以下是正文▽
來源 | 那一座城( ID:thecity2015)
上世紀90年代。
東北這個叫做樺林的小城,羅美素和十七八歲的兒子王陽正纏著毛線。
這大概是很多8090後熟悉的場景。
孩子舉著手,套住纏繞的毛線,然後媽媽細細地將毛線挽成一個球。
羅美素的毛線沒有繞完,王陽就出門了。
東北的秋天向來很短,眨眼就落雪。
羅美素終究沒等回兒子。
王陽死了,在冰冷的小涼河裡泡了一夜。
沒繞完的毛線成為一個信物,羅美素用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與此同時,王陽的爸爸王響被下崗,曾經威風凜凜的機務組幾乎全員覆滅。
這,就是1998年東北小城的秋天。
辛爽,《漫長的季節》,發酵後依然豆瓣9.4,被稱為這幾年來國產劇中的神作。
我看得晚了些,晚到前幾天看了所有的劇透。
但依然在前晚看到12集時,哭得一塌糊塗。
裡面的每個人,彷彿都曾經認識過。是父母們,是面孔模糊記憶深刻的叔輩們。
這個看似由碎屍案為軸心的東北故事,命案又遠遠不是軸心,甚至東北也不是,或者說故事也不是。
它講述的,是我們身邊這幾十年來的灰飛煙滅。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90年代的下崗潮,以東北為首的工業城市轉型的陣痛,血肉真實的人們的命運。
不談命案,只談生活。
打個響指吧,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我們的生活泥沙俱下。
辛爽上一部《隱秘的角落》是孩子的視角,去看南方的炙熱。
這一次《漫長的季節》則是穿透了老一輩人的時間,去撿拾起這些歲月裡的碎裂掉的琥珀。
一樁命案——支離破碎的屍體。
繞不開的三個人——王響、龔彪、馬德勝。
我寧可稱他們是福爾摩斯響、弗洛伊德彪、馬龍德蘭勝。(你們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
「王師傅,打個響」
冒著蒸汽的火車如同巨大的鋼鐵怪獸,穿過歷時的塵霧,開進1997年陽光凜冽的玉米地。
樺鋼是樺林的心臟,機務組開火車的勞動模範王響就是心臟跳動最積極的主動脈。
東北家庭裡典型的父親、頂樑柱。
他有著將老婆呼來喚去的大男子本性,也有要撐起整個家的責任和動力。
範偉的精準演繹,讓我們看到了不只是東北才有的普通父親畫像。
認真踏實,但視野有限,看似權威,卻手中什麼都握不住。
老婆買回來油條,他說你咋不用個盤子裝呢?懶出花來。
兒子不想再進樺鋼當工人,他想去追逐自己的未來。
王響不同意,即便眼看著已經大廈將傾的樺鋼,他也覺得是兒子最好的歸宿。
他是善良的,愛老婆愛兒子,對鄰居團結友愛,也熱愛自己的事業。
最意氣風發的年代,他的愛是頤指氣使的,是蠻橫的,是自以為是的,是收在心底的。
兒子買的紅毛衣,他穿起來,說怎麼看起來賤嗖的。
然後沒有人的時候,小心翼翼折起,報紙包起來旁人可碰不得。
可讓王響最引以為傲的樺鋼,卻已在這個時代準備開始崩塌。
和我們同齡的應該都有印象,上世紀90年代,無論是在東北,還是在其他城市,都有這樣的大廠的時代記憶。
配套的醫院、配套的宿舍住房、人們來來往往,互助互幫。
有自成一統的語言體系和生活規則,有和王響一樣的標杆勞模和全廠榜樣。
他說,樺鋼的第一鍬土就是我父親挖的。
他說,我是90年的勞模,怎麼會下崗呢?
他說,我見不得埋了吧汰的,火車不開了也要擦得鋥亮。
可下崗第一批的名單裡,機務段王師傅首當其衝。
王響想不通了,他覺得不服。
命運和時代的圈子,他沒兒子和老婆看得透。
兒子王陽說,我爸爸開了那麼多年的火車,開出樺林後,從未想過往前走一步。
老婆羅美素說——
「我們這代人被安排慣了,小時候家裡孩子多,聽父母的,長大了聽集體的,身上像有個圈,按部就班地在圈裡走著,也沒人問為啥,沒人出去溜達過,就連踩個線都害怕…」
你們看,是不是人間清醒。
人們看劇的時候,說她歸順丈夫,溺愛孩子,瞻前顧後,可你看,她是比男人更清醒的。
也正是這些鮮活又矛盾的細節,讓羅美素深入人心。
讓人想起了自己母親那一輩的性情和模樣。
辛爽的毒辣就在於,在碎屍命案的穿針走線下,底下這件華麗又破敗的袍子,才是真正觸動我們內心的一把把刀。
人們接連離去,時間依然前進。
在這個下崗的秋天,全城的人們陷入時代鉅變的疼痛。
王響的兒子死了,老婆毫無留戀地自殺。
他只能自己臥在鐵軌上,看著東北秋天湛藍的天空。
年輕人充滿希望的生命驟然結束在金色的秋天,而存活的人們徘徊在過去的玉米地。
王響一直沒有走出來。
他說自己要當福爾摩斯,執著要尋找兒子與那場命案的關聯,和死亡的答案。
1997年,1998年,2016年。
三條時間線,串起了這個東北工業時代里老人們的二十年。
下崗的人們,都散落在時代的火海里。
王響開出租,李巧雲迫不得已去陪酒,保衛科的刑三兒得了尿毒症,搞套牌生意養活自己每週三次的透析。
疾病和苦難是隱喻,堵住時代的槍。
或許這還是輕的。
讓我也講講當年下崗潮時看到的兩個故事。
一個是在工業區,下崗的妻子們被丈夫們用破舊的單車馱去洗浴中心。
幾十個老爺們在傍晚昏暗的門口默默抽菸,事畢,再默默帶回家。
另一個,是在一個家庭裡。
讀中學的兒子回來,說學校開運動會要白色的運動鞋,家裡雙雙下崗哪裡有錢,妻子埋怨丈夫,怨聲不停。
丈夫一言不發,扒拉了兩口飯,走到陽臺,一躍而下。
都是真事。
也有很多人因此走出去尋找機會,根據第五次人口普查,90年代東北的淨流失人口超過了40萬。
但更多的拖家帶口的,是留在了原地。
他們鬱郁不得志,他們從國企工人的頂峰墜落,再也爬不起來。
秋天的東北,天空又高又遠。
命運就像沈墨大爺打在她身上的皮鞭,挺痛的,但更多的,是挺噁心的。
和當年很多老闆一樣,樺鋼廠長因為侵吞國有資產,自食其果。
在職工大會上宣讀下崗名單時,我們的福爾摩斯響和弗洛伊德彪在導演辛爽的安排下,以男女關係為由,痛揍了一頓廠長。
「你特麼真是個雜碎」,王響說到。
樺鋼啊,這是他曾經心心念唸的信仰。
一齊碎了,如同他的命運一樣。
我們有時候會追問,既然說到下崗潮,那麼《漫長的季節》是厚重的時代史詩嗎?
不是的。
它不是宏觀的概念的和滾滾作響的,辛爽在表達的,是每個人的無可奈何,和細微如螻蟻的命運。
劇裡,一直有一個追問。
「你相信命運嗎?」
貫穿始終的,是不信命。
可是,真的能做到不信命嗎?
辛爽也默默埋進了答案。
秦昊飾演的龔彪在彩票店買彩票,人選的號碼十來年了打水飄,機選的號碼一次就中獎。
所以,你說命運自己真的能主宰嗎?
二十年前的弗洛伊德彪啊,還愛看弗洛伊德。
還愛做夢,也熱愛生活。
龔彪,九十年代的大學生,氣質這塊兒必須拿捏的彪子,探案三人組裡最年輕,卻也最讓人唏噓的那一個。
有人說他負責了全劇最搞笑的那一部分,是一個有著愛聊騷的深情的樂觀碎嘴的東北男人。
不像王響那麼執拗,不像馬德勝那麼乖戾,沒有復仇,沒有親人離去,他是最像普通人的普通人。
早年是樺工大的大學生,進入廠辦工作,愛讀書,有文化,真性情。
接下來分房、升職,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指日可待。
可命運就是命運。
誰讓他愛上了廠醫的黃麗茹。
身材姣好的黃麗茹撲上來,彪子你太愛學習了。
彪子就淪陷在了溫柔鄉。
管它被嘲笑接盤,管它黃麗茹是不是騙過他。
痛揍了廠長已足矣,自己選的女人,就算不能生孩子也要狠狠愛下去。
這裡的彪子是深情的。
可深情敵不過生活的苦,二十年來過得不容易,他漂亮的夢話,撐不了整個家庭的重擔。
2016年的黃麗茹說哪天整個扯犢子大賽,你指定冠軍,你就活在夢裡。
彪子,也啥都不剩了,只剩下樂呵的。
他從馬路牙子邊找個破羽毛球拍子,準備像二十年前一樣去痛打自己愛人的新相好。
可看到黃麗茹久違的笑臉,他放下了。
物質生活沒有滿足,現在快樂,也給不到自己的女人了。
這裡的彪子,依舊有著二十年前的深情。
沒有人是如意的,可彪子說,我們就得樂呵的。
這一點,又確實很東北。
太苦了,三個老男人去舞廳飆舞,這段好笑的舞蹈,卻哭倒了一片人。
普通人用什麼抗爭命運?
王陽傅衛軍這些年輕人用愛情和少年鋒芒,於是他們用生命祭奠。
兩個人一個死在了水裡,一個死在了監獄。
情義啊,在龐大的命運面前不值一提。
中老年人呢?
王響用執拗,龔彪,用心態。
辛爽在一次採訪裡說——
「無論是過去還是當下,即使發生在任何地方,故事的本質都是在講人是如何與一些力量相抗衡,而抗爭的對象可以是內在的自己,也可以是外在的他者,抑或是更抽象的命運。」
所以,彪子的樂呵,你可以說這是他自己活法,也可以說這就是他抗爭的方式。
該講到另一個在抗爭的人了。
之前刑警隊長馬德勝,後來的拉丁舞王馬龍德蘭勝。
用自己的一孤勇去破案,去主持正義。
但終究,也只是孤勇。
沒抓到碎屍案的真正凶手,他覺得對不起這身警服,二十年前他脫了。
沒服氣當時的體制和領導,他覺得憋屈不過,二十年後養了個狗子,取名現在的公安局長的名字。
嘿,小李。
馬德勝也是個悲情英雄,當年在歷史的亂象裡力挽狂瀾,現在在歲月的蹉跎之後重拾榮光。
二十年後終於破案,哭成了讓人心疼的孩子。
王響、龔彪、馬德勝這三個男人,就是貫穿整部劇的探案三人組。
命運三人組。
也稱:三個瘋老頭的東北往事。
一方面是向過去自己的的悲哀而宣戰,另一方面,讓現在的自己能夠向前走,莫回頭。
有人因此說這部劇爹味極濃,男性互相關懷,女性互相傷害,我倒不覺得。
辛爽用了男性視角切入,但卻並沒有男性凝視。
彪子對麗茹的愛,馬德勝對於沈墨命運的關切和對沈墨大爺的痛恨,恰恰是最動人的,人性的光輝。
也是我們遲遲從這部劇裡走不出來的原因。
是的,終究是走不出來。
朋友圈裡有個小夥伴,他說你知道什麼情況會讓一箇中年男人聽《再回首》聽到痛哭嗎。
那必然是在看完《漫長的季節》之後。
再回首。
其實哪還有那麼多的歲月可回首。
我想起了彪子在離開最愛的女人那個時刻。
黃麗茹讓他給新店取個名字。
他一開始說,那我取了後面那位多膈應啊。
但臨走,他停了下來。
他說,我想到了一個名字,就叫如夢吧。
「夢」是他這幾十年的日子,最恰當的表達。
對彪子來說,像一場夢。
對於王響、馬德勝他們來說,又何嘗不希望是一場夢。
打個響指吧,他說。
遙遠的事物即將被震碎。
而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豆瓣9.4分的東北啊,當然不只是碎屍案。
還有王陽帶去給沈墨的鍋包肉,彪子愛的涼拌桔梗,馬德勝的烤肉,王響的素包子。
「王師傅,拉個響」,猶在耳旁。
我想起當年關於九十年代的下崗的一首歌。
劉歡唱的。
他唱:“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扯犢子吧。
彪子都沒了,嗨。
嘮嗑嘮得稀碎。
都是一場夢。
文章來源:那一座城(ID:thecity2015),專注城市人文故事,探索城市獨特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