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陝北窯洞,再不認識就晚了

正在消失的陝北窯洞,再不認識就晚了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又被叫作“黃金十年”,這個時期中國現代建築逐漸從探索走向成熟,遠在陝北山溝裡的窯洞也趕上了這波風潮。

我叫李晨,工作是非遺調研、民居測繪,這些年跑了很多古城、古鎮、古村落。

鄉土建築曾經離我們的生活很近,很多人小時候都住過老房子。這些年隨著城市發展,老房子離我們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陌生了。窯洞就是現在消失得最快的一類老房子,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認識它,它就要“去世”了。

窯洞是我國現存最古老的一種民居形式,《詩經》中就有“古公亶父,陶復陶冗,未有家室”的詩句,說的是西周先祖古公亶父率領族人,從豳(bīn)這個地方遷到岐山周塬,最先沒有房屋,就先掏了個洞住著。現代考古發現,在新石器時代的山西岔溝遺址中,就出現了和今天類似的窯洞。

去年春天,我們用了兩個月時間比較系統地進行了一次窯洞民居的考察。這張圖是我們當時的路線,淺色的地方是傳統窯洞的分佈區,藍色的是黃河。

傳統窯洞大多分佈在黃河流域,紫色的線是我們當時的路線,我們選了河南、河北、山西、陝西四個省,15個區縣,50多個村鎮,測繪了100多個院子。

我們還採訪了很多本地居民,有老住戶,也有非遺傳承人,有老匠人,還有風水先生。

今天我選出其中的幾處和大家分享,分享之前先普及一個小知識,就是窯洞的種類。

窯洞有多少種呢?它從結構上分為靠崖式、下沉式和獨立式三種。

靠崖式窯洞是在山坡上向裡面掏一個洞,這是最古老的一種窯洞形式,可以理解成山洞。下沉式窯洞位於地平面以下,可以理解成地洞。

獨立式窯洞在明代以後大量出現,它是在平地用拱券做出來的,外面看像房子,裡面是拱形結構,可以理解成在平地上做一個洞。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個村——山西臨縣李家山。這個村非常有名,位於陝晉交界處的黃河岸邊。

李家山有陳、李、崔三個姓氏,村民說陳姓是元朝搬來的,李姓是明朝搬來的,崔姓是清朝遷來的,所以這個村最早叫陳家灣,它是從山溝裡發跡的,它的建築以靠崖窯洞為主。


現在李家山東溝後面還保留著最原始的十孔靠崖窯洞,當地叫“一炷香”。它的做法是在黃土上掏一個洞,外面安上一門一窗,其餘的地方與黃土渾然一體。

這種窯洞門窗小,便於保溫,但是採光不行,它從裡面看就像個香火頭一樣,所以叫一炷香。大家看這張圖,如果把電線杆蓋住,它就跟原始人洞穴差不多。

先看一下一炷香窯洞的外面,即使是最簡單的窯洞,外面也有院子。院子是把黃土剷掉以後做出來的,中間高兩邊低,中間是主窯,住人的,兩邊矮的地方是柴窯和牲口窯。

院裡有碾子和磨盤,碾子在左邊,磨盤在右邊,代表著青龍白虎,當地人說這叫“青龍碾白虎”,不能裝反了。

牆上的窟窿是神龕,過去裡邊供著灶王爺。夏天晚上大家在院裡乘涼,會在這個地方放一盞燈,所以這個院子雖然簡樸,細節還是有的。

再看看一炷香窯洞的內部,村民說這個一炷香的院子有600多年的歷史了,現在窯洞裡面的木結構橫樑是清代加固的時候撐上的。



它的炕設在最深處,便於保溫。火炕連著灶臺,當地用燒飯的餘溫來採暖,這叫“一把火”,冬天裡點一把火就夠用了。地上是夯實的黃土,牆上刷的是白灰,既能吸潮,又能顯得亮堂一些。

這個院子的產權一直是屬於村裡的陳姓,一直到解放以後,陳家人才把這個院子中間的兩口窯洞賣給了一戶姓李的。姓李的人家就把這個窯洞升級了,這就是一炷香窯洞的升級版——“接口子”窯洞。


它的做法是把剛才那個一炷香窯洞的前臉剷掉,在外面用石頭疊出1米5左右的罩子來。這種窯洞採光好,看著也氣派,但是大門大窗,它的保溫性能就不如一炷香,所以這種升級需要家庭狀況整體改善才能做到。這間窯洞的升級是在1980年,他們家兒子娶媳婦的時候。

20世紀80年代以前,這個一炷香的窯院住了六戶、三十多口人。我們2006年去調研的時候,旁邊的洞裡還住著一位叫陳文達的老人。

2010年,陳文達老人去世了,這個院子從此就荒廢了。又過了十多年,就成現在這樣了,現在那邊幾乎所有的一炷香窯洞都已經廢棄了。

我們經過地毯式搜索,在附近找到了一個還住著人的一炷香,裡面是這個樣子。

實際上這家在旁邊已經蓋新房了,但是這個老太太還是覺得住在一炷香裡舒服,她已經住了八十多年了。

圖片左側即為她家的新房


這個一炷香窯洞的意義在於,它保留了一個窯洞人家發展的標本,當地很多的院子都是從一炷香窯洞起家,經歷了接口子窯洞,最後發展成大型院落。

下面我們來看一個豪華版靠崖式窯洞——李家山東財主院。

明代成化年間,李姓始祖李端搬到村裡,最初也是靠種地為生。後來隨著子孫繁衍,剩餘的勞動力就跑到了山下的磧口鎮去幫工。

清代中葉以後,內地的人口持續增加,所以晉商就做了一筆大買賣。他們把出產自內蒙河套地區的糧和油,通過黃河的水運運到磧口鎮,然後再用駱駝馱著到內地各省,這條線路就叫晉商的糧油之路。當時,磧口鎮也成為一個商業集散地。

大家看這個窯洞,它在清代中期的時候是一個油坊。柱子和門板上這一層像瀝青一樣的東西,就是當時挑夫運油的時候隨手抹上的,已經有150多年的歷史了,年深日久都成化石了。

李家人抓住了這個機遇,就是所謂的風口。他們當時在磧口鎮做了很多買賣,大部分都是這種糧油店,還有一些是專門跑物流的駱駝隊。

有了商業的加持,李家人在村裡的地位就快速地超過了陳姓和崔姓,幾個財主就在最好的地段蓋起了窯樓。

東財主院它建於同治五年,也就是1866年。它的主人是李家第十九代的掌門李登祥,這個院子的宅基地和後山的一炷香差不多,也是中間高兩邊低。

中間高的地方掏出了兩層窯洞,這種結構叫窯上窯。只有山西呂梁那邊的土能夠做成這種垂直的兩層,因為那邊的黃土粘度非常大。

兩邊矮一點的地方做成了一層窯洞,上邊蓋了間房,這種結構叫窯上樓或者窯上房。主窯對面用房屋圍成院子,變成了一個全封閉的兩層窯樓院。

東財主院蓋好的時候,正是磧口鎮和李家山生意最興隆的時期。那時候李登祥已經70多歲了,子孫滿堂,這個時期就是歷史上所謂的“同光中興”。史書上記載不多,但是從村裡的建築上能得到印證。

這個院子見證了家族的輝煌歷史,也見證了同光時期商人地位的快速上升。

從東財主院往後再走200米,山崖下邊有一排品字形靠崖窯洞。

這個窯洞的造型有點獨特,門窗呈品字形,介於一炷香和接口子之間,比較少見。它是磧口鎮攝影協會會長帶著我們找到的,因為他喜歡攝影,所以對造型比較敏感。

這個院子的主人是李登祥的玄孫——李守傑。東財主直系玄孫有三個人,老大、老二當時住在東財主院,小兒子抗戰期間被送到了陝北的鎮川,在自己家的店裡經營皮貨生意,解放以後就留在當地了。

1970年,在外做生意的李家山人都被集體遣返原籍,當時叫“一打三反”。李守傑帶著老婆和八個子女回到村裡,因為人多沒地方住,在後山自己動手開挖了這個窯院。村裡人說,三少爺從小在外闖蕩,既有頭腦又有見識。

這個窯洞門窗的形狀是從陝北和甘肅那邊學過來的,它的窯臉是半圓形,門窗是割圓,就是把半圓再分割成1/3,這種做法既能考慮到採光,又能把牆留得非常厚,節省木材,造型也比較別緻。

東財主家經過了幾代人,從李登祥到李守傑,輝煌之後又回到原點了。

因為當時磧口和李家山的經濟支柱,已經從商業又變回了農業。這種氣派的窯樓必須要靠經商,而且還要趕上風口才能蓋起來。如果靠種地,一輩子都沒戲。

所以我們當時在磧口鎮調研的時候也常有很多感慨,這個就叫“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

李晨在磧口鎮拍攝的冬日黃河

下面我們來到河南陝州,看看下沉式窯洞。下沉式窯洞整體位於地平面以下,又叫地坑院。

陝州的地貌以黃土塬為主,塬面上平坦寬闊,邊上是懸崖溝壑。咱們熟悉的白鹿原就是個黃土塬,它在古代叫“霸上”,鴻門宴裡有“沛公軍霸上”,說的就是白鹿原。

古代打仗最喜歡在黃土塬上屯兵,因為它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戰爭結束以後,很多士兵就留在了當地務農,之後就形成了村子。

現在陝州這邊還有很多村子保留著軍營的名稱,比如說南營村、北營村、人馬寨村。我們去調研的時候,村民跟我們說,他們的祖上是跟著闖王李自成的軍隊過來的,所以村裡人大部分人都姓李。

地坑院的做法,是在平地挖一個6到9米的深坑,然後向四外掏洞。這些地坑院方方正正,主次分明,它的主窯一般是三米高,叫九五窯。

當地人說這叫九五至尊,是皇上住的。矮一點的也有八五窯,七五窯一般就只能住牲口了,因為太矮了。

山陝地區的窯洞裡面一般都是一丈起步,河南地坑院的窯洞矮,它上面的土就能少留一些,院子淺,便於採光。

地坑院的結構

很多完整的地坑院不是一次成型的,當家里人口少的時候可以先挖半個住著,等孩子長大了再繼續挖。

所以要把一個院全挖滿,可能會經過很多年。我們當時在那邊調研的時候,很多上百年的老院子才挖了三面。

地坑院挖掘步驟

地坑院的另一個特色是比較講究風水,它把坑裡分為八個方向,對應著八卦,用八顆星來代表,分為四吉星和四凶星。

吉星的位置一定要放主窯、廚房、大門,這樣修的院子就叫“吉星高照”,位置不好的地方就留給動物們。

地坑院風水示意圖

過去那邊挖地坑院之前都得請個風水先生給看看,這幾年院子挖的少了,村裡的風水先生全跑城裡邊擺攤算卦去了。

解放以前在陝州這邊,大部分村子都是地坑院。20世紀90年代以後,很多人家從地下搬到地上。

2000年前後,當地實行了一次退宅還耕,當時空置的地坑院全被填平,改成了耕地。

我們2018年第一次去調研的時候走了十幾個村子,大部分都還保存得比較完整,很多院子雖然沒人住了,但裡面結構還在。

2018年空置的地坑院


結果2021年那場河南暴雨,陝州三塬上80%的村子都塌了,現在保留得好的也就剩那麼三四個了。

這就是我們去調研的時候,這個老太太的家在暴雨中塌了,她正在填坑。她們家上面那間瓦房的地基也陷進去了,住不了人了。

老太太說,當時一塊埋進去的還有500斤煤,還有一輛摩托車,都掉坑裡了。她當時指揮我把這個車停在他們家旁邊,現在看上去也非常危險,因為就在坑上面。

陝州的曲村近幾年開始了有計劃的地坑院改造翻修,院裡鋪設了排水管線,安了排風扇,雨季可以抽溼,還有獨立衛浴,生活條件大大改善了。

現在曲村還有近一半人住在地下,它的村委會也在地坑院裡。左邊這間是我們調研時住的,環境非常好。右邊是他們的村委會,但旗杆必須得在地上。


窯洞酒店(左)曲村村委會(右)

下沉式窯洞在過去是一種很常見的居住形式,各地長得不一樣,叫法也不同,在山西晉中叫圪洞院,在甘肅慶陽叫地坑莊。

山西晉中圪洞院(左)甘肅慶陽地坑莊(右)

在陝西關中叫地窯,它標準的尺寸是九米乘九米。每邊兩孔窯洞,加上入口一共是八孔窯洞,當地叫八卦窯莊。小一點的是六孔窯洞,當地叫六六順窯。

這個就叫“隔道不下雨,百里不同風”,建築的形態都在隨著當地的環境改變。

在洛陽的邙山上,過去也有大量的地坑院分佈,但現在基本消失了,因為邙山上人口密度非常大,差不多是陝州的三倍。陝州的院子都是一坑一院,互相隔開一段距離。

但是河洛地區的地坑院全都是一坑多院,幾戶共用一個出口,這樣就形成了地下走廊、地下衚衕。現在鞏義、偃師周邊保存下來的地坑院,裡邊都有兩層,甚至三層。

雖然地坑院建造簡單,成本低廉,但它也有缺點,就是它對於土地的佔用過大。窯洞頂上這一片區域沒法種東西,所以在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一旦有了替代材料,無論當地經濟好壞,地坑院都會快速消失。

接下來我們到陝北看看獨立式窯洞。獨立式窯洞用的是拱券結構,外面看著像房子,裡面是拱形,中間填的還是黃土。

窯洞的核心就是拱形結構,它用拱券代替了木結構的樑架,在植被稀少的地方,可以將木材的使用量降到最低。

實際上拱券結構在我國很早就成熟了,但是早期因為磚比較金貴,所以穹窿頂的建築主要用於貴族的地下墓穴,很多漢墓都是這種結構。

到了明代以後,隨著磚產量的提高,民間的獨立式窯洞也發展起來了,形成了很多窯洞城鎮,比如說陝北的米脂、綏德、吳堡,山西的平遙,河北的井陘,還有很多山區用石頭代替磚做成石頭窯洞。

米脂磚窯洞(左)吳堡石頭窯洞(右)


這間窯洞是陝西吳堡老城裡的王象賢老人家,他是老城裡最後的住戶。

王象賢老人退休後一直在收集整理當地歷史文化,為訪客義務講解宣傳。他家是老城裡保存最完整、維護最好的一座窯院。

這個院子建於清代嘉慶年間,有200多年曆史了。最初是一宅兩院,西院是他哥哥王謝奉的住處,現在已經人去樓空,王象賢住在東院。

他們家窯洞最有特色的地方是保留著傳統炕圍畫和鍋臺畫。炕圍畫,畫在火炕靠牆這一圈,這部分牆面經常被衣物摩擦,容易脫落起皮,就在畫外面塗上桐油,乾淨美觀。

鍋臺畫相當於現在廚房貼的瓷磚,也為了便於清洗打理。放大之後能看清楚一些細節,它的線條非常細。

這個炕圍畫已經有220多年的歷史了,它上邊是牡丹,中間是果盤,有西瓜、石榴、葡萄,反正都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炕圍畫細部

這一堂民國老傢俱,是王象賢父母結婚時候置備的,都是老榆木黑漆。

王象賢老人今年95歲了,我們臨走的時候,他女兒跟我們說,現在正在考慮,等父親沒了以後要怎麼處理這個院子。

之前他們家想把院子捐給縣裡,蓋成一個小展館,讓大家參觀參觀,但是縣裡說不要,讓他們自行處理。現在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所以王老師跟我們說,這個院子最後很可能就還給大自然了。

下面我們來到河北井陘,看看這個獨立式窯洞。您看這個畫風,它就跟陝北完全不一樣。

這個院子建於1940年,它的主人是當時井陘的日偽縣長王景嶽。院子前後有兩進,所有的建築都是硬山灰瓦頂。

它的正房看起來是木結構,走進去才能發現是個窯洞,中間的客廳是橫拱窯洞,兩邊的臥室是豎拱窯洞,窗前也有火炕。

這個院子還有一個更特別的地方,它是一個兩層的窯上窯結構。它的下層也是窯洞,但是下層都埋在地下了,露出來的地方只有半米左右。下面的窯洞是石頭的,上面的是磚的。

窯洞的下層入口需要下很深的樓梯,它的出口在大街對面的縣衙辦公室,是當時王景嶽工作的地方,總長有200多米。

這個窯洞是偽縣長王景嶽自己設計的,他的創作靈感來自於井陘鄉村的石券窯上窯,他把下層的牲口窯改成了自己的避難所。

1942年以後,井陘抗日鬥爭風起雲湧。這個偽縣長老怕出門被擊斃,於是每天就通過這條地道過著辦公室、窯洞兩點一線的生活,活得非常累。

解放以後,他喬裝改扮,亡命天涯,最後在甘肅天水被抓獲,1952年被押回井陘老家槍斃了。

下面咱們來看窯洞建築成就最高的一種——窯洞莊園,這是陝北米脂的姜氏莊園。

姜氏一族是明代中期遷到米脂縣的,最初默默無聞,到了第十代靠賣砂鍋和殯葬一條龍發家了。

當時趕上了一次陝北嚴重的疫情,所以姜家就迅速地囤積了6000畝土地,分佈在周圍十多個村。

這個莊園動工於1874年,當時修建的時候正值陝甘回亂,餘波未平。姜家作為地方豪富,工程初衷應是為了安全考慮。莊園的前後上下兩道門都是涵洞式的,像個城堡一樣。

莊園分為上、中、下三院,上院是主人居住的,採用的是陝北特色的“明五暗四六廂窯”。

“明五”說的是中間這五孔窯洞,它前面沒有遮擋,採光充足;“暗四”說的是兩邊各有兩孔,圍成一個小院;“六廂”說的是兩邊各有三孔廂窯。

主窯的門窗有五六種形式,而且都是內外兩層的,這樣在冬天也不會覺得冷。雖然說這個主人在莊園裡蓋了不少漂亮的瓦房,但是他日常起居住的還是這種最原始的黃土窯洞。

中院是會客場所,也是可以炫富的,所有精美的磚雕和石雕都集中在這裡,院裡的兩孔窯洞是獨立式的。

莊園的下院住的是下人和長工。這是一座地坑院,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上、中、下院分別對應著靠崖窯洞、獨立式窯洞和下沉式窯洞。

姜家雖然豪富,但是他們家人丁不旺,所以這個莊園更像一個大院,莊園通過隧道、涵洞、臺階、影壁、垂花門這種設計,營造出了一種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效果。

大家可以通過視頻感受一下,這個窯洞的特色是精緻,幾乎每走幾步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拍照點,這個在園林中叫造景。相比南方園林,陝北莊園的造景更加的古樸蒼涼,更加的大開大合。這個是我們當時去的時候,正好桃花開了。

下面我們來看米脂楊家溝馬氏莊園。

馬氏一族清代初年遷到米脂楊家溝,他們初期亦農亦商,一直到了第七代馬嘉樂時期,靠運輸和錢莊發家了。

馬嘉樂的五個兒子分為五房,全族合力蓋起了這座陝北最大的窯洞莊園,起名叫“扶風寨”。

比起姜氏莊園的一家一戶,馬氏莊園更像一個大型的宗族聚落,它自上而下也分為三個部分。

西北山頂上是頭部建築,建有馬氏宗祠和學堂。學堂下面是居住區,現在還保存著大小窯院30多處,每個院子都是一戶人家。兩道城門中間是服務區,住著下人和長工,還有宗族中沒落的支系。

莊園外圍還有大量的窯院出租給楊家溝村民,所以這個莊園從上到下等級分明,更像一個陝北的大觀園。

清末到民國以來,楊家溝馬氏是陝北地區最大的一個地主集團,最多的時候家族佔有土地18000多畝。1942年,張聞天牽頭寫了一部《米脂楊家溝調查》。

《米脂縣楊家溝調查》(左)馬氏祠堂(右)

調查寫道馬家五房共55戶,這55戶雖然說成分都是地主,但是貧富差距很大。尤其是子女多的支系,土地在後代中越切越少,很多大地主就變成小地主,最後甚至破產自殺了。

這馬家55戶,表面上是以宗法為紐帶,但實際上是以經濟為基礎。這些成員之間,既合作也競爭。

馬家二房後代馬醒民,就讀於上海同濟大學土木工程系,之後留學日本。1929年他設計修建了莊園裡邊最有特色的一個院子——馬家新院。

馬醒民與馬家新院

1947年毛主席轉戰陝北的時候,在這個院子裡住了四個月零兩天,召開了十二月會議。

這個是馬家新院的主窯,它是十一口連排的靠崖窯洞,平面呈山字形,寓意是穩如泰山。它的窗戶有三種形式,中間三孔是哥特式的,右邊三孔是日式的,左邊三孔是陝北傳統式樣的。

馬家新院是中國窯洞建築的高峰,建築風格中西合璧,既吸收了西方的優點,也沒有與傳統割裂。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又被叫作“黃金十年”,這個時期中國現代建築逐漸從探索走向成熟,遠在陝北山溝裡的窯洞也趕上了這波風潮。


最後我們看一個綏德的窯洞大樓。

這個窯洞大樓在綏德的老城外,它的後面挨著老城牆,下面離地面還有20多米。遠遠看去樓是掛在山上的,像個冰箱貼一樣。

這個樓建於1986年到1990年之間,我們在樓裡採訪了一位老住戶,蘇老先生。他跟我們說,這個窯樓當時是一個期房,在全國也是比較早的。

當時每一孔窯洞是3400元,定金2000元,先交定金,蓋好了以後全款入住。這個在當時不便宜,老頭說能買好幾臺電視了。

蘇老先生退休前是綏德水電站副站長,結果一家人也幾乎動用了全部積蓄買了三孔,花了10200元。

這個窯洞對應的年代是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當時的農村人口在中國歷史上達到了一個峰值。後來再過了幾年,大家就往大城市去了。

所以這個窯樓它當時是綏德的標杆性住宅,它把窯洞建築的容積率做到了極致,後來就再也不可能有這種建築了。

老頭跟我們說,當時買完這樓,樓下到對面河灘一帶還都是田地,過了十多年就陸續蓋起了現代化小區。當時要是再攢兩年錢,忍一忍,直接一步到位買山下的單元房就好了。

後來他想了想說,還是不行,因為當時不買這樓,媳婦就娶不上了。

這種情況也是我們在調研中經常遇見的,一個擁有幾百年歷史的優秀建築,可能因為種種現實原因,一個月就拆了。這也不能怪居民,因為建築是為人服務的。

其實我們對這些古村落和古城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就是它們中的大部分都是註定消亡的,因為社會在進步,時代在發展。但是這些傳統中有一部分有代表性的,還是應該儘量保留下來,畢竟這些代表性的村落或者城鎮,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是傳統中的精華。

 

我們能做的就是測繪記錄,挖掘它背後的故事,把它講出來,多一個視角瞭解世界,也能重新審視我們自己。

建築是凝固的歷史,這些民間歷史、家族興衰、小人物的悲歡離合,都承載在了鄉土建築上,它們有時比官方的歷史更加真實,也更容易被我們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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