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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淫殘暴的金主完顏亮,心中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隨著經濟重心南移,位於長江下游的江南,是當時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完顏亮極度崇尚漢文化,喜歡讀柳永的詞,幻想著江南的旖旎風光,陶醉於江南的詩情畫意。
完顏亮說,他終有一天要帶領百萬雄兵跨過長江,到西湖邊上,騎馬踏上吳山第一峰。他從諸軍中挑選5000精兵作為自己的親軍,迷之自信地誇下海口:“取江南,此五千人足矣。”
為此,完顏亮懷揣著對江南的嚮往,率60萬大軍,兵分四路,大舉攻宋。這場征戰遭到南宋軍民的頑強抵抗,也引發金人內亂,最終草草收場,不可一世的完顏亮被叛變的金兵亂箭射死於營帳之中。完顏亮不是第一個為江南著迷的帝王,也不是最後一個。
時至今日,學者葛劍雄談及江南文化有四個顯著特徵。他認為,江南在很多方面代表著全國的最高水平,不管是江南的學術、文學、藝術、民俗,其歷史底蘊和文化厚度都是其他地區難以比擬的。
1973年夏季,位於浙江寧波餘姚縣的羅江公社,眼見所處的低窪之地又將面臨雨季洪澇災害的侵襲,便未雨綢繆,在姚江邊上擴建排澇站。施工過程中,泥土中卻逐漸翻出了黑陶片、動物骨骼和石器等堆積物。
負責人得知後,心知一切並不簡單,便立即進行了保護和上報。
從此,中國考古史上揭開了無法繞過的一頁——河姆渡文化。
圖片|河姆渡遺址 · 圖蟲創意 ©
距今約7000年前,河網密佈、土壤肥沃的長江中下游平原,氣候比如今更加溫暖溼潤。位居長江下游的餘姚縣河姆渡村,孕育出了一種與黃河流域截然不同的農業文明——稻作農業。
在河姆渡遺址中,考古人員發現了歷經數千年仍舊完好、清晰可辨的人工栽培水稻遺物,主要為稻穀、稻葉、穀殼、焦谷、稻杆等:“在剛剛揭開的瞬間,稻葉呈綠色,葉脈清晰,甚至連稻穀上的絨毛也依稀可辨。”(吳玉賢《遙憶河姆渡遺址第一期發掘》)經後來鑑定,河姆渡遺址中的稻穀主要為栽培稻中的秈稻。再經出土面積、厚度換算推測,當時,河姆渡的稻穀生產總量可高達120噸以上。
圖片|雙鳥朝陽象牙蝶形器 · 攝圖網 © 位於寧波餘姚的河姆渡遺址是20世紀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作為長江流域中華遠古文化的代表,這裡也是中國早期稻作農業的發達地區和中華文明曙光初露的地方。在眾多的出土文物中,有一件格外耀眼的國寶,它就是一件雕刻著神秘圖案的象牙蝶形器。關於它的用途,至今仍無定論。
如此豐富、成熟的稻穀遺存發現,揭示了中國為亞洲栽培稻發源地之一。
除了在這片肥沃的田地上種植、採集和漁獵,河姆渡文化還構建起了別具特色的聚落:為適應浙江寧紹平原的潮溼溫熱,他們率先建起了既防潮又通風的幹欄式建築,上方住人,下方放雜物或蓄養牲畜。而讓這些木製建築始終穩固的,是至今仍有強大生命力的榫卯構件。
有學者認為,河姆渡人所建的幹欄式建築,不論是結構複雜性還是建造難度,都超過了同屬新石器時代、黃河流域的半穴式建築。
圖片|河姆渡遺址木構水井遺蹟 · 圖蟲創意 ©
人類文明之光,在小小的河姆渡地區發散,照亮了長江流域,也照耀著華夏大地。
與河姆渡文化同一時期,距離寧紹地區不遠的太湖地區,則聚居著另一群先民。他們所創造的文化,因以浙江嘉興馬家浜為典型,被考古學家命名為馬家浜文化。
考古發現,馬家浜的先民同樣種植水稻、飼養家畜,生存模式與河姆渡人有著一定的相似性,但在工具樣式上則有著明顯不同的文化面貌。在屬於馬家浜文化的羅家角遺址(浙江桐鄉)中,人們同樣發現了秈稻遺存,除此以外,還發現了較多的另一栽培稻亞種,粳稻。
截至目前,中國境內發現的史前栽培稻遺址多達百餘處,其中,以長江中下游地區最為豐富,而長江下游的河姆渡和羅家角遺址都是史前稻作農業文明的典型代表。它們共同反映了,至少在公元前5000年前後,中華先祖已進行了頗具規模的稻作農業生產。
如今,稻米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糧食之一,我國也是世界上生產稻米最多的國家。人類得以飽腹,生生不息,仰賴優越的自然地理環境,亦仰賴勤奮、智慧的先祖。
一千年後,太湖地區的先民逐漸進入了崧澤文化時期,以太湖東岸的上海青浦崧澤遺址為典型。這一時期,人們依舊從事稻作農業生產,但比起過去,他們的石器工具被打磨得更加精細,製陶工藝有著顯著進步。
接著,先民們繼續向前,走到公元前3200年前後,以玉器聞名的良渚文化出現了。中華文明的發展進入了新的高潮。人們認為,良渚文化的存在,切實證明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說法。
圖片|良渚文化博物館 · 圖蟲創意 ©
良渚文化,得名於浙江餘杭良渚鎮,實際遺存有130多處,主要分佈在太湖地區。在各處良渚遺址中,最為矚目的是其墓葬及隨葬品。各種不同形制的墓葬,表明當時社會已分化出不同的等級階層,財富差距逐漸明顯:貴族墓,墓穴寬大,隨葬品精緻、豐富;平民墓,不成規模,隨葬品簡陋。
貴族墓中出土的大量玉琮、玉鉞、玉璧等禮器,更有著明顯的神權和軍權象徵。玉器曾是古代重要的祭祀禮器。良渚玉琮外方內圓,象徵地和天,穿過中間的孔,有溝通天地的寓意。
在條件優渥的長江下游,中華先祖的足跡層層疊疊,遍佈多地。他們靠著智慧和雙手,從茹毛飲血走向了漁獵耕作,為中華文明的形成作出了極大貢獻。這裡每一處史前文化遺蹟,都在向今人吟詠著過去遠古的記憶。
圖片|上海廣富林文化遺址公園考古現場復原 · 圖蟲創意 ©
先秦時期,儘管長江下游已發展出先進的稻作農業,但在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中原文化看來,都不過是蠻夷之地。
日後聞名於天下的吳越文化由此興起。傳統史書認為,吳文化始於“太伯奔吳”,建立勾吳古國;而同氣共俗的越文化,則可追溯至夏朝少康之子無餘封于越國。
春秋戰國時期,以吳王闔閭和夫差、越王勾踐為代表的國君,實施強國之策後,吳、越兩國輪番稱霸,江南一帶也隨之迅速崛起。
圖片|越王勾踐劍 · 圖蟲創意 ©
千百年來,江南一帶憑藉其精緻典雅的文化氛圍,獲得了許多人的偏愛。
帝王們時常巡遊江南,流連忘返。更有甚者,長眠於這片繁華的土地之下。
史上有名的“暴君”隋煬帝楊廣,晚年在江都(今江蘇揚州)度過。
楊廣一生共三次下揚州。人們都說他貪圖江南美景,在揚州夜夜笙歌,驕奢淫逸,對天下亂局無動於衷。殊不知,他對揚州的特殊感情,也許來自於年少時,在江都招撫叛者的那幾年,那是他帝王霸業的開端。
圖片|隋煬帝-楊廣畫像,畫家:閻立本
隨著隋末亂世進入尾聲,公元618年,江都依舊繁華熱鬧,宮裡的隋煬帝卻只能邊照鏡子,邊對蕭後呢喃:“好頭頸,誰當斫之?”這顆頭顱,最後被縊殺於當年幫他謀取帝位的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手上。
隋煬帝死後,蕭後和宮人拆下床板做成棺材,將楊廣及其兒子趙王杲一同埋葬在江都宮西院流珠堂下。宇文化及離開後,隋朝大臣陳稜在成象殿為隋煬帝守棺,而後葬於吳公臺下。直到李世民平定江南之後,又將其改葬在揚州雷塘。但此後,無人打理。
這位帝王的陵墓逐漸荒蕪,直到清代學者阮元“考證”雷塘附近某一大土墩為隋煬帝陵,出資修復,讓人書寫墓碑,隋煬帝陵才得以重見天日。不過,經近年考古研究發現,真正的隋煬帝墓並非如今已修整得十分完善、作為文保單位存在的揚州邗江“隋煬帝陵”,而是在揚州西湖曹莊中的兩座“不起眼”的磚室墓。
圖片|隋煬帝陵 · 圖蟲創意 ©
隋煬帝的埋身之處,不論是何處,看上去似乎都十分黯然。
有人諷刺隋煬帝:“帝業興亡世幾重,風流猶自說遺蹤。但求死看揚州月,不願生歸駕九龍。”(宗元鼎《煬帝冢》)
但亦有人評價他:“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皮日休《汴河懷古二首》)
隋煬帝在他鐘愛的揚州留下的,絕非只有荒淫無道的花邊新聞,而是溝通南北的大運河,以及揚州的幾世繁華。
圖片|隋唐宋運河圖 · 錦繡人文地理 ©
而在浙江杭州,位置優越、規模宏大的吳越國王陵,則讓人時刻銘記著那位讓江南繁榮至今的奠基者,吳越國王錢鏐。
錢鏐生於唐末,一個群雄割據的時代。亂世下,年輕的錢鏐在一次偶然的平叛招募中,跟隨了時任石鏡都鎮將的董昌,開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將近二十年,他跟著董昌平定各路叛亂,立下戰功,屢屢升遷。
天覆二年(902年),他因平定兩浙內亂等功績,被唐朝中央進封為越王。此時,錢鏐已在兩浙地區聲望極高,手握重兵。而5年後,朱溫篡唐稱帝,建立後梁,封錢鏐為吳越王。此時,錢鏐屬下紛紛勸他拒絕封號,出兵討伐朱溫。但這時,錢鏐只選擇了在部下面前折箭為誓,保證世代歸順中原。
這種愛民思想,早於當年錢鏐受命討伐動亂的董昌時已有苗頭。
895年,勢力愈發壯大的董昌要在越州自立為帝,建立大越羅平國,並任命錢鏐為兩浙都指揮使。儘管董昌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錢穆還是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與其關起門來做天子,與天下百姓一起深陷於生靈塗炭之中,不如當一位節度使,享受終身的富貴!”錢鏐此話,重點實不在於享受終身富貴,而在於避免世間生靈塗炭。
錢鏐在世時,不論中原稱帝的是誰,他似乎都毫不在意,只是安分地守著自己腳下的土地:投入大量精力修築錢塘江沿岸的捍海石塘,治理潮患;派兵屯駐農民在河渠兩岸建起的圩田,因堤壩可起到內圍田、外隔水的作用,保證豐收;開浚錢塘湖,引湖水為湧金池,與運河相通,便利灌溉、遊覽;修築城牆,拓建蘇杭……
圖片|杭州錢王祠內的銅獻殿 · 圖蟲創意 ©
種種“保境安民,發展農商”的措施,讓江南一帶在五代十國時期,始終遠離中原的混戰割據,迎來了最好的發展階段:當時,吳越國聚集了天下三分之二的財富。以此為起點,長三角地區崛起為中國近千年來最富裕的地區。
如今,當我們走進吳越國王陵,登上凌煙安國樓,江南的綠水青山,一覽無遺。而秀麗風景下,埋藏的是錢鏐對這片土地和百姓的本真之心。錢鏐所為,無愧於他生前所言:“民為社稷之本。民為貴,社稷次之,免動干戈即所以愛民也。”
所謂人間天堂,該是何種面貌?或許,是江南園林的模樣。
園林,作為一種經人力加工建成的自然場景,包含了自然和人文之美。所謂“物質的園,精神的場”,講的就是欣賞古典園林,除了欣賞有形的景色,更要體會其無形的精神內涵。
中國園林的興建最早可追溯至殷商時期,帝王、貴族們劃地為“囿”,在其中打獵娛樂。直至秦漢,人工造園都繞不開人們創造人間仙境的意圖,以宏大奢華的風格為主。
其時,建康(今南京)經濟繁榮,作為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建都之地,皇家園林也在此興建。歷朝歷代統治者圍繞“一城山色半城湖,全城盡映湖當中”的玄武湖,建起了江南地區較早的皇家園林。
建康宮苑以天然山水為主,園林建築為輔,較為著名的有華林園、上林苑、樂遊苑、芳林苑等。這些以築山、理水構成的人工園林造景,逐漸寫意,總體營造出一幅靜默幽深的景緻。
圖片|南京玄武湖冬景 · 攝圖網 ©
而下層的文人雅士,因受風雲多變社會的衝擊,亦逐漸既醉心清談、寄情山水。於是,適合居住、宴飲的私人園林也愈發多起來。謝靈運曾於會稽始寧(今浙江紹興上虞)建有始寧園,在其長文《山居賦》中,詳細地描述了始寧園的周邊環境、景觀特色、閒適生活等,總體感受可概括為“暨其窈窕幽深,寂寞虛遠”。
中國園林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風格逐漸從宏大華麗轉向自然文雅。其中,江南園林更是成為了園林發展中的主力,一路大放異彩,最終成為中國園林藝術中的佼佼者。
圖片|蘇州園林拙政園俯瞰圖 · 攝圖網 ©
現代人說,“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蘇州園林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做到了絕頂的人園合一。
蘇州現存最古老的園林為滄浪亭,因宋人蘇舜欽聞名。1044年,蘇舜欽被政敵誣陷免職,悶悶不樂,來到江南一帶遊走散心。這一行旅,竟讓他意外尋得一處三面臨水、四面環樹的僻靜之地,一出手就是四萬貫錢。買下後,他臨水建亭,取名“滄浪”。園子裡,無金碧輝煌、雕樑畫棟,只有蔥鬱古木、清新山水,卻讓蘇舜欽過得十分快意。
他常與歐陽修、梅聖俞等人作詩唱酬往還,滄浪之名因此傳開。他對種種不公的鬱悶,早在園林美景的薰陶下消散、釋懷:“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蘇舜欽《滄浪亭記》)
後世,滄浪亭成為了許多人的精神聖地,人人尋跡,為的是感悟那份“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的愜意。
建於元代的獅子林,一說以院內石峰林立、狀似獅子而得名。它不同於常見的皇家園林、文人園林,它由高僧天如禪師的弟子所建,屬寺廟園林。獅子本即佛教聖物,以此命名,也極具禪宗特色。獅子林以假山著稱,山的形態,仔細看,像佛教故事中的人、獅、獸等,層層疊疊,群峰起伏,似有佛理寓於其中。
倪瓚途徑蘇州時,曾受當時獅子林的主持如海邀請,為獅子林作畫題詩。倪瓚所繪的《獅子林圖》,吸引無數文人拜訪,獅子林開始聲名大振。後來,成為了蘇州四大名園之一。
圖片|元倪瓚(款)獅子林圖卷(局部)紙本水墨故宮博物院藏
而建於明朝的拙政園,與滄浪亭一般,同樣有著官場失意的主人。園主王獻臣,進士出身,歷任御史、巡撫等職,遭東廠構陷後心灰意冷,便卸任還鄉,購得一處大弘寺遺址,修整為園。辭官的王獻臣以西晉文人潘岳自比,借用其《閒居賦》所言:“庶浮雲之志,築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春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將園子命名為拙政園。
文徵明遊覽後,曾畫下拙政園三十一景圖,並一一題詩。其中,《夢隱樓》曰:“林泉入夢意茫茫,旋起高樓擬退藏。魯望五湖原有宅,淵明三徑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壺裡誰知日月長。回首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色蒼。”在拙政園中,心與景通,感知功名利祿,不過是虛幻而已。
如今,拙政園被譽為蘇州四大名園之首。坊間傳聞,《紅樓夢》中的大觀園,與拙政園有著某些原型聯繫。因為,曹雪芹年少時,曾隨家人到過蘇州拙政園。而在《紅樓夢》第四十四回中,有化用李商隱詩云:“留得殘荷聽雨聲”,觀荷聽雨,不禁讓人聯想到拙政園中的“留聽閣”。
圖片|文徵明拙政園圖(局部)文徵明是明代著名山水畫家,與沈周、唐寅、仇英並稱吳門四家,在他的山水畫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園林畫。《拙政園三十一景圖》是其中的代表作。這一組詩書畫結合的冊頁,可以看到明代繪畫和園林文化的趣味和要義所在。
同建於明朝的留園,最初稱東園,後易主至劉恕更名為“寒碧山莊”,俗稱“劉園”。後來,清朝鉅富盛宣懷之父盛康購得後,又以“長留天地間”為寓意,更名為留園,沿用至今。留園素來以精巧的建築空間設置聞名。在第一任主人徐泰時建成之時,袁宏道曾做客遊覽。遊覽後,袁宏道留下了“宏麗軒舉,前樓後廳,皆可醉客”的盛讚。
蘇州除以上四大名園以外,值得一提的還有網師園、環秀山莊、虎丘等名園,其數量之豐富,實難一一列舉。每一座蘇州園林,都有著別具一格的造景特色。唯一的共性在於,它們無不充滿著詩情畫意,讓人彷彿置身畫卷之中。
圖片|蘇州園林網師園 · 攝圖網 ©
同處江南的揚州園林,在過去,也曾有著“揚州園林之勝,甲於天下”的美譽。至少在明清時期,人們認為,最好的園林不在蘇州,而是在揚州。
比起蘇州園林,許是因為地方比較大,揚州園林的造景和佈局顯得比較開敞、規整。與此同時,得益於大運河,揚州成為南北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樞紐,因此,揚州園林既有北方之雄奇,亦有南方之秀麗。
揚州城外有一河道,名為瘦西湖,以其為中心,建起了許多園林,連綿長達八公里。
圖片|揚州瘦西湖長堤春柳 · 攝圖網 ©
沈復曾在赴幕府之聘時遊覽揚州瘦西湖,尤其是宋代歐陽修被貶謫為揚州太守時修建的平山堂。沈復在遊記中誇讚路上園林景緻:“觀其或亭或臺,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可見瘦西湖沿岸造景極其精妙。
明清時期,在瘦西湖以外,揚州還建有何園、個園、小盤谷等名園,它們一同成為了江南園林藝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江南園林,是江南文化最著名的一張名片。江南地區獨有的精氣神,盡在其中。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提到江南,繞不開數量極多、成就極高的江南士人群體。
江南群英薈萃,人才輩出,他們通常不僅擅作詩文,在繪畫、書法等方面成就也極高。一代又一代的江南才子,在繼承和碰撞中,為中國留下了極其寶貴的文化記憶。
出生於晉陵無錫(今江蘇無錫)的顧愷之,自小博覽群書,行文、作畫和書法,樣樣精通,尤其繪畫。人們稱讚他有三絕:才絕、畫絕、痴絕。
顧愷之極其擅長人物畫,開創了“秀骨清像”和“春蠶吐絲”等人物畫法,留下了《洛神賦圖》《女史箴圖》等傳世名畫。除此以外,還有《魏晉勝流畫贊》《論畫》《畫雲臺山記》三篇繪畫理論文章,為中國傳統繪畫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圖片|洛神賦圖郵票小全張 · 圖蟲創意 ©
在顧愷之的引領下,蘇州人陸探微及張僧繇,也走向了繪畫寫形的道路,又在模仿中進行了突破。陸探微學“秀骨清像”青出於藍,筆鋒銳利,十分有“神”。由於他畫的帝王宮妃活潑有神,於是便成為了劉宋明帝最寵信的宮廷畫師。而張僧繇,脫離“密體”走向“疏體”,擅長用簡單明瞭的線條勾勒出人物形象,在繪畫上做出了重大突破。張僧繇的畫法直接影響了唐代畫風。
圖片|《雪山紅樹圖》,所繪山石不勾輪廓的技巧,即沒骨法 ,畫幅右側雖有“僧繇”兩字款,疑為晚明仿張僧繇畫風之作。
江南好山好水,從不乏有心人吟詠、描繪。於是,五代北宋間,江南誕生了江南(山水)畫派。
“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清嵐為一體”,董源、巨然二人,在水墨畫中開創和發展了“披麻皴”技法,所繪山水畫,對宋元明清幾代的山水畫藝術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兩人被視作江南山水畫派的開山鼻祖。
“披麻皴”是一種表現山石結構和細密紋理的技法,由董源首創。董源作畫時,以真實江南山水入畫,配以該繪畫技法,江南地區草木蔥鬱、峰巒層疊、流水潺潺的畫面便栩栩如生,逼真傳神。
圖片|《夏山圖》卷(局部),無作者署款,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認定系董源作 · 上海博物館藏
而巨然,師法董源,他不但繼承了原有的技法,畫出層次豐富的山水;更甚的是,他還自創了相較董源筆觸更為豐潤的“短披麻皴”,讓筆下的江南山水少了幾分渾厚,多了幾分清爽,自成一格。
圖片| 《秋山問道圖》,作者:巨然
從此,後來人作山水畫,皆少不了對董、巨技法的模仿。
元朝,趙孟頫和“元四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作為南宋遺民及江南士人,在異族統治的鬱悶中,將中國繪畫發展推上了新的高潮。
被譽為“元人冠冕”的趙孟頫,在繪畫上取唐宋之長,開創元代文人畫簡約、尚意的新畫風。所謂“文人畫起自東坡,至松雪敞開大門”,趙孟頫將文人畫的發展推至成熟。
圖片|《鵲華秋色圖》是元代書畫家趙孟頫的繪畫作品。《鵲華秋色圖》描繪的是山東省濟南市北郊鵲山和華不注山一帶的風景。畫中左圓者為鵲山,右尖者為華不注山。
“大道痴人”黃公望,五十歲前掙扎於仕途,屢屢失敗後入道隱居,“生平嗜懶成痴,寄心於山水”。黃公望觀察山水,常常能到達廢寢忘食、淋雨無礙的地步。在這種極致平靜的狀態下,黃公望年近80歲高齡才開始畫的《富春山居圖》,終成中國山水畫史上第一代表作。
圖片|《富春山居圖》是元朝畫家黃公望的作品,以浙江富春江為背景。《富春山居圖》全圖明末原為董其昌收藏,之後董其昌轉賣給吳正志,騎縫印是吳正志所蓋。清初順治年間,畫傳給其子吳洪裕。吳洪裕過世前,決定把智永的“千字文”和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藏品當作陪葬,這些畫丟到火爐時,侄子吳貞度從火堆搶救“富春山居圖”,但畫卷已經被火燒成一大一小兩段,原卷首小段經過修補後稱為“剩山圖”,後段畫幅較長,稱為“無用師卷”。
“黃鶴山樵”王蒙,雖為晚輩,卻成就很高,董其昌曾贊他“若於刻畫之工,元季當為第一”,而於王世貞看來,王蒙更是可與黃公望同論的推動元代山水畫變革之人。
倪瓚為人狷介,不同流俗,他的創作“有意無意,若淡若疏”;“梅花道人”吳鎮,一生隱逸,畫竹技法一騎絕塵。
至於明朝,江南又為中國畫壇貢獻了“吳門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吳派繪畫藝術遠繼北宋董巨,近追元季四家。吳門四人成長於蘇州,生活環境相當,師生、戚友關係密切,所作山水畫風格大體一致。他們的畫作,文人士大夫的寫意味道更濃。江南勝蹟在他們的筆下獲得了另一種永恆。
而“吳門四家”中的唐寅和文徵明,又與祝允明、徐禎卿合稱為“江南四大才子”。四位“明星”,一同在中國文壇上留下一道閃耀的光芒。
明清時期,江南特殊的商品經濟環境催生人慾,民風逐漸開放,此時,江南文人群體中還湧現出許多思想、行為與傳統士人相背的“怪人”。
有通俗文學大師馮夢龍,被群起而攻之也要寫人世間的情愛慾望、腐敗黑暗;有畫風奇特的“揚州八怪”,他們憤世嫉俗,作畫題材和技藝都不受古法束縛;還有中國思想啟蒙之父黃宗羲,逆勢而行,對君主專制發起猛烈抨擊……
圖片|《鬼趣圖》是清代畫家羅聘創作的人物畫。羅聘曾多次繪製《鬼趣圖》,這裡只是其中的6幅。
“江南自古多才俊”,江南文士的傳奇,千百年來,說不盡,道不完,也永不落幕。後人總源源不斷地從他們身上獲得啟發,汲取力量。
在史籍留名的傳奇人物以外,對長江下游文化影響至深的,還有千千萬萬的無名民眾。
那些從民眾日常生活興起的通俗文化,是地域文化中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蘊含著這片水土最根源、純粹的生命力。
戲曲,是中華文化中極其重要的藝術形式。曾經,中國文化部在全國300多個戲曲劇種評出了“中國戲曲三鼎甲”:分別為京劇、豫劇和越劇。
越劇,發源於浙江嵊縣,最初只是一種簡單說唱,從清朝咸豐年間一位農民發起的“落地唱書”而來,唱的是農民的生活故事。後來,經過精心編排演出,“落地唱書”變成了“小歌班”“紹興文戲”等。
20世紀20年代後,當女班演員加入戲曲班子,登上上海的舞臺,這個來自小地方的戲劇形式,火了。最後,大眾以嵊縣屬紹興,紹興是春秋越國所在之地這個理由,趨於稱這種戲劇為“越劇”。而後,經數十年發展,越劇已經由上海發揚至全國,躋身戲劇三鼎甲。
圖片|越劇演出照片 · 圖蟲創意 ©
除了越劇,發源於長江下游的徽劇、黃梅戲和崑曲等,同樣大放異彩。
清初,發源於安徽的徽劇已盛行於江浙一帶,至清朝中期,風靡全國。對其印象最深的,莫過於發生於乾隆年間的“徽班進京”。1790年,為慶祝乾隆八十大壽,三慶班進京演出,大獲成功,拉開了“徽班進京”的序幕。而後,京城市民的文娛活動總少不了徽劇的影子。再後來,經程長庚等藝人的創作,京城中的徽劇與眾多劇種交相融合,孕育出了後來的國粹——京劇。
圖片|京劇 · 圖蟲創意 ©
同樣盛行於安徽的黃梅戲,起源則最早可追溯至唐朝的黃梅採茶歌。其發源於湖北黃梅,但發展壯大,則要歸功於安徽安慶。黃梅戲到安徽的紮根源於水荒,黃梅災民和流浪藝人靠沿途賣唱餬口。當黃梅小曲來到安慶,因語言相近,很快便被接納傳開。
到20世紀50年代,安徽省黃梅戲劇團將傳統曲目《董永賣身》改編為《天仙配》搬上銀幕,黃梅戲因此一躍成為全國五大劇種之一,享譽海內外。很長一段時間,黃梅調電影都十分受歡迎。
至於崑曲,發源於元末明初的蘇州崑山,是漢族傳統戲曲中最古老的劇種之一,被譽為“百戲之祖”。之所以有此美譽,是因為崑曲在發展過程中,不斷吸收各種聲腔及民間音樂以充實壯大,同時亦反哺各種聲腔。各個劇種的表演大師,幾乎都有崑劇功底。如京劇大師梅蘭芳、俞振飛等人,所演的《遊園驚夢》堪稱經典。有時,他們還會在京劇表演中融入崑劇技藝,以豐富表演。
在戲曲以外,盛行於江南的民間工藝美術,同樣有著不朽的文化價值。
發源於蘇州吳縣的蘇繡,刺繡工藝水平極高,與粵繡、湘繡、蜀繡合稱為中國“四大名繡”。其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時期的吳國,被用於衣物裝飾上。蘇繡的起源和發展,仰賴土地肥沃、氣候溼熱的江南:蠶桑養殖業發達,盛產絲綢,後來成為了全國重要的絲織手工業中心。
宋代,蘇繡已有極具欣賞性的作品出現,明人張應文曾稱讚宋時的蘇繡可比繪畫更讓人驚豔:“針線細密,用線僅一二絲,用針如發細者為之,設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得深邃之體,人物具瞻眺生動之情,花鳥極綽約唼喋之姿,佳者較畫更勝。”
明清時,蘇繡進入全盛發展期,在社會需求下,蘇繡技藝和作品都有著極大的提升和突破,以至聞名全國。
圖片|蘇繡 · 圖蟲創意 ©
蘇州城中除了刺繡,還有同樣工藝水準極高的木版畫——桃花塢木版年畫。
明朝以來,因江南一帶興起刻書藏書的熱潮,雕版業的發展隨之而起。其中,一部分雕版能手,他們並不囿於印刻書籍,而是與文人合作,創作出精美的雕刻年畫以販賣。
清時,桃花塢年畫極其興盛,蘇州閭門一帶曾有五十餘家年畫鋪,年產年畫百萬餘張,銷往國內多地,甚至遠銷南洋。線條精細、秀雅的桃花塢年畫,彙集著江南的文化靈氣。
圖片|桃花塢年畫 · 圖蟲創意 ©
蘇州有“禁中元夕張燈,以蘇州為最”的讚譽;揚州有“夜橋燈火連星漢”的浪漫;杭州有“南至龍山,北至北新橋,四十里燈火不絕”的壯觀;南京有“光借王城雲爛熳,影流千戶月嬋娟”的盛景……江南一帶的燈綵,在歷朝歷代的元宵佳節中,走向繁複和絢麗,映照著這片富裕、繁華的土地。
圖片|明《上元燈綵圖》局部
如今,提及長三角地區,首要印象不再是山山水水,而是發達的經濟,和引領社會發展的眾多高新技術產業。
圖片|江南夜景 · 圖蟲創意 ©
望向燈火通明的江南,時常會讓人晃神:似乎看見了七千年前的先民在向我們走來,又或是,飛速發展的科技社會,在向我們招手。
在這片開放包容的江南水土上,人類文明的智慧之光,始終熠熠生輝,照亮古今。
圖片|杭州千島湖 · 攝圖網 ©
… 完 …
丁光勳:《長江文明的起源與開發》,格致出版社,2011年
浙江省文物局等編:《河姆渡文化研究》,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
張忠培,嚴文明著,蘇秉琦編:《中國遠古時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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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文明:《再論中國稻作農業的起源》,《農業考古》,1989年第2期
顧嘉懿:《揭開江南文明的曙光 河姆渡遺址考古50年》,《寧波晚報》,2021年10月19日A3版
於鋒:《復旦大學資深教授葛劍雄:曾經“閉塞”的江南,怎樣成為“人間天堂”》,新華報業網,2019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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