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甄家一度富貴,曾官居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給別家賀壽也都送的是上等官用綢緞,小說中是這樣描述甄家當年的權勢:
“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在歷史上四次接駕的不是別人,正是曹雪芹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擔任江寧織造,四度接待康熙南巡,深得康熙信賴。曹寅生於1658年,比康熙帝小四歲。曹寅祖上來自北直隸豐潤,後來遷往瀋陽,在1621年努爾哈赤攻陷瀋陽時被俘虜,成為正白旗包衣。後來,曹家逐步獲得清廷信任,隨著清軍入關,曹家的權勢日漸興盛。曹寅出生時,他的父親曹璽已經是內務府官員。曹寅在這種家庭成長,17歲就當上康熙的侍衛,32歲當上蘇州織造,34歲當上江寧織造,成為為皇家採購江南綢緞的皇商。在這期間,曹寅以江寧織造的身份迎接了康熙四次南巡,為康熙花下鉅額資金。
康熙南巡圖卷第七卷/無錫至蘇州(局部)。作者/(清)王翬,來源/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博物館
清朝體制規定,皇帝出巡,方圓百里的官員必須前來接駕,這當然也是官員在皇帝面前表功的機會。1699年,41歲的曹寅迎來了機會。這是康熙的第三次南巡,這是一次盛大的出巡。此次康熙出巡,帶了皇太后和七個皇子,在蘇州待了六天,在杭州、江寧各一週,康熙全程都很安心、閒適。
此前兩次南巡,距離清初清軍南下江南才過去四十多年,不少目睹清軍暴行的明朝遺老還活著,康熙下江南時不免緊張。而此次康熙第三次南巡,已經敢於單獨和百姓、村民交談了。經過這次南巡,康熙對江南產生了更加美好的印象,兩年之後又帶著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和老十三胤祥下江南,奈何太子在山東病倒,養好病已是隆冬,於是返回北京,等到春暖父子四人再下江南,這是康熙第四次南巡。1705年和1707年,康熙最後兩次南巡,都花了一百多天,此時的康熙已經年過半百,此後不再南巡了。
康熙帝讀書像。來源/故宮博物院
康熙第三次南巡時,直接在江寧織造衙門辦公,曹寅的住所成為皇帝行宮,至今南京留有地名“大行宮”。在這次南巡中,康熙見到了曹寅的母親孫氏。孫氏是曹璽的夫人,是阿濟格門下包衣, 曾被選為康熙的保姆。康熙專門召見孫氏,將她稱為“吾家老人也”,還賜書“萱瑞堂”三字,古代稱母親為“萱堂”,可見康熙對孫氏很有感情。在明孝陵,康熙寫下“治隆唐宋”的題字,並命令江蘇巡撫宋犖和曹寅盡力修復明孝陵。曹寅很快就上疏完成了這項工程,還命人將康熙題字刻在碑上,在工程竣工階段將石碑立在明孝陵之前。這第三次南巡,據說花費超過此前的十倍,曹寅自然費心盡力。
第四次南巡前,康熙專程下旨,命江寧“千萬不可如前歲此後,若有違旨者,必從重治罪”。康熙在字面上反對江寧的鋪張浪費,但此時的康熙已經年過半百,已經到了電視劇《雍正王朝》中的“寬仁”老人的階段,幾年之後就要第一次廢太子了。
影視劇中微服私訪的康熙。來源/電視劇《雍正王朝》截圖
所以,曹寅對康熙的訓誡心領神會,雖然皇上表面主張簡樸,這不正說明他之前的努力讓皇上記住了嗎?於是該有的禮數一道不能少,康熙還在山東時就受到了以曹寅為代表的江南官員的熱烈歡迎,曹寅本人已經在山東等了十多天。在傳統農業社會里,城市化水平比較低,就連皇上南巡也經常要住“帳房”,體驗露營生活。皇上的帳房當然寬敞闊氣,但曹寅等官員只能在周邊紮營。康熙到達揚州後,曹寅精心準備的迎駕活動開始輪番登場。曹寅兼任揚州巡鹽御史,揚州已是他的轄區,他讓鹽商在運河邊迎接皇帝,獻上古董珍玩,併為皇帝準備行宮。只見:
有各鹽商匍匐叩接,進獻古董、玩器、書畫不等候收。揚州舉人李炳石進古董、書畫不等,上收《蘇東坡集》一部。
康熙進入揚州城後,“鄉紳、生監、耆老迎接,進獻鮮果不等……至高橋,老人進萬民宴”。康熙的行宮安置在鹽商的花園中,上演了連臺好戲,準備了盛大的演戲,花費超過上千兩銀子。曹寅隨後又和鎮海將軍馬三奇、大學士張玉書一同設宴款待康熙和數百隨從,擺了一百桌,獻上賀禮,康熙從曹寅的禮物中挑選了一隻碧玉碗和一隻白羽鸚鵡。隨後,康熙到達蘇州,在這裡度過了自己51歲的生日,隨後前往松江府,曹寅全程陪同。此後,康熙從松江到杭州,隨後回程時才來到曹寅的轄區江寧。曹寅在江寧向康熙獻上櫻桃,讓康熙非常開心,命人快馬加鞭送到北京給太后嚐嚐。
曹寅畫像
這份皇家快遞不到兩天就送達北京。雖然康熙一再強調不要鋪張浪費,但在江寧周邊的龍潭行宮時就大發脾氣,為這裡的居住環境大為光火,所以曹寅處處費力,煞費苦心。
第五次南巡時,康熙駕至曹寅管轄的江寧郊區孝陵衛,江寧府八縣鹽商薛又錫等搭綵棚、牌坊迎接,康熙非常高興,問沿途跪迎的人群,你們是什麼人?回奏是江寧府食鹽商人,康熙笑容滿語。到達報恩寺,路過三山街,康熙又看見伍家牌樓、綵棚,“聖駕甚喜”。在揚州,康熙的龍船到三岔河,曹寅親自帶領揚州鹽商項景元等叩請康熙上岸,進入行宮遊玩,“御花園行宮,眾商加倍修理,添設鋪陳古精巧,龍顏大悅”,可見康熙對曹寅安排的鋪張排場非常滿意。皇家南巡的氣派,在曹家口耳相傳,有學者認為,曹雪芹寫《紅樓夢》元妃省親,其原型就是曹家祖上接駕。
曹家四次接駕,顯然花下海量銀錢。《紅樓夢》裡就說:“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化的像淌海水似的。”可見接駕不僅涉及宴請、禮樂,還要進行大量基礎設施建設,大興土木,這下開銷就大了。《紅樓夢》中,賈家迎元妃省親花下大錢,期待皇上封賞,結果元妃晉升德妃後,皇上的封賞不過是將元春的親孃舅王子騰再提拔,晉升為九省都檢點,又將賈政外放海南島做學政三年罷了。康熙當年鑑於曹寅和蘇州織造李煦各捐銀子兩萬兩,修繕揚州寶塔灣行宮,也這樣下旨封賞:
查曹寅、李煦各捐銀二萬兩,李燦捎銀一萬兩,修繕寶塔灣行宮,並於工程中盡心管理,勤勞可嘉,理合查其所捐銀數,分別加級。惟捐銀甚多,僅予加級,實為不符,擬請予以京堂兼銜,給予曹寅通政使司通政使銜,李煦大理寺卿銜,李燦參政道銜。
單是這幾個官員的捐資就已經達到五萬兩銀子,更不用提鹽商的耗費,而這樣一座行宮只是康熙南巡途中的一個落腳點而已。在康熙最後一次南巡後不久,江南虧空已經達到約五十萬兩銀子。康熙的回應是:“朕皆未之知也。”別問我,我不知道。
朕南巡時,聞龍潭地方建造行宮,恐致累民,曾諭總督阿山令其拆毀。至他處建造行宮,朕皆未之知也。總之,此不欲累民之念,可以自信!亦可見信於天下後世!朕歷年拔蠲免天下錢糧至數萬有餘;今此項虧空,若令補墊,亦不為多,然豈忍以此累地方乎?
當然,康熙也承認自己的南巡造成了很大的財政負擔,“朕之巡幸,原以為民,無庸隱諱,即用帑百萬亦所當然”,還要為自己辯護。而康熙對於迎駕的曹家,很多獎賞並不是物質性補償,題一塊匾、送一首詩、賞幾柄摺扇之類。而《紅樓夢》中元妃省親回宮後,皇帝很高興,發內帑綵緞金銀賜給賈家,這實際上也是康熙對曹家的回報方式,而這些物質回報常常是不公開的,因此康熙在南巡中到底花了多少錢,很難統計出一個具體數目,但從他南巡時的盛大排場,和南巡後江南的鉅額虧空不難推算,這的的確確是一筆天文數字。
確實,兩淮鹽務在南巡前已有一定虧空,但鹽商在南巡中出資甚巨,這筆虧空的大頭當然要算到南巡上面。康熙幾次在曹寅的奏摺上留下硃批,其中一次連用四個“小心”,可見康熙對這筆虧空的重視:“兩淮情弊多端,虧空甚多,必要設法補完,任內無事方好,不可疏忽,千萬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中,以美食家形象示人的兩江總督噶禮就在南巡後參過曹寅一本,說曹寅和蘇州織造李煦欠下兩淮鹽課三百萬兩,經過康熙核查,實際上是一百八十餘萬兩。康熙對此的回應是,算了算了,“曹寅、李煦用銀之處甚多,朕知其中情由”。什麼情由?無非是《紅樓夢》裡說的,“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貪官噶禮都看不下去的鉅額虧空,康熙就這樣壓了下去。
張國立飾演的康熙。來源/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記》截圖
有研究者認為,康熙遊江南,吃空了曹家的積蓄。南巡確實耗資巨大,那開銷在普通人看來是一筆天文數字,但對於江寧織造曹寅來說,這筆錢完全可以承受。曹寅管著兩淮鹽政,每年合法收入就有七萬兩,又有江寧織造這樣一個每年接受清廷固定撥款的肥缺,兩個官職加起來,一年經手七八十萬兩銀子是有的,康熙南巡的虧空雖然數額巨大,但曹家是能夠負擔得起的。對此,漢學家史景遷寫道:“對曹寅來說南巡耗資巨大,但是幾乎肯定不至於如某些研究者所主張的是災難性的。”
康熙南巡圖卷三之濟南至泰山。作者/(清)王翬,來源/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在史景遷看來,大量的行宮建設資金是一次性投入,後續只要定期修繕即可,花費有限。而曹寅的兒子曹顒此後也接任了江寧織造這一肥缺,這才有了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的那段錦衣紈絝、富貴風流的生活。直到十四歲時,雍正下旨抄了曹家,曹雪芹才真正體會到家道中落,而此時距離他的祖父曹寅在江寧織造府最後一次迎接康熙的南巡車駕,也只過去了21年。
王振忠:《康熙南巡與兩淮鹽務》,《鹽業史研究》1995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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