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這個春天,小夥伴們等待了太久。此時,相信你已經開始準備一系列的出遊計劃:踏春、露營、泛舟、賞花……等等。
飽覽美景的時候,每個人都少不了用手機、相機跟大自然合影,用照片定格路上的美好。在沒有攝影的年代,要想留下圖像,就只能靠繪畫了。
比如這張山水畫,就生動地記錄了1400多年前的一次郊遊。
《遊春圖》(畫心部分)。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不過,如果這是為你拍的一張照片,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一眼望去,樹木蔥蘢,山峰連綿,水波盪漾,美景應有盡有,但被“拍攝”的主角——人去哪裡了呢?
人當然在裡邊,只不過,很難用肉眼分辨。相比周圍的環境,畫上的人實在是太小了,甚至需要拿出高倍放大鏡,才能看到。
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那時候的畫師,為什麼要把人物處理成一個個“小人兒”呢?
剛才我們提到的畫,叫《遊春圖》,一張很有名的山水畫。現在就來一起挖一挖畫中的奧秘。
一千四百年前,踏青現場
不管你是不是藝術圈的,對《遊春圖》都不陌生。歷史課上講文化板塊,一定會提到它。
按照一般認知,這張畫誕生在隋朝,作者叫展子虔,生活於公元6世紀中期到7世紀初期,老家渤海郡陽信縣,在山東濰坊一帶。
不過,有專家認為,我們見到的這幅畫,很可能是宋朝的摹本。畫的右上角,有宋徽宗親題的手跡:“展子虔遊春圖”。這六個字可以有多種理解:
第一,這是展子虔作的《遊春圖》;第二,它的母本或創作主題來自展子虔,這是後人臨摹或再創造的作品;第三,這是後人畫的《展子虔遊春圖》。
文物鑑定專家傅熹年考證認為,畫上的人物服飾、建築樣式均為唐代。結合絹布、筆墨等分析,它是唐代以來到宋代之間,以展子虔的作品為母本的仿作。
《遊春圖》中的部分建築。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加註/地道藝術
不管怎樣,這幅畫的歷史都超過千年,即便不是隋代原作,依然是一件珍貴的作品。根據傳承有序的記載,可以確定:畫面內容,確實始於展子虔的時代。
瞭解完畫的身世,我們趕緊走進畫中。
畫的右半部分,青山綠樹旁邊,有一位騎著馬的男子,後面跟著兩名僕從,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山中小路上。身後的不遠處,另一名騎馬男子緊隨其後。
《遊春圖》中右上二騎馬男子與門口佇立女子。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第二名騎馬男子的不遠處,一位身著紅色上衣、一襲白裙的女子在門口佇立,或許在欣賞眼前的春色,或許是聽到馬蹄聲,以為是夫君歸來……看眼神凝視的方向,又似乎是在送別前方船上的人。
畫面的中間,波光粼粼的水面,將兩岸隔開。湖中間遊船裡,坐著三位女子,船伕一邊划船,一邊回頭,似乎在跟船客搭話。
《遊春圖》中船上三名女子與船伕。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畫的右下方,兩名男子結伴騎馬,神態閒適。
《遊春圖》中右下角騎馬二人組。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畫的左側,兩位男子站在河邊,從其著裝以及衣服的顏色來看,應該是主僕二人。他們站在水畔,朝著遠方,似乎是在迎接船上的女子。
《遊春圖》中左側水濱二人組。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除了以上人物,還可以看到粉色、白色,以及各種深淺紅色的花朵,競相開放,隔著絹布,似乎感覺花香撲鼻而來。
無論是古代繪畫,還是今天拍照,都很講究儀式感。古時候的大畫家出手,往往用來記錄重要場合、重要節日。那問題來了:《遊春圖》上描繪的,是春天的什麼時節呢?
聯繫當時的背景,有兩個選項:清明、上巳。
《蘭亭修禊圖》(局部)。作者/錢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前者,人們在這一天郊遊踏青、緬懷先人;後者,被譽為古代“情人節”,在這一天,人們結伴去水邊沐浴,也稱“祓(fú)禊”。漢代以前,上巳定在三月上旬,後來固定在三月初三。像我們所熟知的《蘭亭序》中的“修禊日”,就是在永和九年(353)的三月初三。
基於節日特徵,結合畫面上的草木生長情況,專家推測:《遊春圖》描繪的場面,就是三月三日這天,人們出門踏青郊遊的場景。根據人物活動狀況,我們可以找到兩條觀光路線——一條是右側的山道,蜿蜒曲折;另一條是水上路線。
《遊春圖》畫中人物與觀光路線示意。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剛才,我們浮光掠影地看了畫上的13個人物。當我們的視線逐漸遠離,再去看全景的時候,人物就縮小為一個個小白點、小紅點、小黑點了。
整幅《遊春圖》,高43釐米,寬80.5釐米,按照畫中比例,人物的大小就跟豌豆差不多。這就是我們開頭提到的那個問題:人物的神態行為明明很生動,為什麼非要畫這麼小呢?
從 “人大於山”,到“人小如豆”
如果對教科書有印象,你可能還記得這句話:《遊春圖》標誌著山水畫正式從人物畫中脫離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畫科。
《遊春圖》出現之前,我們可以看到的山水畫,大都跟人物畫“糾纏”在一起,比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以及敦煌莫高窟北朝時期的壁畫。其中的山水,多是“象徵性”的描繪,正所謂“人大於山、水不容泛”。
西魏時期佛教故事壁畫是“人大於山”的代表。來源/敦煌莫高窟285窟
從“人大於山”可以看出,山水是人物的配角,人物畫得比山還要大。而水,往往沒有波光,跟突出的人物相比,就像小水窪。
《洛神賦圖》是“水不容泛”的代表。作者/顧愷之(原作),宋代摹本,來源/故宮博物院
之所以這樣,很可能跟當時的社會思潮有關:身處亂世的人們,沒有安全感,佛道信仰是他們的寄託。當時的繪畫,也幾乎都跟信仰有關。象徵性的山水中間,是神靈和人像。人與神的關係,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最重要的社會關係之一。
隋唐時期,全國重新統一,環境安定了許多。這時候的人們,對人生、對未來,有了更多盼頭,當然也就有充分的時間去親近、觀察、描繪大自然。
《春山行旅圖》(局部)。作者/李昭道,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你再看《遊春圖》裡邊的人物,都是一身休閒裝,人的行為,也都沉浸在美景中。在這裡,沒有了《洛神賦圖》裡那種莊嚴的“人神對話”。取而代之的是人與自然的對話。
我們提到過,繪畫有兩個重要功能:一是作為圖像,記錄古代歷史;二是作為藝術,撫慰人心。春天,象徵著新生和美好的開端,這個季節跟《遊春圖》的誕生年代,隋唐時期,有著某種聯繫:一年之計在於春,寓意天下初定、方興未艾的局面。
展子虔,除了畫家的身份,他還是國家公職人員,他的生平跨越了北齊、北周、隋朝,經歷了“舊社會”和“新社會”。而且,他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通過戶外行走,他充分體會到了一個新時代的新氣象。
《遊春圖》中的青山與花枝。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所以,這張畫用大篇幅來描繪青山的嫵媚、流水的平靜,是在告訴天下人:好日子剛剛開始,我們的美好未來,就像這畫卷裡的大自然一樣,溫暖、祥和。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曾經是背景的大自然變大了,而曾經的主角人物卻變小了。
而放在繪畫史上,山水變大、人物變小,恰恰是山水畫獨立成科的一個重要標誌。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遊春圖》獲得了它的重要地位。從這裡開始,我們的山水畫,有了今天所熟悉的模樣。
山水“搭臺”,人物“點睛”
好,那隨之也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人變小了,是不是就不重要了呢?甚至可能會有人說:山水畫,當然是畫山畫水,至於人嘛,就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就大錯特錯了。
有空的時候,你不妨隨機去找幾張古代山水畫,無論尺幅有多大,圖中總能找到“人”的存在。翻出《中國古畫全集》之類的畫冊,你會發現——沒有一張沒有人的“山水畫”。
如果你會使用製圖軟件,可以試著把一張山水畫裡的人物元素(人、動物、樓閣、船隻等)抹掉。這時候再看畫的全景,總覺得覺得少了什麼。就像一個生命,肉體還在,但是把魂丟了。
《遊春圖》去掉人物與原版對比。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製圖/地道藝術
成語“畫龍點睛”,來自繪畫創作,說的張僧繇給龍畫眼睛的故事。在一張山水畫裡,這些小不點的各種人文元素,叫做“點景”,它們在一張畫裡的地位,就像眼睛和龍的關係。
關於這一點,清代編撰的《芥子園畫譜》中有專門的描述:“以見山中之畫人物,猶作文之點題。一幅之題全從人身上起……”意思是,山水裡畫人物就像作文的點題,整幅畫的“點題”,全在人身上。
到這裡,其實就引出了中國山水畫的一大妙處:畫山水,不是為了純粹描繪自然景觀,而是為了呈現人的心境。簡單地說,畫山水是手段,服務於人才是目的。
包括繪畫在內的一切媒介,又都是文化精神的載體。我們中國人,在處理人和自然關係的時候,總是講究“天人和諧”“天人合一”。誠如孔子所謂“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千里江山圖》(局部)。作者/王希孟(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以《遊春圖》為例,我們可以看到,豆粒大的人物點景,與宏大的山水背景相比,形成強烈的反差。
這樣的意境,恰恰呼應了古人一貫提倡的“天人合一”:一方面,作為人,敬畏自然、順應自然;另一方面,面對自然,人不是旁觀者,而是深度參與者。
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中國畫中的山水,都是融入了人情,充滿了人味,體現了人性的風景;山水畫中的人,也都是寄情于山水,被山水所感染的人。
通過以上,我們得知,典型的中國山水畫,它一定長這樣:大山水,小人物,且山水與人物融為一體。
有了“小人兒”,畫才耐看
這樣的山水畫作品,它有什麼獨特的影響呢?
最重要的一點是,它給我們提供了看畫的多重角度。
首先,我們可以遠觀,像廣角鏡頭那樣看全景,感受山河自然的壯觀。
其次,我們又可以拿起放大鏡,以畫中的人為中心,觀察他/她與大自然的互動。
最後,我們還可以繼續將局部畫面放大,用顯微鏡去觀察人的表情、動作、衣著,以及草木、建築的細節。
《遊春圖》中的院落。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此時,我們才會發現,這些所謂的“小人兒”,一點也不小,甚至可以說,包羅萬象,覆蓋了社會生活百科。
有人去串門訪友。
《溪山訪友圖》(局部)。作者/(南宋)夏圭
有人在寒窗苦讀。
有人在田間勞作。
《夏山圖》(局部)。作者/(五代)董源
有人在旅行的路上。
《溪山行旅圖》(局部)。作者/(北宋)郭熙
有人佇立窗前發呆。
《山水圖》(局部)。作者/(明)唐寅
有人在讀書期間“摸魚”,伏案酣睡。
《山水圖》(局部)。作者/(明)唐寅
這些“小人兒”的世界,不就是人間萬象嗎?只不過,畫家將人間百態進行了“微縮”處理,將其放在了山水之中。原來,在山水大幕中,也藏著另一部“清明上河圖”呢。
這就是我們的中國畫:它經得起遠觀,也經得起近看,所謂耐人尋味,不過如此。
從觀者的角度,帶“小人兒”的山水畫,可以提供多樣的觀賞角度,讓畫變得耐看。那對於創作者,畫家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
關於這一點,業內人士有一個共識:畫家筆下描繪的“小人兒”,尤其是居於構圖重要位置的那位,很可能是創作者自身的投射。
《溪山訪友圖》。作者/夏圭,來源/大英博物館
我們再回到觀者的視角,我們在欣賞畫中風景的時候,也常常自覺或不自覺地會將畫中的那個“他/她”置換為自己:見到蜿蜒小徑,自己也彷彿可以漫步其中;看到飛鳥鳴蟬,彷彿自己就在畫中觀看、傾聽;看到船隻遊走,彷彿自己也在欣賞兩岸風光。
所以你又會發現,畫中這些有生命的“小人兒”,不僅是被觀看的畫面元素,而且是連接畫家與觀者之間的橋樑。
古代的那些畫家,早已不在人世,但通過作品,尤其是作品中的“小人兒”的連接,他幾乎可以跟後世的每一位觀者,完成一次次跨越時空的對話。
一幅好的山水畫,對於我們後人來說,可以收穫多重體驗:第一重,見山水;第二重,見他人;第三重:見自我;第四重:跨越時空,與作者“對話”。
全景鳥瞰,對角構圖
最後,讓我們再一次用全景視角,回看本文的主角《遊春圖》。
相比後世眾多山水名作,《遊春圖》的尺幅並不大:寬度不到三尺,高度大約一尺,這麼侷促的空間裡,從上到下,雲氣、山巒、河流兩岸,一覽無餘。
這場面,正應了趙佶《宣和畫譜》對展子虔的評價:“咫尺有千里趣。”意思是,方寸之間,能展現千里江山的氣象。
《遊春圖》。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
那麼,如此開闊的視野,畫師是從哪裡獲得的?換到現在就是,要想拍到這樣的照片,這個“機位”在哪裡?
如果把《遊春圖》視為一張照片,熟悉攝影的人很快就能確定:首先,鏡頭應該是懸在半空,或者搭在一個較高的觀景臺上。確定機位後,攝影師需要使用廣角鏡頭,從而獲得“咫尺千里”的視覺。
這張畫的作者,他在下筆之前,很可能就站在畫中青山對岸的高處,進行俯瞰。這種類似於鳥瞰攝影構圖的方式,被稱為“全景遙攝法”。
《遊春圖》“對角”構圖示意。作者/展子虔(傳),來源/故宮博物院,製圖/地道藝術
此外,這張畫在構圖上,以河流(湖泊)為中軸,從左上斜跨到右下,是典型的“對角線構圖”。相比水平、垂直構圖,它更能讓畫面充滿運動和立體感。
今天的我們外出踏青,少不了打卡拍照。除了拍攝近景,不妨也嘗試一些“遊春圖”式構圖的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