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年少無知的我還覺得這家人好萌,給孩子起名還這麼口語化,充分照顧用戶體驗。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想多了,人家大名裡不帶阿,阿邦就是個暱稱;而這暱稱在廣東很普遍,誰家沒個叫阿邦阿豪阿武的。看幾部港片下來,能知道十幾個阿飛阿B。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廣東人或者南方人,這麼喜歡用“阿”字稱呼人呢?
在單名前加個“阿”字,這種稱呼在語言學上叫阿字前綴。著名漢語言學家王力在《漢語史稿》中對其有過闡述,認為阿字由先秦的伊字變來,最早的作用是給“誰”字做前綴,二者的組合是“阿誰”,就是誰的意思。在一首著名的漢樂府詩中,阿誰出現了兩次:
即使相隔兩千年,這首樂府讀來依然令人唏噓,“阿誰”組合也以這樣的形式在歷史上留下了痕跡。到東漢末年,阿字結束了不確定性,開始擴展在親屬的稱謂中。漢朝最後一位皇帝漢獻帝在位期間,出現了《孔雀東南飛》的長詩,其中就有這麼幾句: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
兄、妹、母前邊都帶上了阿字。在同一時期,曹操小名阿瞞、劉禪小名阿斗,呂蒙直接人稱吳下阿蒙,這幾個例子充分說明阿字早已突破誰的限制,成為親屬稱謂的萬能搭配。
至於這一段阿字興盛的原因,有人分析認為,阿字發音簡單且帶有嬰幼兒牙牙學語的感覺,是家庭中比較常見的發音。再加上中國古代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單音節詞,用在書面尚可,用在口語中實在不夠順暢,用個最常見的元音當前綴不算意外。
等歷史推進到魏晉南北朝,中國北方被鮮卑人統治近三個世紀,期間漢語與鮮卑語相互影響、大量混雜。有研究人士考察了古鮮卑語,發現阿字在其親屬稱謂中實屬常見:母親叫摩敦、阿摩敦(amatun),哥哥叫阿布幹、阿幹(agin),伯父則叫莫賀、阿莫賀(ambaha),並猜測兩種語言混用進一步增加了阿字前綴的使用頻率。“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花木蘭的故事就發生在這一時期,而木蘭就被很多人認為是鮮卑族。
2020年熱播劇《長安十二時辰》中有個細節:面對來訪的賓客,右相林九郎的管家說“我家阿郎”,用以指代右相。這就說明當時阿字前綴已經突破了血緣的界限,管家也可以用。
但到了宋朝,阿字用作親屬稱謂在北方日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疊字稱謂。南宋倪思的《經鉏堂雜誌》中,曾記載過這麼一段:
慈福慶壽,壽皇新作一袍,刺繡甚華,慈福見之雲:“哥哥尋常不曾著此衣服,今何故如此?”
這裡的媽媽是真媽媽,指的是宋孝宗的母親慈福太后,但哥哥卻是對男子的代稱,並不是真哥哥。《水滸傳》裡,浪子燕青去東京拜見名妓李師師,也要“煩請姐姐請出媽媽來”,才能“小閒自有話說”。當然這裡李師師的“媽媽”是那個剝削她才藝與色相的鴇母。至於撮合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那位王婆,在評書裡一般都口語稱為王媽媽。
不過在南方,阿字作為親屬的前綴還是得到了傳承,隨著南方方言一直沿用下來。成書於清代的講述明代故事的《儒林外史》就特別注意稱謂的細節。那位死時都不放心點兩根燈草費油的嚴監生家住廣東省高要縣,請來的兩位親戚叫阿舅;家貧遊學、得了救濟歸養病父的匡超人是浙江人,跟叔叔談事情一口一個阿叔;帶著戲班子闖蕩江湖的鮑廷璽是南京人,見了哥哥的小廝就叫阿三。
清末民初,以阿字稱人在南方已經很普遍,且早已超出了阿舅、阿叔的限制,而是跟名字連起來,成了今天我們熟悉的“阿邦阿飛”。
清末梁啟超結婚時,妻子帶來兩名丫鬟,其中之一就叫阿環。魯迅筆下閏土的原型章閏水,其父親章福慶有著很好的竹編手藝,村裡人稱“竹作阿福”。
隨著西學東漸,甚至連洋文都能跟阿字連起來。香港的警察阿Sir,是在這一時期流行起來的。用英語裡經常稱呼警察的Sir,配上中國特有的阿,也算是這一時期香港特有的中西文化交流的產物。
梁朝偉和劉德華飾演的真假阿Sir。電影《無間道》截圖
連著名作家也不能免俗。魯迅先生筆下那位阿Q,就是想不起來姓名究竟是什麼,乾脆以英文字母指代的。在他自己給《阿Q正傳》寫的序中,魯迅先生就清楚地表示,雖然Q字是因為不知道阿Q的名字究竟叫桂還是叫貴,但“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於通人”。
南北方在阿字上的分化,在這一時期的文學著作中已現端倪。翻翻老舍描寫抗戰時期北平的《四世同堂》,七十多萬字裡描寫了四五十個人物,卻只有一個稱呼裡帶阿的,還是從報紙上看來的上海司機胡阿毛。
這位胡阿毛值得特寫一段。1932年日軍進犯上海,淞滬抗戰爆發,日軍為運輸兵力和軍火大量抓捕當地的貨車司機,胡阿毛不幸在被抓之列。在日軍以刺刀威逼其運軍火時,胡阿毛假意答應,卻在開車時猛打方向,帶著日本兵和軍火撞入黃浦江中。
與粵語區不同,胡阿毛是這位烈士的大名而非暱稱。以阿字入正式名稱,是江浙滬的習慣,後來抗美援朝的志願軍中也有一位叫胡阿毛的烈士就是浙江人。有研究者考證過,這是吳語文化中起名的常見習慣,歌手毛阿敏是上海人,在她那一代人中名字裡帶阿的不要太多。
喜歡從名字裡抽個字冠以阿字稱呼的,還是廣東、香港根深蒂固的習慣。粵語區如此,受其影響的港片也就都帶上了“阿”字。《阿甘正傳》男主角明明叫Forrest Gump,香港引進時卻一錘定音成“阿甘”,這個好讀又好記的名字才開始風靡華語圈。想想也是,如果片名叫《福里斯特·岡普的一生》,在傳播力上可不少吃虧啊。
至於到處開飛車的演員湯姆·克魯斯,粉絲們都叫他阿湯哥。本來挺高冷的男神,被“阿”這麼一下,立即變得和藹可親,拉近了與大家的距離感。
“阿湯哥”湯姆·克魯斯。來源/美國電影《壯志凌雲》劇照
今天,阿字在新生兒姓名中不再佔據主流。倒是在廣東和香港,以阿字稱呼別人依然是個根深蒂固的習慣,不知會堅持到什麼時候。
阿字在南方保持興盛之時,北方悄然流行另外一種叫法:小張。
小張小王的叫法起源於何時,已經不太好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已經通行於北方。同樣在老舍的《四世同堂》裡,有位年紀不大的洋車伕姓崔,從開局到他被侵華日軍砍了頭,這位洋車伕都叫小崔,全名沒能出現過一次。
同樣可以確定的是,民國時期的主流社會里,小字一般冠給地位不高的人。跟小崔做鄰居的有位姓文的前清貴族,正經的天潢貴胄,在民國卻家道中落,不得不以唱戲為業,家裡甚至一度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這位文姓貴族就“具有小爺二象性”,談錢時他是小文,談出身時他是文爺、文爵爺。
但今天流行的小張小王,卻並非直接承自於民國,而是與紅軍的稱呼有一定關係。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蓬勃發展的紅軍也要解決稱呼問題。革命隊伍講究平等,非必要不稱呼職務,大家都叫同志,但這個同志前邊總得加點什麼好知道指的是誰。同時,革命隊伍中大量青少年追隨,對這些人的稱呼也犯了難。紅軍主要興盛於南方,用湖南江西那塊的方言,對十幾歲的可以叫小鬼或者細伢子,突出一個親暱;但對二十多的就不好這麼叫了,已經不是伢子了。
於是從北方傳來的稱呼“小張”正好合用。非正式場合叫小張,正式場合加個同志,既突出人人平等,又帶點親暱,還有對年輕人的期許,這個叫法簡直一舉三得。
至少從延安時期開始,這種小加姓氏的叫法就流行起來。1936年,年僅24歲的周懷求懷著求知的心到延安工作,被挑中作了毛澤東的秘書,他就一直被稱作“小周”。到後來因為小周叫得很順,乾脆讓他改名周小舟。
周懷求(左)陪同毛澤東回故鄉韶山
新中國成立後,這位小周當上了湖南省委副書記、宣傳部長,但無論官多大,在毛澤東那裡他永遠都是小周。
隨著新中國成立,這種對年輕人的小字稱呼成為一種標準叫法。北方的大國企多一些,而且一個工廠往往是一個小社會,於是這種稱呼很快就風靡起來。不過這種叫法也是在國營單位等場合更多些,九十年代起混錄像廳、網吧的人們可從來不叫人小張小王,反倒是從港片裡學的阿飛更流行。
可以近似理解為,小張小王存在於國營工廠內,阿珍阿強則流行於街頭巷尾。
那麼既屬於南方,又有大量國營工廠的上海是怎麼稱呼人的呢?為此筆者特意採訪了一位與共和國同齡的上海老技工華師傅,師傅表示自己年輕時進廠就被稱小華,後來自己熬出了資歷,小字就傳給了新來的年輕人,這是國營大廠的普遍叫法。不過有些私營的工廠就不這麼喊,還是阿字打頭稱名,主打一個親暱。國營廠的小華去私營廠辦事,往往能碰到阿華,但後者並不姓華,而是名字裡帶華。
需要注意的是,小張小王這個小字,指的主要不是年齡小,而是地位比較基層。如果職位原地踏步,那有可能到四十左右還是小張,直到下一個小字輩到來才能改稱呼;如果職位有提升,那任命書下來一夜之間就能翻身,小字當場就能抹去。這兩種方式變換的結果也不同,靠年齡變,小張只能變老張;靠地位變,那就能變張主任。
既然小張小王的叫法地位優先兼顧年齡,那遇到地位與年齡特別不匹配的人怎麼辦呢?電視劇《三十而已》裡,張志35歲就當上規劃辦主任,在家鄉這個年齡對應這個級別已經很快了。這時再叫“小張”顯然不合適,劇中大家變通一下,叫“小張主任”,青年才俊的感覺一下出來了。
當然,無論是小張小王還是阿珍阿強,這些稱謂早已突破地域壁壘,也沒什麼引申的社會含義,脫口而出的都是情誼與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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