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詩遠方(之二)

尋詩遠方(之二)

不是所有的名山大川都適合懷古,至少需要兩個前提:曾經見證過重要的歷史事件,曾經有著名的文人發古今之幽思。

鎮江北固山就符合這兩點。作為六朝重鎮京口的形勝之地,它武略雄壯,而大詞人辛棄疾的兩度登臨,又為其注入悠遠的文脈。

北固山牌樓

一年秋天,我從安徽合肥出發,開展一段籌劃已久的江東之旅,途經之地有四:南京、鎮江、蘇州、上海。這四座城市風情各異,共性是都與三國東吳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蘇州是孫策立足江東的根基,南京是孫權坐斷東南的都城,上海則是陸遜封侯拜爵之始……那麼鎮江是什麼呢?

鎮江距離南京太近了,多少被掩蓋了一些光芒。然而如果將時間倒轉回東漢末年,鎮江反而是南京的前奏。彼時的南京只是一座被稱為秣陵的小城,在江東一眾城邑中默默無聞,鎮江則已經以“京城”的名稱成為孫權臨江而望、北進中原的戰略橋頭堡。

孫吳政權的政治中心原先是在吳郡吳縣,即今蘇州。這裡的富庶不用多說,但與長江水道有著不小的距離,適合自保卻不適合進取。這對年紀輕輕便坐領江東的孫權來說自然是不滿足的。天下紛爭正在酣時,年輕氣盛的孫權當然不願就這樣隔岸觀火。後世小說與戲文中,總將孫權塑造成守成之主,這是對歷史人物的偏見與刻板印象。事實上,從即位的第一天起,孫權就從來沒有想過做一個劃江而治的割據者。他的目光始終朝向北方,朝向大漢故都。

將近1000年後,山東漢子辛棄疾也來到了山水旖旎的江南之地,但此時他的心中並沒有遊山玩水的閒情逸致,他面對的天下與孫權的時代竟然出奇地一致:北方戰火連綿、餓殍遍地,江南卻是一片祥和。金人揮鞭,大有飲馬長江、鐵蹄南下之勢,與昔日傲視群雄、意欲掃蕩南北的曹孟德何其相似。然而,儘管山河破碎,但總還是有一批心向宋廷、敢於挺身而出抗擊金軍的義士,就如同曹操已挾天子以令諸侯,卻仍有劉備、孫權等輩不為所“令”,亦不為其強兵所屈,方有之後的赤壁之火、三足鼎立。

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年僅22歲的辛棄疾奉義軍首領耿京之命“奉表南歸”,路經鎮江,登北固山,想到了當年同樣20多歲的孫權,寫下了《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首詞滿懷英雄豪氣,激昂憤慨,同時也有些屬於年輕人的狂傲之氣。在辛棄疾的眼裡,孫權的形象並非後世所認為的“守家之犬”,而是敢於與北方霸主、大自己一輩人的曹操“正面剛”的狠角色。

北固樓在北固山的頂端,從海拔來看並不算高,爬上去也不算費力。如今的北固樓雖然是復建的建築,但登樓遠眺,長江東流而去,對岸的揚州一覽無餘,倒是真有王安石詩句中“京口瓜洲一水間”的壯麗景象。南朝梁武帝曾登此樓,揮筆題下“天下江山第一樓”。梁武帝處在六朝最為繁華穩定的時期,大約是沒有多少憂患意識,否則也不會釀成後來的侯景之亂。可辛棄疾就不一樣了,他登上此樓,滿眼都是千瘡百孔的故國故土。江山再美,在他看來都是一派蕭索與悲涼。

“天下第一江山”石刻

也正因為這種心境,辛棄疾與千年之隔的孫權產生了情感上的共鳴。他渴望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南宋的君王能夠像孫權一樣,揮劍砍桌角,毅然決然地與北方強敵浴血奮戰,那才是他所向往的英雄之氣。

從赤壁之戰後的建安十三年(208年),到徙治秣陵的建安十六年,鎮江在這3年間事實上成為孫吳政權的政治中心。就在北固山一街之隔的路邊,立著一塊題名“鐵甕城遺址”的文保碑。碑後的烈士陵園一帶,考古工作者發現了六朝時期的城垣夯土、軍事甬道等遺蹟,判斷這就是由孫權初建的“京城”。它依山而建,城址平面近圓形,周長1100餘米。《說文解字》雲:“京,人所為絕高丘也。”這座城之所以命名為“京”,正是由於它處在長江沿岸的一處高崗之上,進可以渡江北上,退可以據城固守,可謂兵爭要地。即便後來江東的政治中心西移至建業(今南京)一帶,京城仍然作為拱衛京畿的軍事重鎮發揮著其獨特的作用,以至於東晉叱吒沙場的北府兵,也是發軔於此。

然而辛棄疾在北固樓的一番詠歎,最終卻如北固山下的長江水一般東流而去。就在次年,即南宋隆興元年(1163年),剛即位的宋孝宗重啟北伐,卻在軍事上遭遇了潰敗。無奈之下,宋金兩國再次坐下來議和。南宋以屈辱的議和條件換得了40年苟且偷安的“和平歲月”。而這南北無戰事的40年,對辛棄疾來說無疑意味著年華的蹉跎、歲月的流逝,他年少時的一腔壯志豪情也在庸碌的仕宦生涯中被碾得粉碎。

嘉泰四年(1204年)三月,辛棄疾被朝廷任命為鎮江知府,以父母官的身份再臨這座濱江古城,此時他已經年過花甲,不覺有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喟嘆。好在,此時南宋主戰派抬頭,權臣韓侂冑積極籌劃北伐,辛棄疾也因而被重新委以重任。66歲的辛棄疾再次登臨北固山覽景,憑欄四望,萬里長江盡收眼底,面對滔滔的白浪,遙望生養他的故土,他寫下了更為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是的,辛棄疾又想起了孫權。儘管孫權的一生譭譽參半,但在辛棄疾看來,孫權就是那個時代的大英雄,而他所站立的北固山、鎮江城,也是一座英雄山、英雄城。這一股英雄氣在辛棄疾的心底裡隱藏了60多年,伴隨著他孤獨前向,卻始終無法帶著他重回故土、一展英雄之志。而即便如今,新的北伐已經在籌備,辛棄疾的心中更多的是隱隱的擔憂。他知道韓侂冑並非治國之臣,他所謂的北伐不過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而年老的辛棄疾也不過是他攫取權力的棋子而已。

因此,這首《永遇樂》與40多年前的《南鄉子》相比,雖然出自同一人、同一地,同樣以“英雄”入題,但心境已經大不相同。《永遇樂》明顯表露出了悲情之色,尤其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一句,更像是對自己的一種悲觀的顧影自憐。他終於將自己活成了自己的偶像孫權,一生在江南北向長嘆,直至衰老。北伐,已成為遙不可及的夢境。

從北固山上下來,我吃了鎮江最具特色的美食鍋蓋面、餚肉,縱然沉浸在味蕾的歡愉,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依然是那些詩詞中留下來的英雄殘夢。我不喝酒,只好倒了一杯鎮江的香醋,面對渺渺煙濤臨江而祭。腦海中迴響起那段熟悉的旋律:“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