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脆弱是建立聯結的關鍵
在恐懼中尋找真愛,對於任何一個戀愛故事來說都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它往往意味著自私的動機——避免孤獨,讓別人為你尋找歡樂——從而走向錯誤的方向。正如心理治療師M. 斯科特·派克所寫:“假如被愛就是目標的話,往往會求而不得。”
娜塔莎·倫恩:人們會掉入一個陷阱,認為浪漫的愛情是他們人生問題的解藥。這種看法如何使得尋愛之旅舉步維艱呢?
阿蘭·德波頓:我們被灌輸了一個觀念,無法尋找到伴侶就意味著悲劇,人生就會徹底荒廢。這給我們尋愛的努力設定了瘋狂而無益的背景。最好的心態是,對於任何想要的東西——即使心願未遂,都要有能離開的勇氣。不然的話,你將聽由外界擺佈,他人也會濫用你的渴望。所以神奇的是,說出“我能獨處”的能力是有一天你可以愉快地和他人相處的最重要的保證之一。
獨處的心理耐人深究。經歷獨處時會產生或多或少的羞恥感,而這取決於如何進行自我解讀。比如,在週一夜晚孤身一人,你並不會感受很差。你會想,我在工作中已經度過了糟糕的一天,還有漫長的一週等待著我,我需要獨處。但如果你在週六夜晚孑然一身,你會想,我是怎麼回事?別人都在出雙入對,一起度過美好的時光。
我們常以為別人的生活就是我們所要追求的,這加重了獨處時的絕望感。我們想象自己孤獨時,別人都在享受著美好的關係。我們很容易會認為,我是唯一一個遭遇孤獨的正派人。但這並不是事實:很多體面和能幹的人,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都沒有找到伴侶。但這並不是悲劇。
娜塔莎·倫恩:但如果你擺脫單身的朋友們與平日裡不同,在週末都消失不見了,這會讓人感到孤獨。您覺得我們應該如何改變看待這些週末的方式呢?
阿蘭·德波頓:首先,要準確指出問題的癥結。問題不在於獨處本身,而在於落單時,你腦海中關於人類的故事,以及故事中陪伴的應有位置。與其僅僅為了躲避週六夜晚的痛苦而外出學舞,你不如改變自己頭腦中對孤獨的理解。如果週一落單並不是問題,而週六落單就是悲劇,那麼獨處的客觀事實也不是問題,你講給自己聽的故事才是問題所在。
娜塔莎·倫恩:您曾經告訴我,當我們說“愛”這個字時,其實真正所指的是聯結。這讓我意識到,在我以為孤獨的日子裡,其實愛並不缺位。所以重新評估“愛”這個字的含義會有幫助嗎?
阿蘭·德波頓:是的,或者看清楚我們在愛裡到底要找到什麼。有人覺得落單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但如果你問起:“為何落單的狀態如此絕望呢?”得到的答案經常是一些可以用其他方式滿足的小缺憾。也許有人會說,他們想要愛,但如果你逼他們說出想要愛的原因,究其背後,其實想要的是聯結。
建立一段男女關係才能獲得聯結嗎?其實不然,男女關係之外也可以有聯結。也許還會有人說,“我想要智力刺激”。這需要在關係中才能獲得嗎?也不需要。我們在男女關係中保留的很多東西其實在別處也可獲得。比如說,友誼與男女關係相比,地位懸殊。這多奇怪呀,我們現在把友誼的位置排得如此靠後,而歷史情況並非如此:在十九世紀早期的德國,擁有一位好友比擁有一位好戀人更為重要,也更為接近幸福的本質。
電影《小婦人》(2019)劇照。
娜塔莎·倫恩:對於“愛別人之前要自愛”這個說法,我有著不同的感想。我覺得,比起自愛,也許自我理解是更有用的目標。您怎麼看?
阿蘭·德波頓:我也會強調自我理解,也要學會表達出來。如果有人說,“我並不崇拜自己,但我對自己感興趣,我也能將自己真實的一面展現給他人”,這將比一個人說“我是完美的”更為可信。承認自身的破碎、傷痛和不足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實際上,過於自戀會切斷你和他人的關係,而面對自身的脆弱是建立聯結的關鍵。說到自愛,並不是說愛自己,而是接受所有人都有不那麼光鮮的一面,而這一面並不會讓你與一段優質關係無緣。它們並不意味著你很糟糕,不值得被愛。它們僅僅意味著你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
娜塔莎·倫恩:如果一個人並不珍惜或理解自己,會不會在關係中面臨更多失去自己的風險?
阿蘭·德波頓:和自己失去聯結的說法聽上去不可思議。那怎麼可能呢?你就是你;和別人接觸為何會讓你變得不那麼像自己呢?然而,我們從理智和自我情感中接收到的信息,可能會被從他人那裡接收到的信息推翻。舉一個經典的例子,你說“我有些憂傷”,別人回覆道,“不,你並不憂傷,你好著呢。你做得很好”。然後,你就會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問題。對方說得對,我很好。但實際上,後退一步並承認事情很難,對你而言,也許是很重要的。
可以透過自愛或自我憎恨的稜鏡,來看待失去自己的風險,而另一種方式就是問自己,你有多忠實於自己的感受?有多少自身的感受因為外界的故事而被否定了?因為處在關係中的另一方,對於什麼對自己而言是正確的,對於這個世界上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都有著他們自己的想法。是否有能力說出“很有意思,但我有自己的情況,這不一定適用”取決於童年時是否訓練過這塊肌肉。
通常而言,訓練是缺位的,孩子的很多方面受制於父母。有個孩子也許會說:“我想把奶奶殺了,她太蠢了。”家長會說:“不,你並不想,你愛奶奶。”事實上,一位有智慧的家長會說:“我覺得我們都有對彼此生氣的時候,也許她在某一個方面讓你失望了。那是哪方面呢?”這樣的話,孩子也許會開始琢磨他的感受,理解背後的原因,也能夠談論它們。但是,成年人在碰到孩子有惱人的情緒時會選擇逃避,還會鼓勵孩子切掉與自己感受的聯結。等孩子們長大成人後,他們也就不認為自己的感受是合理的。
娜塔莎·倫恩:在愛裡,我需要面對的一個大問題是“控制”。一方面,因為在某種方式上,我認為我們比自己以為的更有把控力,而明白我們的角色並不被動十分重要。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們在愛裡也需要運氣,因為你可以是開放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渴望遇見合適的伴侶,但仍可能一無所獲。
阿蘭·德波頓:你無須信仰宗教,也能相信運氣至關重要。真的,別人的生活是一個謎團。你所能帶來的改變極為有限。說正確的話,或者讀遍關於這一主題的書本,也許會降低失敗的概率,增加把控力。但這只是部分正確。你無法知道別人在他們的生活中處於什麼位置。他們也許不只對你有意,這很遺憾,但也只能接受,而不是與其糾纏搏鬥,就像對付壞天氣一樣。我們無法控制天氣,也無法把控對方迷戀我們的程度。所以,真正有幫助的是要有所保留並接受:即使隻身一人,也是可以的。為理解到這一點,我們需要與更多人交流,比如,
很有可能會告訴你不要進入一段長期關係的離異者;長期獨身並自得其樂的長輩。
我們要停止苛求自己進入單一模式——二十多歲一定要戀愛,二十八歲時找到理想的伴侶,三十一歲時生育第一個孩子,否則我們的人生將無比悽慘。如果人生的確按照這個路徑發展,會有精彩,也會有不堪。對於美好人生的模樣,我們應該發揮想象力。
娜塔莎·倫恩:關於找到愛,哪些是您希望自己早先就能明白的?
阿蘭·德波頓:在整個過程中保持淡定。也許進展順利,也許會不盡如人意,即便這樣,也沒有關係。“必須如此,才能完美”的非黑即白模式並不適用。你遇見了誰,以及何時遇見對方並不重要。在人生賬簿的兩邊,既有痛苦,也有歡樂。所以,不要死板地認為人生只有一種活法,這往往是錯誤的。事實上,人生有很多種活法。
長期關係中最容易失去善意
英國兩性關係心理學家蘇珊·奎利姆指出了愛裡蘊含的一個有益矛盾:如果你丟失了自己的獨特性,將會破壞一段關係,如果你無法接受自己的需要並不是故事的全部內容,將會很難理解伴侶的視角。這就是為何,同時從“我”和“我們”的角度去思考是有益的。
娜塔莎·倫恩:讓愛走向錯誤的方向最常見的原因是什麼?
蘇珊·奎利姆:缺少自我反省和自我理解。很多人以為,開始一段浪漫關係,你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位伴侶,實際上,第一步並非如此,而是去理解你所需要和想要的。我經常引導人們,需要定義的是想從伴侶關係中獲得什麼,而不是從伴侶身上獲得什麼,因為兩者截然不同。
蘇珊·奎利姆:這聽上去像是老生常談——一旦開口,我就會滔滔不絕,因為它過於複雜——人們在長期關係中失去的,是善意。原因諸多:一旦你近距離接觸對方,比起陌生人,他們更容易惹怒你,反之亦然。如果朋友惹怒你,你並不會輕易發脾氣。如果你愛對方且對方也在意你,通常情況,更容易失控咆哮,而不是後退一步,心想,不,我應該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對待伴侶。我應該懷有善意,保持一點距離。
有個專業術語稱此為夫婦“困境”——雙方距離如此之近,便開始以惡劣的態度對待彼此,對於同一事物不同的感受讓人有背叛感。墜入愛河的最初階段是在尋找相似點,隨著關係發展,個性開始展現,一方也許會說:“等等,你不同意我說的?這肯定意味著你並不愛我,開始時你從未有過不同想法。”對於彼此之間出現差異的威脅,你可以無休止地抱怨指責,或封閉自己,拒絕一切聯結,並把注意力放在別處,比如工作或孩子。伴侶間,我遇到最常見的問題是:保持聯繫和保持足夠距離之間的平衡,從而確保雙方的和睦共處。其他狀況各有不同,但這一點是我見到諸多問題的根結。
娜塔莎·倫恩:聽上去,您似乎說的是,關係中的安全感也是關係的敵人?雙方在一起之後所產生的安全網允許你刻薄地對待對方,而在一段關係的初始階段,由於安全感缺失,我們便盡力讓自己顯得和善?
蘇珊·奎利姆:沒錯。一開始我們非常客氣,努力取悅對方,這使人入迷。當關系開始變得穩固時,安全感讓我們覺得可以把關係搞糟,我們卻不理解為何。
關係初始,兩個獨立個體努力靠近對方成為一個整體,這很美妙。但有雙重的危險:(1)過於依賴彼此;(2)雙方在關係中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臨床心理學家大衛·史納屈(David Schnarch)將人們需要的微妙平衡稱為“互相依賴”——人們彼此交織,但並未交織到令你失去自我,或失去最初令兩人走到一起的因素,並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有時,你們走到一起,獲得聯結;有時,即便在最好的關係中也存在距離。對此,你要有所成長,能夠說出:“好,我們還會努力回到之前的關係,但我們不會驚慌失措,因為我們信任彼此。”
電影《小婦人》(2019)劇照。
娜塔莎·倫恩:到達關係中令人有安全感的階段時,您如何避免自己變得憤怒並用惡劣的態度對待伴侶呢?
蘇珊·奎利姆:第一步,是自省的能力,在關係中很多人都不具備。在工作中分析項目時,他們能力出色。但被要求對關係中發生的一切進行反省時,他們就會退縮,並說道:“不,一切應該是隨心隨性的。”
第二步,是自我管理。注意到自己變得刻薄時,先冷靜,再開口。一旦伴侶雙方或一方冷靜下來,一切也會井然有序。我也常常會對這樣的說法提出質疑,“是他或她讓我覺得怎樣怎樣”——比如說,“她讓我生氣”或“他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事實上,伴侶並不能讓你生氣,因為你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一旦完全依賴伴侶讓自己開心與否,你就陷入了麻煩。因為你的伴侶沒有可能滿足這個期待,沒有人可以滿足你所有的需要。
娜塔莎·倫恩:既有能力自省,也能做到自我管理的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呢?
蘇珊·奎利姆:我會再說說交流(因為當時的場面也許有些難堪)和協商,這會讓伴侶看到:大多數情況下,除了最終幾個無法通融的問題外(比如說你是否想要孩子),雙方都可以在關係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同時,對自己的情感需要負起責任;自我振作;成熟且平衡。而不是想,好的,你需要承受我任何一點點古怪的小性情。
我並不是說,我們百分之百需要做到這一點,我們並不是機器人。但我們要有覺知的習慣,我能感覺到自己變得生氣。有情緒很正常,也很重要,因為情緒會傳達信息。但對於情緒,我應該做什麼呢?我會對伴侶兇巴巴說話嗎?我會“砰”的一聲關上門,一走了之嗎?我會語言暴力嗎?關鍵是,我會失去“我們”的意識,而不是“我”,又或者,這個人是否會對雙方如何看待當下情形進行思考,並說,“聽我說,我現在覺得很生氣。我需要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才能回來再傾聽你想說的話,我可以對自己進行反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這樣我們才能進行一段我們彼此都被考慮在內的對話”?
娜塔莎·倫恩:為何有人過於執念兩人合二為一,從而陷入困境,並發現在關係中很難留出空間呢?
蘇珊·奎利姆:假如幸運的話,在孩提時代,我們是安全的,並感覺自己得到了支持。我們需要適應周圍發生的一切,但我們被照看、被關愛,我們獲得關注。擁有伴侶之後,我們又會尋找童年時獲得的愛的力量:全然的安全感和效力。最終,從父母那裡得到的那種愛,沒有任何人能給予我們。但有人在嘗試著給予,因此雙方在不斷地靠近。一方想要更多,另一方給予更多,依賴就此形成。
娜塔莎·倫恩:想一想親子關係,我們曾經完全依賴父母親,青少年或成年後,我們開始遠離他們,將他們視為獨立於我們自身的個體。這是否也反映了我們在浪漫關係中所需做的?
蘇珊·奎利姆:這是很好的類比:所有人都需要有能力在情感上單獨存活。只有當我們成功地將自身與父母分離開,獨立生活,才能開始看到差距:我們不再從父母那裡得到肯定,我們意識到沒有人可以完全照顧我們。有人將這些需求完全轉嫁到伴侶身上。我遇見過一些夫婦,對於每一件事,他們都完全依賴彼此,因此,他們變得脆弱,或者說關係開始變得有毒。
墜入愛河是美妙的,但你需要從最初糾葛階段抽離出來,允許你的伴侶成為獨立的人,從而你也不會扭曲自身來滿足他們的需求。同樣地,我認為人與人的關係過於依賴是危險的信號。那種狀態下的伴侶,一般來說根基都有嚴重的問題:恐懼或缺少信任,對親密的躲避。他們並沒有裸露自身,沒有對彼此坦誠。
娜塔莎·倫恩:我們在關係的初始階段爭吵不多,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安全感說出真實想法?
蘇珊·奎利姆:是的,但這在最初也與你的關注點有關。你一直關注著伴侶能以各種方式理解你。這種強烈的感受令你分神,讓你過濾了自己不贊成的方面。你倆行為一致。假如,在第四次或第五次約會時,你去了對方的公寓,公寓就像垃圾堆一樣,當時並不讓人覺得是個大問題。也許你在忙於思考何時——或是否——你們會走進臥室。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你不僅變得更有安全感,也開始不那麼關注於讓你倆走到一起的因素,而開始琢磨,住在一起的話,髒亂會不會真的成為問題?大問題——比如說政治價值觀——也許會在關係初期浮出水面,而小事只會在後期開始變得重要。它們逐漸在關係中起到主導作用,當你試圖在關係中重建彼此間的相互依靠,而非依賴時,你將強調二人的不同:“看,我是一個個體。我不是你。不要試圖讓我在每一件事上都同意你的意見。我需要一些個人空間或身份。”
娜塔莎·倫恩:但從正面看,能表達出沮喪是否也意味著我們在關係中又成為完整的自己?
蘇珊·奎利姆:在最健康的關係中,夫婦雙方爭吵並不會覺得受到威脅,爭吵後,二人重歸於好,並能夠做到在整個語境中看待談話內容。爭吵本身並非問題,對待爭論的態度才是真正的問題。當兩人爭吵誰整潔、誰不整潔時,一方也許會說:“你知道嗎?你有不整潔的權利。我有整潔的權利。我們如何找到一個現實有效的解決辦法呢?我並不介意你不整潔,但別不講衛生。”隨處亂擱咖啡杯的一方會說:“好的,我保證只在辦公室裡這樣做,我也不會放任不管,讓它們發黴。” 兩者區別在於雙方需要一起努力,並作出妥協——致力於“我們”而不是“我”。在爭吵中,如果你說“像我說的那樣做”或“不,像我說的那樣做”,從長遠看,它會毀壞一段關係。
電影《小婦人》(2019)劇照。
娜塔莎·倫恩:您想說的是,在關係中保留“我”而不是“我們”非常重要,但當爭論發生時,便需要回歸到“我們”,從而去理解需要關注的不只有自己的需求。
蘇珊·奎利姆:這很重要,因為其中包含著矛盾。每一段關係——不止是親密關係——都是圍繞著“我”和“我們”之間展開的無意識溝通。有時,兩人或你們中有一人需要說“我”。但如果只說“我”,將不會擁有一段關係。另外,如果只說“我們”,那會相互羈絆,或相互依賴。你們一直在不斷平衡,如果人生中發生了大變化——比如, 有了孩子——你們又需要重新協商。兩人親密相處,但並非親密到以惡劣態度對待彼此。對自己的感受負責,後退一步,並以尊重和善意對待對方是一種能力。如果你能做到,伴侶也會給予反饋,一切就會重回正軌。
娜塔莎·倫恩:關於愛,哪些是您希望自己早先就能明白的?
蘇珊·奎利姆:比起想象的,愛無限艱難,也無限榮光。
本文選自《愛的對談:如何尋找愛、維繫愛、告別愛》,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作者:娜塔莎·倫恩;摘編:申璐;編輯:申璐;導語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