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茂莉
黃河是中國主要的大河之一,黃河改道對長期作為政治中心的華北平原的影響不可低估。歷史上有過六次大的黃河改道,本文會詳述六次改道及其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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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的特質
黃河全長約 5464 公里,發源於青海省巴顏喀拉山脈北麓,流經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陝西、山西、河南、山東 九個省區,最後匯入渤海。
根據河道水文特性,上、中、下游的分界點分別在內蒙古托克托縣河口鎮與河南洛陽舊孟津。
一條大河,上、中、下游姿態各異,上游淌流在高原之上,中原穿行於山陝峽谷間,下游水出龍門,經孟津進入平原,沿途數千裡積累的能量一傾而下,濁水橫流。
清人宋琬《渡黃河》中的詩句“倒瀉銀河事有無,掀天濁浪只須臾”,對此描述得十分精彩。
圖 42 渦紋彩陶罐
首次發現於甘肅省臨洮縣馬家窯遺址
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大河奔流,在兩岸留下千古記憶,考古學界在黃土深處發掘出馬家窯文化時期的彩陶,黃土燒成的陶器上描繪的旋渦圖案,也許就是黃河涌動的波濤,那團五千年前的爐火將奔流的河水凝固下來,化作永久的印記(圖 42)。
大河奔流不僅成就了藝術創作,也書寫了歷史,傳說中的先賢大禹,一貫被視作上古時代治水的英雄。
相傳三皇五帝之時,黃河氾濫,洪水滔天,淹沒了莊稼,沖毀了家園。堯遍訪各地,尋找治水能人,各部落首領都推舉鯀。然而,鯀未能勝任,治水九年而無功。堯之後,舜執掌天下,將治水之事交給禹。禹是鯀的兒子,為了治水,公而忘私,率領民眾“隨山浚川”,導河入海,成功地完成了治水大業。
數千年來,大禹治水故事早已從傳說變成後人對祖先的記憶,那麼治水留下的人與自然抗爭的業績,是否存在事實基礎呢?
解答這一問題,要參考圖 43 從史前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文化遺址的分佈開始講起。
圖 43
史前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文化遺址的分佈
很多年前,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凝視著這幅地圖,漸漸陷入思索,不禁產生了疑問,無論山東丘陵、太行山東麓,還是山西、河南等地,都存在古人類留下的遺蹟,唯有華北平原的腹心地帶一片空白,既沒有文化遺址,也沒有城邑、聚落的可信記載,難道考古調查與古人均忽略了這塊土地,還是另有原因?
問題的答案出人意料,現今這片聚落密集、人情欣欣然的土地,當年正是黃河河道所經之處。那時,黃河行經華北平原,每當汛期,數條河道並存,且隨意遊蕩呈漫流狀態,濁水奔流,四溢成澤,人不得為生,更無法安家立業,因此成為史前文化遺址的空白區。
當代學者經過研究認為,這也許正是大禹所在時代洪水滔天的緣由。
終結黃河下游河道漫流狀態的力量是人工修建的河堤,這一時代大約在戰國中期。
據西漢賈讓的《治河三策》記載,戰國時期黃河兩岸大堤相距較寬,可達數十里,河水“尚有所遊蕩”,此後堤距不斷縮減,“從黎陽北盡魏界故大堤,去河遠者數十里,內亦數重,此皆前世所排也”。
這是說漢代依然可見當年戰國魏人修築的大堤,距河流遠在幾十裡外,此後不斷有新築的大堤在內側排列,竟有數重之多。
這樣的局面持續到西漢時期,黃河大堤“陿者去水數百步,遠者數里”。奔流的河水結束了漫流狀態,被束縛在河堤之間。
戰國時期人口尚少,對土地的需求也不那麼緊迫,河水尚有數十里空間可以擺動。至西漢年間,隨著人口加增,迫切需要擴展土地,黃河大堤直逼河灘,河水被限於狹窄河灘之內,大量的泥沙迅速堆積在河底,很快便有了“河水高於平地”的地上河之勢。
從今河南浚縣西南古淇水口到浚縣東北古黎陽縣,在這 70 多里的河段內,河堤高出地面 1~5 丈,“地稍下,堤稍高”。一次洪水,“河水大盛,增丈七尺,壞黎陽南郭門,入至堤下,水未踰堤二尺,所從堤上北望,河高出民屋”。
賈讓《治河三策》載:
“蓋堤防之作,近起戰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為竟,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 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雖非其正水,尚有所遊蕩,時至而去,則填 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無害。稍築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時至,漂沒,則更起堤防 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澤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
賈讓這番記述告訴我們,黃河下游的地上河並非從來就有,其形成時代大約在西漢前期。
黃河下游地上河的存在,如同懸在兩岸人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衝破大堤,釀成滔天洪水。
洪水猛獸是形容難以抗拒的災難的常用之詞,據黃河水利委員會統計,三千年以來,黃河下游決口氾濫約一千五百次,名副其實的三年兩決口,較大改道有二三十次,其中有六次重大改道致使濁流橫溢,毀田廬,蕩家舍。
頻繁的水患北及海河流域,南達淮河流域,在整個黃淮海平原均留下了黃河的足跡。
我們就以黃河六次重大改道為核心,看看“掀天濁浪只須臾” 的大河歷史(圖 44)。
圖44
黃河歷代重大改道圖
頭兩次的自然改道
正是地上河的存在,使戰國中期築堤形成的下游河道一直維持到了西漢末年。公元 11 年(新莽始建國三年),黃河決口於今河北大名東,氾濫五十餘年。
至東漢初,公元 69 年,漢明帝命王景主持河道治理,新河道形成。如果說戰國中期兩岸的人們力挽狂瀾, 修築大堤,將黃河引入固定的河道,為黃河下游的第一次重大改道,那麼東漢年間修築的新河道就是第二次重大改道。
新莽時期,河水肆意氾濫半個多世紀,與當時的執政者王莽直接相關。王氏祖墳位於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東),河決東流,正好避免被淹之難。若填堵南岸決口,那麼下一次大河決口就會衝向北岸大堤,王家祖墳正在北流之路上。
中國古人認為“事死如事生”,祖墳被淹不僅祖宗不舒服,也會因此而殃及後人,這樣的結果是王莽不想看到的,自然不主張堵塞決口。正是如此,直到東漢時期,才暫時結束了黃河的泛濫。
東漢形成的河道大約維持了八百多年,在這八百年間,小的決口從沒有間斷,但河道大勢尚且穩定,故後人也將這八百年視作黃河“安流”期。
黃河下游第三次重大改道發生在北宋慶曆八年(1048 年),黃河決口於商胡埽(今濮陽東昌湖集),並形成了北流。這次改道形成的河道不止一條,主要由北流、東流兩條流向構成。
其中,北流自商胡埽一路北上,至天津以東入海,東流則經大名府向東北流,由今山東省無棣縣入海。
黃河第三次重大改道帶來的災難遠遠甚於前兩次,此後幾乎每兩三年即出現一次決口,每三四十年發生一次大改道,河水時而北流,時而東流,始終沒有穩定在固定的河道中,流徑大致以澶州、濮州為頂點,在北起太行山、南到淮河的方圓千里內擺動,水過之 處,田廬蕩然無存。
北宋都城開封距黃河決口地點並不遠,且黃河下游無論南北均是國家賦稅的重要貢納地,治理黃河自然成為北宋王朝的大事。然而,朝堂之上,究竟保北流堵東流,還是保東流堵北流,卻難以形成統一意見。
北流、東流之爭伴隨河決地點的變化,大概存在三個階段,經過幾番爭論,這已經不僅僅是治河理念的問題,儼然成為政治派別分野的依據。
其中第三次北、東流之爭,東流一派代表人物為文彥博、安燾、呂大防、王巖叟、王覿等;北流一派代表人物為範純仁、蘇轍、曾肇、趙瞻、範百祿、王存、胡宗俞等。這些我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物都是朝中重臣,兩派各執一詞。
東流一派指陳北流存在的弊端有三:1. 北流河道會淤填北上至海河流域的運河,進而影響駐紮在北邊軍隊的漕糧運輸;2. 河北為重要農耕區, 北流行經會吞噬大量民田;3. 開挖於宋遼邊界的塘泊,目的本為限制遼人騎兵南下,由於北流的淤填,將失去應有的防禦作用。
最終結論是,若“河不東,則失中國之險,為契丹之利”。這是說,契丹人可順黃河而下,直抵開封。
東流一派強調國防與漕運,北流一派則注重地形與水勢,這派提出“東流高仰,北流順下”,即東流一帶黃河行經多年,早已淤高,而北流一線卻有低窪之處保障河水通行,依水往低處流之常理,北流更近水情,況且“塘濼有限遼之名,無御遼之實”。
北流、東流兩派不僅勢均力敵,且均有在理之處,帝王也難下決心支持哪一主張。元祐三年(1088 年),回河東流 ,五年後河決內黃(今河南省內黃縣),再次北流。此後北流、東流並存,且與北宋王朝相終。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朝堂上眾說紛紜、難分難解,背後黃河再起狂濤、洪水滔天的景象。
軍事造成的人為改道
黃河下游第四次重大改道發生在 1128 年,這時中國南北方已經分屬於兩個政權,女真人在北方建立了金國,南方則延續趙宋政權,為後人稱為南宋。
正是因為南北兩個政權的對峙,這一年黃河決口的原因不是天災,而是人禍。南宋政權為了阻擋金人南下,在今滑縣西南李固渡,人為扒開大堤,“以水當兵”。這一次黃河不再經行以往的河道,河水向東南流入泗水,再由泗水奪淮入海,從此開啟了黃河奪淮的歷程。
黃河下游第五次重大改道出現在元代至清中期,這幾百年內是黃河下游河道最紊亂的時期,儘管總體流向也是奪淮,但黃河侵奪範圍遠遠超過第四次重大改道。河水從泗水流域向西擴展至潁水一帶,幾乎淮河北岸所有支流都成為黃河流路。
黃河下游第五次與第四次大改道,不僅流向同為奪淮,且均從人為決口開始。
金哀宗開興元年(1232 年)已是金王朝晚期,在蒙古軍隊的壓力下,哀宗皇帝從北京一路南下逃至開封,又從開封逃至歸德(今商丘)。面對蒙古人兵臨城下,金人曾計劃在鳳池口扒開黃河大堤,擋住蒙古軍隊,但派出去的人無一衝出重圍,計劃未能實現。
然而,城內金人沒有做成的事,卻被城外的蒙古人實現了,結果如何呢?當初金人計劃掘開黃河大堤,是聽說鳳池口地勢高於歸德府1,決堤可以擋住蒙古軍隊,當然也會淹沒這座城市,幾番權衡後,還是認為擋住蒙古人進攻最重要,於是有了派遣士兵出城決堤之舉。
城外的蒙古人同樣知道了這一信息,他們想利用河水淹沒歸德,不戰而勝,於是毫不猶豫地挖開鳳池口 ,卻沒想到歸德城牆高,河水南下,繞城而去。水淹歸德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保護了這座城市,進而延緩了金朝的滅亡。
蒙古人決河之舉的目的沒達到,卻導致了黃河第五次重大改道。
黃河第五次重大改道,河水奪泗、奪渦、奪潁,最後入淮,黃河將足跡推向黃淮平原的西緣,至豫西山地而止。
元代,黃河下游長期經汴、渦、潁三支分流,並以汴道為正流。元至正十一年(1351 年),在賈魯主持下開展了治河工程。賈魯主張“疏塞並舉”,挽河東南由泗入淮。
根據這一主張,堵塞其他河口的同時,一條自徐州入泗水,循泗水入淮的河道形成,這條河道也被稱為賈魯河。
賈魯河的治理尚可說成功,不但短暫結束了數條河道並流的局面,且根據水情設計了功能不同的堤埽。賈魯河建成不久,元末起義爆發,朝廷無力顧及河道,新的決口氾濫再次發生。
朱元璋的祖墳妨礙治河
如果說元代的黃河下游專意奪淮,那麼進入明代後黃河在奪淮的同時,還威脅著運河,因此治河得到更多關注。
治河在於因地勢而導水,但明代治河受到了各種因素制約,情況在明人謝肇淛所著的《五雜俎》中講得十分清楚:
“善治水者,就下之外無他策也。但古之治水者,一意導水,視其勢之所趨而引之耳。今之治水者,既懼傷田廬,又恐壞城郭;既恐妨運道,又恐驚靈寢。既恐延日月,又欲省金錢;甚至異地之官競護其界,異職之使,各爭其利。”
傷田廬、壞城郭、妨運道、驚靈寢四項之中,運道與陵寢至關重要,運河是朝廷倚仗的南北物資運輸命脈,其重要性自不待說,而陵寢在古人的理念中也同樣不可忽視。
明祖陵即明太祖朱元璋的高祖朱百六、曾祖朱四九的衣冠冢及其祖父朱初一的實際葬地,位於 今江蘇省盱眙縣洪澤湖的西岸,明皇陵為明太祖朱元璋父母陵墓,位於鳳陽縣城南七公里處,此兩處皇陵都位於黃河河道所經之處。
既要治理黃河,又不能阻斷漕運、驚擾陵寢,這一切使治河變得十分棘手。明代黃河下游時而北決,多股入運,時而南決,多股入淮,局面紛亂(圖 45)。
圖 45
康熙《全黃圖》局部
現藏美國國會圖書館
此圖方向上南下北,左東右西
圖上畫有黃河兩岸大堤
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 年),潘季馴在奪泗入淮的水道處採取 “束水攻沙”之策,即逼近河道修築堤防,進而通過增加水流挾沙 能力而減緩沉積。
這一舉措雖然不能徹底解決泥沙淤積的問題, 但卻結束了自金代以來黃河下游多股並存的局面,這條由潘季馴固定下來的河道就是當代地圖上所標識的“廢黃河”或淤黃河(圖 46)。
圖 46
乾隆《黃河南河圖》
現藏美國國會圖書館
此圖方向上南下北,右西左東
圖上所繪黃河下游屬於第五次重大改道奪淮入海時期
時至清咸豐五年(1855 年),黃河下游在潘季馴治理的河道上已經流淌了三百多年,河堤隨著泥沙的淤積而增高,河床漸漸高出地面,成為地上懸河。洪水頻發時節,防禦不慎,即成決口。
這一年夏季,黃河在蘭陽銅瓦廂(今河南省蘭考縣西北東壩頭)決口, 河水先向西淹沒封丘、祥符各縣,又向東漫流於蘭儀、考城、長垣等縣,之後分為兩股,一股出曹州東趙王河至張秋穿過運河,另一股經長垣縣至東明縣雷家莊又分為兩支。
這兩股三支河水在張秋鎮與曹州流出合為一股,穿越運河,經小鹽河流入大清河,由利津入海。東出曹州的一股數年後即淤塞,剩下的那股就是黃河正流。
這次改道結束了七百多年黃河奪淮的歷史,河道轉向東北,注入渤海。
咸豐五年的這次改道也被視為黃河下游第六次重大改道。河水改道之初,以銅瓦廂為頂點南北擺動,河道遲遲不能固定,而影響河道不穩定的因素同樣來自人為作用。
原因之一,此時太平天國燃起遍地烽火,朝廷無暇相顧治河之務。另一原因,在於南北政治集團的利益之爭。
黃河北流,首當其衝的是河北、山東等北方之地, 山東巡撫丁寶楨等代表北方利益的政治集團堅決要求堵住決口,恢復南行,而安徽、江蘇等黃河南行之地的政治人物李鴻章等維護南方利益,怎麼可能送走禍水,又再次引回呢?他提出因勢利導,維持北流。
這番爭論直至光緒年間才有了結果,朝廷終於著手在黃河新河道南岸築堤,固定河道,南方政治集團獲得最後勝利。
光緒十年(1884 年),兩岸大堤全部完工,河道最終固定下來,這就是我們熟悉的今日黃河下游河道。
回顧黃河在大地上擺動的歷史,一切似乎距今久遠,而踏上黃河兩岸,那黃色的足跡依然可見。
大河奔流,數千年間決與塞不絕於史,從傳說中的三皇五帝這些遠古的祖先,到 21 世紀的今天,黃河在流過的地方留下了不尋常的記憶,這片土地不僅養育了芸芸眾生,也造就了赫赫精英。無論福禍,黃河濁流都在歷史上書寫了濃重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