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爆火已經不是新聞。繼“佛系”一詞在互聯網刷屏又退潮後,近幾年的年輕人對“佛”採取了更實際的行動。每逢佳節,很多人湧去寺廟拜佛燒香,買手串和護身符也成了寺廟的熱門消費。
“佛”不再是某種標籤或態度,而是一種解決人生煩惱的新方向。以該話題為起點,梁文道在《八分》中和上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佛學研究者成慶進行了一次對談。他們敏銳地發現,如今的寺廟祈福潮像是一種壓抑下的消費行為,因為未來太不確定,大眾只能投身於“玄學”,進行一次次祈福消費,期望能通過這種方式在不可控的事情上得到回饋。
對普羅大眾而言,佛教當然有祈福的功能,但它更深厚的歷史背景和理論體系,卻在一些功利性的浪潮中被模糊,乃至誤讀。如成慶教授所說,“(佛教)本來是解決人生的苦的,但今天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反而成了增長慾望的工具。”
佛學在當下的中國社會產生新的作用,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但它終究不等於玄學,更不是心靈雞湯,而是一種介於宗教和哲學之間的內省智慧。先讓佛學回歸原本的面目,我們才能真正獲得反觀自我生命的可能。
梁文道:我知道您近年基本沉浸在佛教思想史的研究,尤其是明清的禪宗,同時您也常在上海一家寺院做一些弘法工作,是吧?
成慶:其實也談不上弘法,就是一些佛學基礎的普及講座,也是很巧的一件事情,寺廟就在我們上海大學的旁邊,是一座小的寺廟,叫永福庵。因為跟我們學校靠得很近,所以一來二去認識了以後,寺廟就邀請我們週末做一些佛學的普及講座。
成慶:最早期的話大概是一些比較傳統的居士,年紀偏大。這幾年,我也注意到來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尤其是社會上的白領。另外還有一些大學生來拜訪,但因為寺廟本來靠近學校,所以還不能判斷這是否是個趨勢。
梁文道:您有和這些年輕人聊過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或動機嗎?
成慶:其實我一直在關注這個現象,早些年流行“佛系”,我就探討過這個問題。當時的觀點是想把“佛系”和佛教區分開,但是後來我會思考更深層的問題,就是為什麼大家會對這種內斂保守性的文化符號感興趣?這似乎代表了一種心態的轉變。
像我們這代人,70年代生,關注的議題偏向集體主義,比如家國情懷、社會的關切,但是現代年輕人開始面臨社會結構的轉換後,他們會更個體化,導致他們對人生意義的問題更加關注,而對老一輩人探討的家國問題,興趣相對弱一點。
現在的年輕人其實處在一個,沒人告訴他們個體化的生命該如何安頓的處境。以前我寫過文章,大概想法就是互聯網社會給新一代年輕人帶來挑戰,他們需要重新尋找個人生命意義。個人生命意義是很多元的,但它一定有一個主流的線索。比如,它會不會意味著傳統文化的回潮,或者西方文化在我們當下的思想語境裡,起著什麼作用?
這當中哪些是可以和解的,或者甚至能構造一種新的思想形態,我也在持續觀察中。
梁文道:除了您所說的關心個人生命如何安放的年輕人,今天還有很多人去寺廟燒香、拜佛,做各種求籤。這些人不一定是對佛學感興趣,而是因為他的未來處於一種不確定的狀態。
具體點講,比方說我的工作有沒有著落?我的情感會不會觸礁?我明年的薪資能保持嗎?很多人都覺得自己的經濟生活遇到問題了。而解決方案之一,就是去找一個超自然的東西,比如說玄學,來求一個答案。這時候,佛寺就被認為是一個玄學場所,我覺得這個現象很好玩。
成慶:我有時在進行一些佛學普及的過程中,很多年輕人來問的問題也是類似這種,像哪一座寺廟比較靈。我覺得這很正常,因為本來宗教就分很多層次,來滿足不同層次的需求。
有意思的是,年輕人會把各種符號改造為一個類宗教的寄託。比如說他們會在互聯網上會將一些流行文化稱為“XX教”。當然,這些新興的符號不具備傳統宗教的空間,它的制度完整性和持久性可能就是一段思潮,一下就過去了。
而佛教是非常有延續性的,它的那一套話語方式和符號標籤,是非常有內在的豐富性的。不管外面怎麼變,佛教裡抽籤的籤語、所求的內容,比如說求福或求學業或求健康,是一套完整的祈福系統,可以直接拿來給年輕人用。
所以我認為所謂的建制化宗教,在今天的中國社會里,它恰好提供了一個方便的接口,不需要另外再創造一個新的文化符號。
我們這一代成長於大陸上升的期間,一方面我們的思想更多跟家國關切有關係,另一方面我們的不確定性非常小。因為我們當年所處的社會在上升期,所以我們至少不會過得很辛苦。因此我也非常理解年輕一代為什麼有一種強烈的,帶有宿命論的情緒,因為他們未來的社會比我們當年面對的要不確定得多。
梁文道:您剛才講到寺院建制化的佛教在中國承擔了不同的社會功能,現在其中一個功能就是,大家會把它當成一個臨時解決問題的場所。某種程度上,現在去寺院參佛跟算命差不多,我還會看到一群人在比誰燒的香更大,好像香越大越靈。當燒香拜佛變成滿足自己的某種貪慾,似乎就有點不對勁。
成慶:您知道楊慶堃教授寫過《中國社會的宗教》,裡面有個觀點說,傳統儒家的那種理性主義的看法,其實沒辦法回應生命當中很多悲劇性的東西,無法解釋各種超自然的現象,以及社會的大規模變動。
因為歷史原因,我們很多民間信仰的空間其實是消失的。比如小的土地廟,像關帝廟,以前都是中國人日常信仰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後來消失了,人們的信仰需求只能往合法開放的寺廟空間裡去。
所以像靈隱寺這種有名的寺廟,幾乎每回去都是人滿為患,早上不論你多早,進香團永遠比你更早一步。
梁文道:假如今天有個年輕人遇到問題,他走進寺院拜佛燒香,但問題是這始終滿足不了內心最根本的東西。
當年聖嚴法師在《正信的佛教》裡提到,佛教在某種意義上講是無神論的,因為它並沒有一個核心的創世大神主宰一切,成為你的崇拜對象。佛教是有神,只不過可能像“天龍八部”裡的那種神,他本身都還在輪迴之中受苦。但為什麼大家還要拜佛像呢?
成慶:其實這也是佛教的一大特點,就是所謂的宗教符號或文化符號特別多。如果從南傳佛教開始接觸佛教的話,比較不容易被一些眼花繚亂的宗教符號所迷惑。
我在大學講通識課,通常會從“被誤解的佛教”開始。比如佛教的主要人物佛陀根本不是造物主,他只是一個覺悟者,跟我們一樣飽嘗人生之苦,就像黑塞寫的《悉達多》一樣。在寺廟裡求更多的物質、財富會讓慾望膨脹,我們需要從理性的角度進行反思性的交流。
這也是我這些年很想做的一項工作,讓佛教回到本來的面目。它本來是解決人生的苦的,但今天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反而成了增長慾望的工具。就像您剛才所說,香越燒越大,因為這帶有交換的意味。有的寺廟非常反對燒高香,但你抵擋不住信眾對寺廟的期待。
梁文道:我常常覺得很好玩,有時候我跟人聊,你燒那麼大的香,你是想賄賂佛嗎?(笑)
成慶:很多寺廟的法師也很無奈。他們在春節的時候就會講,那些人不是在燒香,有點像放火。
梁文道:原本我也覺得這不是佛教,但後來我慢慢發現,一個人進來燒香,雖然並非真的想來求法,而是希望獲得某種心安或祈福,但他到底走進寺院,見到佛像,也算結了一個善緣。我們會把這種結緣形容成“方便”,可問題在於,方便的界限在哪裡?是否在越過了某條線後,就已經不算方便了?
成慶:佛教界也常常討論這個“方便”的界限問題,有一個說法是“方便出下流”。這裡的“下流”不是指道德層面的下流,而是說它已經違背了佛法的根本。
無論是燒香還是祈福,都沒問題,在漢傳佛教中,這都是寺廟的接引。像彌勒佛就是這樣的,要以笑迎天下進入佛門之人。但有一個問題是,它會反過來影響佛教的主體。必須有一部分人非常清楚地把握佛教的發展,但如果這一部分人被社會的思潮影響,產生了非佛教的觀點,這對佛教來說是滅頂之災,也就是說它無法以其獨特的思想在眾多宗教中突出。
我個人並不反對祈福,我覺得一個具體的生命,在面對人生問題時能把心中的苦訴說出來,這從心理學上來講也是莫大的寬慰。
就像大學校園裡的匿名樹洞,寺廟裡的很多佛像、觀音菩薩,其實承擔了中國人心靈樹洞的功能。因為有的話人無法跟家人講,無法跟親近的人講,就來了寺廟,所以這也是個心理療愈空間。但如果佛教僅僅是這個功能,就把它窄化了。
梁文道:您講到佛像,如果學佛可能會知道,從佛教的歷史來講,世尊最初是反對造像的,比如他說“見法者即見我”,所以不造像。佛像的出現已經是佛滅之後四、五個世紀的事情了。有趣的是,好像人對於某種象徵的需要會自然產生,大家會認為有個具體的視覺性的、物質性的東西在眼前,對一個宗教或社會來講很重要。
雖然佛教反對崇拜偶像,但佛教到後來似乎又會寬容,覺得人們可能需要一個寄託、一個象徵,由此來思考一些事情,接觸一些緣分。您如何看待偶像這個問題呢?
成慶:關於佛像的產生動機,我有兩條線索。一個是剛才說的歷史線索,也就是早期佛教只用類似的象徵符號,比如佛足印、菩提樹來表徵。後來到犍陀羅時期,開始出現了現代人熟悉的佛像形態。其實從大乘佛教的義理來講,有另外一個解釋的角度,就是它並不反對“相”,而是不能執著於“相”。
《金剛經》裡講得很清楚,“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諸相非相”牽涉到一個佛學義理的討論,就是說“相”為什麼又是“非相”?這涉及到佛學裡一個難懂的觀念,就是所謂“空”的思想,用哲學的話就是無本質。
就像我們看到一個明星,會把明星實體化,覺得在我們心裡他就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偶像,好像把對方跟自己都非常二元地把它實體化了,那麼我們就會依附在那個人之下。
佛教裡,從《金剛經》到《般若經》都非常強調,不是反對“相”,而是不能把看到的“相”實體化。問題不在於相本身,而在於人的認知。人天生容易把相想象成超人,一個具有魅力的偶像形象。
梁文道:我還想向您請教,大乘佛學有一種對“相”的解釋來自三身教義,就是“法身”、“報身”跟“應身”這三者的關係。如果從教義上來解釋佛像的存在,這套講法是否也有關係?
成慶:我們如果看佛教從印度傳來中國的這個過程,會發現中國最早接受的佛教,都是以佛像開始的。在中國的佛教語境中,佛像從來沒有脫離過佛教傳播。
在佛教理論裡,“應化身”就是我們凡夫俗子能看到的,比如比丘釋迦牟尼佛,在我們眼裡就是一個普通出家人的樣子;而“報身”,就只有菩薩能看到;“法身”其實是大乘佛教最終想覺悟到的境界,它是無形無相又無處不有相。
我們在佛學理論中常常有個問題,佛教徒也經常問,佛陀圓寂之後去哪裡?如果告訴我沒有了,那我修行有什麼意義?我死了也一樣,還不如多吃一點好的。
關於這個問題,就進一步延伸到淨土的理論。淨土分很多種,比如凡聖同居土、常寂光淨土等。它所表達的是,你真正領悟到圓滿的真理時,它其實是隨緣顯現的。
所以按照這樣的理論,佛教,尤其是從大乘佛教的角度來說,它最終強調的是你不能沾染對“相”的執著,這就回到剛才講的,佛學的核心基礎是在般若思想,也就是空性思想。如果沒有這個基礎,任何一個“相”都會讓我們著迷。
像在現代社會里,智能手機、互聯網創造了太多“相”。現在的人為什麼容易心神不安?其實是因為“相”太多,你迷在其中,造成身心交瘁。
對於佛教的“相”,大乘佛教有一套自洽的理論,但問題是落實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普通人容易在不同的相之間執著、沉浮,你擺脫了一個相,又會去崇拜和貪念另一個相。
成慶:前些年我會去天台山,在那裡住一段時間,也做一些自己的功課。這幾年我去道場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疫情,更多時候是在家裡自己閉關。
像五一假期這種日子,我就會在家裡過很簡單的生活,每天持續打坐或者閱讀經典。我覺得,這些活動本來就是一個必要的環節,但我也注意到一個現象,就是中國人的家居空間裡是沒有神聖空間的。
這個神聖空間在過去可能是一尊菩薩像,或者一個牌位。在現代,可能只是一個冥想空間,我都稱之為神聖空間,因為它是一個讓你的心靈得到恢復跟滋養的地方。
但是很多人的家裡,充滿著對財富或慾望的展現,卻很少有一個空間讓自己走進去,面對自己或某個宗教對象。
我家裡這樣的空間就是一個簡單的榻榻米,掛一幅禪字畫,很簡潔。在那裡打打坐,看看經典,我認為對一個人的精神和心理調節會很有幫助。
有的人變得物質化,或者絕對的個體主義,其實跟外在的載體消失有關係。消費社會的崛起,某種程度上讓人們找不到依附感。一個人其實需要外在於世俗社會的另一個想象或寄託,這叫超越性,它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但是我們這幾十年的發展中,這種外在的寄託是很難找到的,人們沒有資源。
梁文道:有時候,哪怕是一個很小的佛龕,或者街頭的一棵大樹,弄個結界,都是另一個向度的空間的入口。一些傳統的中國人路過土地要拜一拜,這個動作我覺得很感人,因為他們對一些東西有所敬畏,知道有些東西是超乎自己的能力,知道人是有限的。這提醒著自己,我總有做不到的事,我總有缺陷。曾經有這樣的空間讓人們面對這個事實,但現在這些空間都沒有了,那人難道真的是能勝天的嗎?
成慶:我常常講我們變成了被抽空的個人。剛才我們講的是空間,從時間來講,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很多年輕人如今還是會讀歷史,但是讀的是網絡上流行的玄幻小說,其中有種題材是穿越。
也就是說他們也讀歷史,但是對歷史的真實性沒有太大興趣,他們會把過去的某些符號和未來以及現在進行不同層次的剪切拼貼,我稱之為一種抽空的當下。因為其實在這些過去的經驗裡,年輕人沒有尋找有脈絡的、穩定的思想資源,而他們所面對的未來又是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完全不確定。
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他們都沒法找到一個可寄託的東西,沒有一種道理讓人真正的安心,也沒有一個空間能讓人安穩。所以現在年輕人去寺廟的祈福行為,雖然有時有點盲目,但其實是更深層的內心動機的自然顯現。
當一個年輕人來問你哪個寺廟比較靈,說明他的信仰或精神生活是一種非常快速的消費。他從小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教育,如果要他從頭學起,這又何其難。
梁文道:您剛才講的那個詞太好,去燒香拜佛也是一種消費。花了錢買了大的香,應該馬上見效,明年就該找到工作了。
成慶:尤其是解封之後,我在朋友圈裡看到,很多過去少有人去的道場都擠滿了人,而且年輕人居多。這個現象已經不能單單從宗教學的意義上去理解了,它應該是時代精神狀況的反映。
我喜歡從更大的角度去看這個時代的思潮變化,宗教問題永遠不只是宗教問題,它一定是大時代的思想、觀念、精神生活的一個顯現而已。只不過,宗教可能會以一種荒謬的方式出現,因為宗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常常是被貶低,被汙名化的。
梁文道:如果將來的人從思想史角度回顧今天的我們,肯定很有意思。就拿這一年來講,今年的中國年輕人就去兩個地方,要不去寺廟燒香,要不去淄博燒烤。
本文編輯整理自《八分》第446期,有大量刪減,原內容請移步看理想app收聽,可點擊文末“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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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成慶主講的佛學節目現已上線
《人生解憂:佛學入門40講》
《八分》音頻編輯:楊大壹
微信內容編輯:林藍、夏夏
監製:貓爺
封面圖:《請回答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