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能見度 | 修補“殘缺人生”

新聞能見度 | 修補“殘缺人生”

作為國內第一批贗復師中的一員,史長根至今已從業10年,幫助4000多名因外傷或疾病而受損的人士修復容顏、恢復自信。  

“贗”指假體,“復”代表修復,“贗復”則是利用定製的假體修復身體殘缺部位之意。根據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發佈的數據,我國殘疾人總數已達8500多萬,佔全國總人口的6.34%。不少殘疾人想要減輕身體缺陷帶來的種種困擾,而贗復師的工作就是根據他們的需要提供“假器官”定製服務。  

史長根慢慢感受到,如今這個小眾的行業正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更多殘障人士看到了肉體和心靈“重生”的可能。

“每一次都想盡可能地做到完美”

十幾年前,一場意外事故導致史長根右眼失明。從鏡子中看到自己萎縮的右眼球,他決定購買義眼。在義眼、義耳、義鼻、義乳、義指等贗復體中,義眼屬於入門級別,20世紀70年代就已被廣泛使用。但彼時,國內的義眼沒有實現一對一定製,只有固定的型號,價格從幾百元到幾千元不等。

史長根至今記得,工作人員拉開 一個裝滿義眼成品的抽屜,幾十個玻璃義眼被隨意擺放在裡面。“測量完我眼眶的大小之後,那位師傅挑出一隻義眼進行二次打磨,這個將被佩戴多年的‘器官’就草草完成了。”史長根回憶,這些批量生產的義眼不僅色彩紋理與真眼相差巨大,舒適度也很差,“戴上之後非常突兀,時間久了還可能因為形狀的不契合導致眼眶發炎。”

兜兜轉轉,去了很多城市,購買了多個義眼,史長根仍不滿意。就在他即將放棄之際,在英國讀博士的姐姐向他介紹了一家工作室,稱其能夠根據個人情況定製義體。懷揣著新的期盼,史長根遠赴英國,這一次他終於如願得到了理想的義眼。戴上之後,義眼幾乎與真眼無異。

看到國外成熟的贗復工藝,史長根萌生了學習的想法:“我們這類人本來就是一個很不幸的群體,我希望能夠通過更先進的贗復技術,讓大家的容貌得到最大程度的改變,從而獲得更多的心理慰藉。”

在英國學習的10個月裡,史長根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要製成一個逼真的贗復體,贗復師不僅需要掌握相關的醫學知識,還要有出神入化的雕刻、繪畫技藝。

“我是零基礎,前前後後花了3年時間才算真正入門。”史長根說,回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免費為客戶定製贗復體,“大概服務了100多位客戶之後,開始有人願意付費了,我才逐漸把贗復師作為自己的職業。”

史長根在上海市的工作室不足10平方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進門,幾張靠牆的長桌上擺滿了顏料、刻刀、畫筆、模具和打磨機器,玻璃展櫃上各式各樣的義眼模型最為吸睛。史長根能夠製作義眼、義耳、義鼻等,其中義眼的客戶需求量最大。

“製作一隻義眼通常需要8個小時,製作義耳、義指等則需要2~3天。”史長根介紹,為了儘早拿到成品,很多客戶會一大早趕到他的工作室。在充分了解客戶的情況和需求後,史長根就開始集中精力製作贗復體。

這是一項極其考驗耐心與技術的精細活。首先,要根據客戶殘缺部位的輪廓進行取模、建模和翻模。之後,按照真實的器官形態對模型進行打磨拋光。最後也是最難的一步,是對比健康的器官,用磨刀和筆將器官上的血管、細紋和毛孔等細節一點點刻畫在贗復體上。從清晨到深夜,史長根的每一天都是這樣在製作臺前度過的。

讓“假器官”與客戶的身體完美地融為一體,最大程度彌補外觀缺損、掩飾畸形,是史長根一直以來的追求。“國內的贗復師行業處於起步階段,很多客戶並不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但我們很清楚,因為見過國外那些優秀的贗復體,知道自己作品的欠缺,所以每一次都想盡可能地做到完美。”史長根說。

對於史長根而言,贗復體制作不僅是一份工作,也是他的興趣和愛好。在為數不多的閒暇時間裡,他最喜歡在網絡上瀏覽國外頂尖贗復師分享的作品和經驗。當向記者介紹這些案例時,這個沉穩內斂的中年人滔滔不絕、神采奕奕,彷彿是在展示珍貴的寶貝。

10年來,史長根精益求精的技術吸引了不少人慕名而來,有客戶,也有想要學藝的人。

“有人願意學就很難得了,在教授技藝時沒什麼好保留的。”抱著這樣的想法,史長根前前後後收了20多名徒弟,但其中能堅持下來的人很少。“這一行需要熬得住,一方面要在技術上反覆打磨,另一方面要經過一定時間的口碑積累,這需要兩三年的時間,很多人因為經濟原因,中途放棄了。”史長根說。

目前,在史長根的培養下,蘇啟超、張永新等5位贗復師相繼出師,分別在北京、西安、成都、濟南、廣州等5個城市設立工作室,與史長根的工作室共同組建了一家贗復體制作公司。

史長根在製作義眼

佩戴好義眼的客戶看著鏡子

裡的自己,常常會喜極而泣

晚9時,西安的夜景引人駐足。此時,工作臺前的張永新結束當日義眼的製作工作,伸了伸懶腰,準備吃一口晚飯。

張永新曾跟隨史長根在西安、廣州、上海等地輾轉,最後在西安定居,目前在一傢俬立醫院任職,提供義眼等贗復體定製服務。張永新也是一名義眼佩戴者,在遇到史長根之前,曾是一名程序員。

2016年,定製過多個義眼但都不太滿意的張永新找到史長根,希望史長根為他定製一個義眼。半年後,他留在了史長根身邊,學習如何製作贗復體。

“那段時間我們經常拿史老師練手,給他做義眼。”張永新說,團隊內普遍認為至少要經過兩年比較全面的培訓和學習,才能夠真正開始獨立為客戶定製贗復體。

從諮詢者到贗復體佩戴者,再到贗復師,張永新和史長根一樣,懂得前來諮詢的人們真正需要什麼。2歲時,因為一場意外,張永新的一隻眼睛被尖銳物所傷而失明。“到我10歲左右的時候,眼球已經萎縮了。”張永新說,在遇到史長根之前,他曾經歷過許多低谷,受過不少冷眼。有相似經歷的史長根讓他覺得格外親切,在一次次溝通中他逐漸變得樂觀起來,開始正視自己的缺陷。

害怕與人對視,難以正常社交,找工作四處碰壁,婚姻受挫……贗復體佩戴者或多或少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們單眼人群是平凡而渺小的,合適的義眼帶來的自信和力量足以點燃一個人的‘小宇宙’。”說話間,張永新用手推了推透明眼鏡框,如果不是刻意盯著看,完全看不出他佩戴了義眼。

“多數贗復體佩戴者難免認為自己與普通人不一樣,而好的贗復體能讓他們從心底裡覺得自己與常人無異。”張永新表示,很多時候客戶需要的不僅是仿真度高和看起來美觀的贗復體,更是心靈上的慰藉。

“就像打開心扉的一把鑰匙被自己握在手中,正常的社交多了,生活步入正軌,人也活得更加豁達,逐漸不再在意自己身體上的缺陷。”回憶起佩戴上新義眼時的狀態,張永新表示當時“開心壞了”。而現在,他能聽到很多客戶對他說這樣的話。

有一些初次上門諮詢的客戶會低著頭,甚至不敢直視贗復師。史長根能夠觀察到他們的情緒和需求,以平常心對待,鼓勵他們勇敢地面對陌生人。在他的工作室裡,有一面大鏡子。佩戴好義眼的客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常常會喜極而泣。“很多人覺得自己的生活又有了希望,有了新的方向。”史長根說,能夠幫助更多的人自信笑對人生,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事。

4月的北京,生機盎然。這天一大早,小新(化名)抱著自己一歲多的孩子來到贗復師蘇啟超的工作室。小新從小因受傷左眼失明,常年佩戴義眼,但之前的義眼戴起來不舒適,左眼的下眼瞼被壓迫得下垂,上下眼瞼無法再支撐住義眼的重量。聽說蘇啟超工作室後,她找了過來,希望蘇啟超能為自己定製一枚特殊的義眼。

蘇啟超和小新對坐著,仔細觀察小新右眼的大小、形狀、虹膜的色彩、紅血絲的分佈。然後,根據她左眼眶的情況製作眼模,並拿起工具細細描繪。幾個小時過去,一枚逼真的義眼做好了。初次試戴,小新開心地笑了,一邊打量鏡子裡的自己,一邊逗著孩子。蘇啟超想,小新不光是需要這枚義眼,也是想給孩子做一個正視缺陷、接納缺陷的榜樣。

來找蘇啟超定製贗復體的人,各有各的故事。有的人急匆匆找到蘇啟超定製一枚義耳,戴上後第二天信心滿滿地去面試。有的人因為一場意外失去了一隻眼睛,在外從不敢取下墨鏡,終於在蘇啟超這裡找到了一些信心。

在蘇啟超看來,還有許多人定製贗復體不光是為了自己,更多是為了他人。比如,有的人孩子要結婚,覺得自己一隻眼睛缺失在婚宴上不太美觀,於是來定製義眼,為的是讓孩子的人生大事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30多萬條帖子,一字一句

訴說著“單眼”人群的故事

“我是外傷性失明,怎麼辦,好自卑……”

“我小時候是用頭髮把眼睛擋住,但現在全部短髮了,改變不了,就接受了。”

在百度貼吧“義眼吧”裡,有30多萬條帖子,一字一句訴說著“單眼”人群的故事。在龐大的人口基數下,需要定製贗復體的人員數量比想象中的更多。史長根每個月最多能為100餘人定製贗復體。

“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八九點,偶爾休息,只有這樣才能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儘量滿足更多人的需求。”史長根說,“再多就做不過來了。”

“我們幾個工作室都是全國統一定價,公開透明。”史長根介紹,根據義眼材料的不同,目前國內定製義眼服務的價格在5000元~1.8萬元不等,義指、義鼻、義耳等其他贗復體的收費為1萬元~2萬元,而同樣質量的贗復體在國外可能要花費5倍到10倍的錢。

張永新說,他一直在為“人人都能做得起贗復體”而努力。現在客戶定製贗復體需要自費,不能使用醫保,但好在贗復體不是一次性買賣。以義眼為例,質量較好、佩戴舒適的義眼可以使用5~10年。史長根和徒弟們的工作室還有一個規定:贗復體完全做好且客戶佩戴滿意後才收費,以此作為對客戶給予信任的回報。

史長根說,他常常是被大家推著往前走。“有的客戶加了很多線上群,有相同需求的人聚在一起,誰給他們做得好,就會在內部推薦。漸漸地,來找我們定製贗復體的人越來越多。”而後,史長根發現,仍有很多有贗復體定製需求的人並不知道可以定製。於是,他開始在各大社交媒體平臺創建自媒體賬號,和幾名徒弟一起維護。

身著黑色西裝,側身而坐,目光平靜地看著鏡頭,屏幕前的史長根輕聲介紹著贗復師的工作。“不少來訪者是從短視頻平臺找到我們的”,史長根說,“他們特別開心,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看起來如此正常。”

在新聞報道和自媒體視頻中,有不少贗復師的身影。他們大多在一線城市,以公司、個人工作室或私立醫療機構等形式,提供贗復體定製服務,來訪者多通過網絡、公開信息或熟人推薦找到他們。也有贗復師在公立醫院中以第三方工作室的形式為有需求者提供服務,同時接受院內管理。

“大多數贗復師以製作義眼為主,能做義指、義鼻、義耳等贗復體的人較少。”史長根認為,贗復師行業只能算小眾。總體來說,贗復師行業的准入門檻並不高。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要成為一名贗復師需要掌握一定的醫學知識和美術功底,但並沒有明確的行業准入標準和成熟的培訓體系。

“和義指、義鼻、義耳等可以使用膠水在皮膚表面粘貼佩戴的贗復體不同,義眼對製作材料和佩戴舒適度的要求高,但目前整個行業專業技術人員不足、對產品的質量管理不到位,一名技術高超、經驗豐富的好贗復師更是難得。”史長根說。

目前,國內醫療機構、企業、贗復體定製工作室製作的義眼大多采用高分子樹脂材料,即聚甲基丙烯酸甲酯材料,屬於醫療器械。在2017版《醫療器械分類目錄》中,義眼片屬於Ⅱ類醫療器械,實行註冊管理。2020年12月,《醫療器械分類目錄》部分內容進行調整,其中“非無菌提供”義眼片被調整為Ⅰ類醫療器械,實行備案管理;而“無菌提供”義眼片仍為Ⅱ類醫療器械。據瞭解,目前市面上的定製義眼大多為“非無菌提供”,這意味著生產銷售此類義眼至少需要進行醫療器械備案。

“公司的經營範圍包括Ⅰ類醫療器械銷售、Ⅰ類醫療器械生產、Ⅱ類醫療器械銷售等。”史長根說,其公司的義眼、義耳等均在境內醫療器械備案名單中。但一些小工作室可能沒有備案,而且少數批量生產的義眼採用玻璃材料,不屬於醫療器械,這意味著監管更難。消費者需要仔細辨別,選擇有資質的機構定製贗復體。

“一切都在發展初期,

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目前,英國、德國、法國等國家的贗復體工藝非常成熟,很多身體缺陷可以通過贗復技術來修補。與之相比,儘管一批贗復師將國外製作工藝引入國內,贗復體的質量顯著提升,但我國贗復體工藝水平和製作種類仍然有限。除義眼外,贗復體制作的整個產業鏈都尚未成熟。即使是在先行一步的義眼領域,國內製作材料的研發也處於落後水平。史長根說,製作贗復體的進口材料價格是國產材料的數倍。如果國內研發出新材料,贗復體的製作成本有望進一步降低。

儘管國內贗復體的價格遠低於國外,但幾千元、上萬元的價格仍然讓一些人望而卻步。史長根說,除了控制製作材料成本外,此前曾有技術公司想與他合作,嘗試使用3D打印技術進行贗復體的批量生產。“通過軟件輔助,能夠很快完成3D打印的掃描建模。可惜的是,由於打印材料所限,最終得到的成品效果不佳。”這場合作最終不了了之,但史長根認為,通過發展此類技術提高製作效率、壓縮製作成本,仍是一條值得不斷探索的路。

“在國內,好的贗復師非常稀缺。”史長根說,不同於他工作室的“師帶徒”模式,國外有一套系統化的贗復師培養體系。“這是一個涉及多學科的領域,國外學校開設單獨的專業和配套的課程。”在史長根看來,國外“科班出身”的贗復師與國內“半路出家”的贗復師相比,上手速度更快,走的彎路更少,也更容易出現頂尖人才。

史長根介紹,在國外,贗復師畢業後進入工作室,與醫院的醫生共同組成一個工作團隊。每當手術涉及器官切除等操作時,醫生會提前與贗復師溝通,以便在保證患者健康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為患者保留佩戴贗復體的空間,避免其術後由於切除手法的原因無法佩戴贗復體。在這種將手術與修復緊密結合的模式中,贗復師的作用得到更全面的發揮,患者面對身體殘缺的恐慌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輕。

“國內大城市的醫生對贗復體的瞭解更多一些,但很多小城市的醫生並不知道製作‘假器官’的贗復師的存在,更不可能在進行手術時考慮到修復問題。”為了更好地提供服務,史長根將工作室設在上海虹橋醫院內,一些醫生會將有需求的就診患者推薦至史長根的工作室。不過他坦言,贗復師和醫生之間仍沒有形成像國外一樣的密切聯動。

“一切都在發展初期,國內贗復體行業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史長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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