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鳳凰WEEKLY（ID：phoenixweekly）
眾所周知，日本的職場曾長期處在嚴重的內卷之下。
上世紀90年代經濟泡沫破裂時期，日本終身僱傭制與年功序列制崩解，揹負著巨大生存壓力的日本人，因為害怕失去工作，在崗位上謹小慎微、勤勤懇懇。
無論颳風下雨還是生病住院，工作，永遠排在第一位。
上班在公司做牛做馬就算了，下班還得陪領導前輩喝酒，醉倒街頭，常常無償加班，卻一句話也不敢抱怨。
——他們就像放棄了肉身和靈魂的家畜，把自己的人生全都奉獻給了公司。
正是因為受夠了工作的屈辱，日本才會成為“社畜”一詞的發源地。
隨便點開一個日本社畜的日常生活vlog，就能窺見一群被工作擠壓和扭曲的掙扎者：
每週上班130小時，晚上只睡兩個小時，靠狂吃碳水和酗酒緩解壓力。
一想到上班，雙腿就像灌了鉛，每天還要被老闆狂罵：“這工作你今天要麼完成，要麼就去死。”
〓 素材來源：B站， 大成日語のカオ
但是，在日本經濟經歷了“失落的30年”後，對於日本年輕人來說，這樣的場景將不再是常態。
看透了父輩們卷生卷死的地獄職場，這一代日本年輕人似乎想要躺得更舒服一點。
以下克上，整頓職場
《日刊SPA!》網站上刊登過這樣一則職場故事。
谷井先生，是東京一家公司的總經理。
谷井說，他所在的公司並不大，有很重的家族企業氛圍，所以一直以來新老員工都比較能同甘共苦，“遇到問題大家總是能一起熬過去”。
也因此，在某些時候，公司會繞開日本法律的監管，領導會隱晦地暗示員工“自願留下來加班”。
然而今年，一個剛招進來的新人卻完全打破了這個潛規則。
下班時間一到，這個新人就站了起來，掏出手機開始在辦公室錄像，說是要把強迫加班的證據錄下來。
領導想上前阻止，卻被該員工一句“你們加班卻不給加班費，那就是犯法”給懟了回去。
這樣的員工，在現在的日本社會被稱為“怪物新人”。
這群“怪物新人”開始在日本的各大企業裡興風作浪，突出的就是一個“你讓我不開心，那我就要鬧”。
在日文匿名論壇5ch上，也有白領分享了一個“怪物新人如何三步搞垮一家公司”的帖子：
“公司部長髮話了：‘新入職員工，必須要提早一小時到公司做雜務！’
↓
剛入職的怪物新人，立刻錄下部長的發言，並向勞動基準監督署舉報。
↓
部長整個人都麻了。”
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鋼鐵廠的職員因為吸菸時長的問題，和領導大吵一架；
銀行的櫃員為了防止客戶胡攪蠻纏，而不顧前輩反對，堅決在上班時間錄音。
概括來說，就是曾經日本職場那套“工作至死”，“下級一定要聽上級話”的準則，在這些怪物新人身上通通失效。
並且，只要被公司逼急了，這群怪物新人就會立刻掏出自己的殺手鐧：離職。
在曾經的日本，過快的離職和跳槽，可以說是職場新人的大忌。
一個新員工進了的公司，至少先要在一個基層崗位上苦熬三年，然後再去談別的。
如若不然，就會被人才市場扣上“第二新卒”的帽子，再難找到新工作。
但怪物新人完全不在乎這些。
在推特上，有個公司的管理者吐槽，說公司的新職員週二辦理入職，週四就遞了辭呈，一共都沒在工位上坐滿24小時。
還有社畜說，公司原本招了24個新人，結果乾了一天活兒後就只剩下了18個，也不知道這幫後輩是來上班的，還是來參加大逃殺吃雞的。
根據東京商工會議所，在今年對新日本入職人群所做的調查，有20%的年輕人表示如果有機會，他們會立刻換工作。
而在10年前，有同樣想法的年輕人，只佔調查總人數的8.5%。
在以前，日本人離職，大多要經歷一個相對複雜且漫長的過程，而一封優秀的辭職信，也能間接體現出這名打工者的素質。
〓 像這樣正經的手寫辭職信，已經不多見了
可現在，怪物新人如果要辭職，一個簡單的電話就能搞定：“是人事部嗎？深夜來電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新員工崛川，今天準備請辭，謝謝，再見。”
被“鄙視”的寬鬆世代
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新一代的日本年輕人，不願再甘心做公司的人肉電池？
事實上，日本有一個說法，叫做“寬鬆世代”。
1987年，以後出生的日本年輕人，所受到的不再是他們父輩那種填鴨式教育。日本開始推行寬鬆教育，學生課業大幅縮減，學時也大幅下降，大大減輕了學生的負擔。
“為什麼明明經濟已經發展起來了，我們的孩子卻還要跟我們一樣卷得這麼辛苦？”
在這種想法的推動下，這一代的日本年輕人，從小就習慣於更寬鬆的氛圍以及更輕鬆的環境。
〓 櫻桃小丸子，正是寬鬆世代小學生代表
然而在視勤勞、奉獻為美德的東亞，活得如此輕鬆的“寬鬆世代”自然成為了被傳統的日本社會嘲諷的對象。
由於學校要求降低，寬鬆世代最被詬病的地方在於：與前幾代人相比，這代人的學力出現了大幅下滑。
在學校時成績不好，進入職場還成了脆弱敏感，動不動就提離職，吃不了苦的“怪物新人”，自然被前輩看不慣。
導演北野武就曾公開表示：“現在的年輕人被叫做‘寬鬆世代’，生活比較悠閒，實際上就是‘自我放棄’的一代。“
他認為，在他的年代，越是貧民出生的年輕人，越是充滿了幹勁兒，努力工作改變人生。
但現在的年輕人，看到車也買不起、表也買不起，就輕易選擇了放棄。
他們的人生實在是太無趣了。
然而，北野武這一代人不會理解的是：這代年輕人所面臨的現實，與日本經濟騰飛時期已經大為不同了。
寬鬆一代，也是幻滅的一代。
算算時間，他們出生在泡沫經濟年代（80年代末），成長於次貸金融危機時期（2008年），一出校門就碰上了東日本大地震（2011年）。
他們的人生所接觸到的社會氛圍，是一直向下的。
上一代人在經濟騰飛時期所搭建起來的“努力就會有回報”的社會階梯，在這代人身上不再靈驗了。
正如上野千鶴子在東大開學典禮上所言：等待你們的，是即使努力，也得不到公平回報的社會。
而少部分登上更高階梯的人，往往是因為他們從出生起，就擁有了優越的環境，社會的上升通道，逐漸變得更加狹窄。
於是寬鬆一代也被叫做“開悟的一代”，知道努力沒什麼用，對結果也就從來不報太高的期望了。
而且寬鬆世代的職場怪物們，所要求的，從來都不過是打工人最基本的權利罷了。
在怪物新人這個詞兒剛剛開始出現時，日本TBS曾專門為其做過一檔節目，並居然把“詢問是否有加班費”當成是新員工“最怪物”的行為之一。
在節目播出後，不少日本網友都相當憤怒，質問節目組“難道索求正常的額外薪資，在日本職場都會被認為奇怪嗎？”
評論區也往往都是支持打工人的言論，“所有的員工都該這樣”，“該視頻有益社畜身心健康”。
畢竟，雖然這些公然與上司和公司對抗的新人，都被冠上了“怪物”的名號，但日本的社畜們卻都很清楚：
這些新人，其實才是職場上最“正常”的人，而他們所表達訴求，大多也一點兒都不過分。
逃離內卷，迴歸自我
時代真的變了。
在曾經的集體主義與“終身僱傭制”的多重規訓下，一直到本世紀初，日本的打工者們依然將“奮鬥”與“忠誠”當成自己的至高信條。
自然，諸如“上司如果不下班，下屬就不能離開工位”，“上班還兼職就是對公司的最大背叛”，便成了當時每一家日企不成為的規定。
結果，就是日本社畜的周平均工時維持在60小時以上，僅2015年一年就有1400多人死於過勞死。
可諷刺的是，努力加班導致40%的日本人每天睡不到6個小時，由於精神萎靡所造成的經濟損失一年高達15兆日元。
同樣，日本現在的很多公司都採取年薪制，過了45歲月收入就開始自動下降，中年人如果沒有副業，根本就沒法生存。
越努力越守規矩，反而活得越痛苦，曾經至高無上的職場信條，而今看著更像是一堆虛無縹緲的口號。
而這一切，都被日本的“Z世代（1997~2012年生人）”們看在眼裡。
這群成長於後泡沫經濟時期，經歷寬鬆世代教育的年輕人，一方面親眼見證了傳統職場拼搏神話的崩塌，另一方面又沒有經歷過上世紀經濟泡沫的瘋狂年代。
奮鬥就有收穫的日子沒趕上，不奮鬥也有收穫的日子趕不上。
正如作家大前研一在《低慾望社會》中所言，意識到再怎麼內卷也不會改變人生的日本年輕人，開始不再追求往上爬，轉而擁抱“低慾望”。
在PRTIMES的一份，關於日本Z世代的就業調查報告中，有超過四分之一的受訪者，在被問及對未來職業的暢想時，都坦言“自己並不想出人頭地，也不願過度工作”。
而在去年北陸經濟研究所的調研裡，也有八成的日本Z世代則明確表示“生活本身要遠比工作重要”。
就像宇野常寬在《00年代的想象力》裡所指出的那樣：比起“在社會里做了什麼”，現在的年輕人會更依賴於“自己究竟該如何存在。
曾經，日本社會講究的是一個“好男兒，進大手（大企業）”，縱然被職場抽乾血汗，社畜們也會為了工作的體面而犧牲一切。
但現如今，在意識到工作並不是人生唯一的標尺後，日本的年輕人便由社會轉向了自己。
所以有些人離開了職場，蟄居起來，因為“逃避雖可恥但卻有用”，而有些人則放棄了一家企業幹一輩子的老觀念，轉而將自己的職業生涯看作是一波波的浪潮，時而前進，時而停歇。
而那些所謂整頓職場的怪物新人，也不過是上述心態的一種表徵罷了。
在捲了幾十年後，日本的年輕一代，也總算開始逐漸意識到：讓活著這件事情充滿意義的，或許從來就不是什麼業績，而是自己今天的心情。
畢竟，人生的方向從來就不止有向前這一種，當向上爬得太累時，你也可以放緩腳步。停一停，等一等。
26 / May / 2023
監製：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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