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 娟
|排版:徐一冉
18歲那年,閆妮第一次離家“出走”。其實算不上一次真正的出走——她不是不告而別,生在西安、長在西安的她考上了蘭州軍區戰鬥歌舞團,坐車去蘭州求學。綠皮火車哐當了十幾個小時,窗外的風景不斷變換,她聽著姜育恆的《驛動的心》,哼著《再回首》,樂呵了一路。
“可能西安太多城牆,把我困住了。”她說。當時的她,沒想太多,只知道火車呼嘯前行,新生活開始了。
30多年過去,當演員閆妮遇到“外婆孫玉萍”這個角色時,再次憶及當年的那次“出走”。孫玉萍是近日熱播劇《外婆的新世界》的女主角,年過六旬,悄然離家出走,邊打工邊遊歷山水,也見證著人生百態:她與女通緝犯狹路相逢,解開其背後的謎;和發小一起做老年直播,一不小心成了網紅;在咖啡店打工,和女店主合力揭穿虐貓者的面具;與退休老人陳同一見鍾情,投入一場黃昏戀……
“孫玉萍的前半生,一直禁錮在一個地方,像一個蚌殼一樣。到了她那樣的年紀,想要的就是能自由打開自己的‘殼’,可以真正去感受這個世界。一個人敢於打開自己,才是真正體會生命的一種方式。”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孫玉萍的出走是在尋找真正的自己”。
尋找孫玉萍
大概4年前,編劇李檣找到閆妮,講了漫畫《私奔的外婆》的故事梗概,並說自己準備據此寫一部劇,女主角“外婆”認定由閆妮來演。
聽完故事,閆妮的第一反應是:這是一個成人童話。“一個女人,前半生按部就班,做女兒、妻子、母親,年老後決定為自己而活,走出去看看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冒險。”她回憶說。外婆這個角色60多歲進入青春期,足夠豐富,有創作空間,她決定演。兩年後,《外婆的新世界》劇本擺在了她面前。
這是閆妮第一次演老人。演之前,她總害怕自己不夠老,一有空就觀察身邊老人、看老年人的戲,琢磨他們的動作、神態、表情,說話的習慣、聲調、語氣等。除了“老人感”,她還要挑戰“一人分飾兩角”,既是孫玉萍又是她的雙胞胎姐姐孫玉蘭。她專門為兩人設計了不同的氣質和形象:妹妹孫玉萍一輩子唯唯諾諾,偏感性,由於長期勞作更顯老一些。走路時佝僂著身體,慢慢吞吞,手總擺在身體前側;姐姐孫玉蘭是位名中醫,外表端莊、清冷。辦事雷厲風行,不苟言笑,走路外八字,手外後甩。
真正演時,還要心理上與角色共鳴。“我需要揣測老了的孫玉萍到底是什麼心態。劇中孫玉蘭和外孫女在尋找孫玉萍,我也在‘尋找’孫玉萍。”閆妮說。最初,她並不是完全理解孫玉萍的出走,就一遍遍地和編劇、導演討論。後來,她看到一個新聞,一位50多歲的阿姨自駕遊,遊歷祖國的大好河山。離家之前,她與丈夫一直是AA制,後來自費旅遊,丈夫漠不關心,還嘲笑她。
“孫玉萍內心也一樣,在生活的圍城裡喘不過氣,用盡力氣衝出牢籠。她的出走,一方面,是為女兒和外孫女留出了空間。另一方面,她也意識到要去過自己的人生。”在現實中找到了角色的對應,閆妮算是過了心理這一關,慢慢融入角色中。有一天,拍了一整天戲,晚上摘下頭套,工作人員發現她的頭上冒出了一撮兒白頭髮。早上上妝時還沒有,大家就說,閆妮是“孫玉萍”上身了。
找到孫玉萍後,閆妮的戲越演越順。她很喜歡的一場戲,是孫玉萍去墓地和去世的丈夫說話。
當時,孫玉萍已知曉丈夫生前出軌和車禍的真相——實際是殉情。“這是一場對峙,一場責難。我當時想著那場戲,不能讓孫玉萍跌份兒,決不能流一滴淚。沒想到開拍後,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我不得不跟導演說抱歉,再來一條。”拍完後,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收工後還到路邊坐了好久。
整部戲拍了近4個月,2021年秋殺青。那一刻,閆妮百感交集,任務完成了,但又不知前途如何,有些釋然又有些失落。一直到播出這兩年間,她覺得自己都未與外婆告別,“每次拍完戲,對我來說都不算結束。我一定要等到觀眾的反饋再去回看這個人物,做一些思考,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才算是完成了”。
無意中被推上了一輛車
《外婆的新世界》播出後,“外婆孫玉萍”與“中老年女性的第二次人生”成為熱門話題。有人看到了孫玉萍在家中的壓抑,有人看到了孫玉萍的好奇心,也有人看到了孫玉萍的覺醒。
閆妮覺得或許不是這樣。“實際上孫玉萍從來都是在暗暗堅持自己的,並不是出走才開始。”她覺得孫玉萍的出走,是一場尋找,尋找曾經本就屬於她的純真,“這是她骨子裡本身就帶有的一種東西,也可以理解為,她尋找的是一種青春。她人是老的,但姿態是青春的”。
“人生就是一種尋找的過程。不管多大年齡,始終對世界存有好奇心,去經歷、去探索,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閆妮說。
她的人生也是如此:一個充滿好奇心的人,一直走在尋找自己的路上。
閆妮打小就有些“迷迷糊糊”,同學談論志向時,她常常“不知道理想是啥”。她家住在西影廠邊上,廠裡拍《古今大戰秦俑情》,她端碗麵邊吃邊看,看得起勁,但又覺得離自己太遠。後來,好友慫恿她當演員,她就奔著這條路去了,先考北電落榜,後來去了蘭州軍區戰鬥歌舞團。
1990年剛到蘭州時,閆妮對未來依然沒有規劃。每天在話劇團看電影,得空到黃河邊轉一圈,有時劃皮筏子,在河面上飄蕩。幾個月後,她“出走”到北京,作為蘭州軍區“代培生”坐在瞭解放軍藝術學院的課堂上。4年後,她加入空政文工團,那是個明星團,沒戲拍就得轉業。當時,她拿著照片到處跑劇組,但很少被選中。後來,牛莉拍什麼戲都會帶上她,推薦她。實在沒得拍就跟著郭達走穴,人家演出缺個什麼小角色,她立刻頂上,當年郭達、蔡明的小品中也能見到她的身影。
“沒想過轉行,我還是發自內心熱愛這個東西,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閆妮回憶說。大概有10年的時間,她一直沒什麼重要角色,到處跑龍套。
轉折發生在2004年。有一天,閆妮在團裡遇到戰友尚敬,當時的尚敬已小有名氣,導演的情景喜劇《炊事班的故事》火了好一陣兒。尚敬和她閒聊了幾句,邀請她上自己的戲。就這樣,她成了《健康快車》的閆文秀,一個操著陝西話的農村來的小護士,好玩兒又親切,反響不錯。第二年,尚敬拍《武林外傳》,又邀請她演女主角佟湘玉。
閆妮覺得自己幸運,很珍惜這次機會。同劇組的沙溢記得,《武林外傳》拍了8個月,拍到後面大家都疲了,只有閆妮,“每天一直在揣摩著自己的那些臺詞,不停地練習,不停地叨嘮著……8個月裡那個小火苗,從來沒有熄過,一直在保持著那個熱度,保持著炙熱的那種狀態”。
憑藉“風情萬種、八面玲瓏”的佟掌櫃,閆妮一炮而紅。電視劇播出沒多久,她去湖南大學演出,突然聽到臺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激動地給尚敬打電話:“《武林外傳》真的火了!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至此,閆妮的龍套生涯畫上句號。這之後,她覺得自己無意中被推上了一輛車。“每天很忙碌。演一個角色,就是上了一趟車,在車上能遇到什麼,抱著好奇去探尋。演完下車,再上另外一輛車。”她演過農村婦女,演過都市女強人,也演過大明妃子。憑藉《北風那個吹》和《少年派》,她一舉拿下金鷹、飛天、白玉蘭最佳女演員大滿貫。她也登上了大銀幕,演了《三槍拍案驚奇》《捉妖記》《羅曼蒂克消亡史》等電影。
演了那麼多角色,經歷過那麼多人生,閆妮依然不覺得搞懂了自己。“閆妮”這個名字的背後,是一個怎樣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怎樣的演員,她依然在尋找。
不同年齡,不同的魅力
閆妮說起話來,聲音很輕柔,有關中人的爽朗,又帶有一絲絲隱約的嗲。那種嗲不甜膩,反倒給人一種純真、樸實的感覺。採訪過程中,她偶爾會出神,對解釋自己興趣不大,常常是聽完記者的話後,遲疑又懇切地回答,“對”“是的”。
和閆妮相識的人,大都知道她愛走神。好友郭達曾說:“論迷糊,誰也比不過閆妮。無論去哪裡,跟閆妮走相反方向就對了,因為她永遠是錯的。”據說有一次給朋友指路,明明是京石高速,給人指到京開高速上。但一碰到演戲,她又極其認真。
這些年,她一直保留著在劇本上做筆記的習慣,有時寫的內容多得超過了劇本本身。拍戲時很“執拗”,不認可的片段堅決不演,在她的感受裡沒有的對白堅決不說。和她合作過多次的張嘉譯記得,當年兩人拍《一僕二主》,吵到快要打起來。但只要她理解了人物,“撒開演的時候,我們在現場就樂得都收不住”。
“因為我一直很確定,表演就是我最熱愛的事情。我老是覺得碰到一個角色,就像是‘天降大任’在我身上了,我可以為此義不容辭。”閆妮說,戲劇有很多未知的東西,她熱衷於去尋找、去挖掘。
“近兩年很多人都在關注中年女演員接戲難的問題,您沒有這個顧慮嗎?”記者問。
“很多人想看年輕演員這是很正常的,但是也總有適合我的角色,我要做的就是隨時儲備好自己。”閆妮說。在她看來,女性的每一個年齡段,都會傳達一種不同的氣息,比如外婆孫玉萍,“她又自由,又有把控力,又輕盈,又知道生活的沉重。我能感受到這種魅力”。
“有人說您現在就演外婆了,會不會把自己一下子拉到了一個演老人的階段?”
“這個也不是我考慮的。對我來說,人生就是一個個選擇構成的,有贊同就有非議。作為一個演員,更重要的是,我能從一個角色裡面得到什麼。”閆妮答道。
這次拍《外婆的新世界》,閆妮就從外婆身上獲得了很多力量。之前有好長一段時間,閆妮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裡的自己糾纏在過去的情感中,每次醒來都很難過,起來之後總得緩一陣兒。演完外婆,心結突然就解開了,整個人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跟著“孫玉萍”的腳步,閆妮也步入了一個新世界,她覺得自己更容易快樂了。比如聽一首喜歡的歌,她會開心,並分享給身邊的人聽;看到一部精彩的電影,她會激動,“最近看了凱特·布蘭切特主演的《塔爾》,從第一個鏡頭開始,那種神經質狀態的表達,一些細節的處理讓我覺得非常牛”。
表演之於閆妮,不僅僅是愛好,已經成了一種像是“信仰”一樣的存在。她希望自己能往電影上有更多發展,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電影角色,就像《武林外傳》裡的佟湘玉那樣——即使過了10多年,現在大家看到她還是會說“額(我)的神啊”。
“我希望在自己的賽道上,是無可替代的。”閆妮說,或許這隻能成為一個夢。“但人生總要有夢想,對吧?表演對我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大白天也可以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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