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末夏初的午後，日光灼灼。日光如天降垂懸的瀑布，灑落至每一片樹葉，每一棟建築，每一位行人，均勻而熱烈地，遍佈大地。在去見秦昊的路途上，行進於這般燦然濃烈的日光下，人也恍惚如白日幻夢一般，似乎可以隨時穿行至《漫長的季節》某個場景之中。《漫長》的拍攝與播映早已結束，念念之後，迴響依舊。
此時已駐紮在張黎導演的諜戰劇《哈爾濱一九四四》劇組，某日，秦昊抽出了時間來為《芭莎》拍攝與交談。減重20斤後，他的臉又恢復了從前的稜角，身材也瘦削如昔，甚至更顯清減。細長的眼睛時而投射笑意盈盈的一瞥，讓人忍不住想，這曾是龔彪的眼神。
當然，所有季節終將流動，角色深扎於生活，打動心扉、受到歡迎、令人難忘，對秦昊來說，他卻早已放下。“只要你清醒地知道你要什麼，你追求的是什麼，外界的聲音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不太會影響到你。”
《隱秘的角落》劇照
“懸疑是外套，內核是命運。”秦昊曾如此形容《漫長的季節》帶給自己的核心觀感。在剛接到辛爽導演的邀約時，他其實是拒絕的。手中同時還有七八個劇本邀約，更重要的是，自與辛爽合作過《隱秘的角落》後，張東昇雖令自己名聲大噪，某種意義上，也是個潛在的“陷阱”——若重複性再接拍這樣的角色，秦昊會擔憂自己陷入同類型角色的既定印象中。人至中年，秦昊愈發清醒自己的所求。
“但辛爽、製片人盧靜、選角導演俊霆直接飛去我當時拍戲的劇組，每天等我收工，跑去和我磨。”誠意最是動人，秦昊也在和他們的交談中，瞭解到，辛爽想要拍攝和呈現的，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懸疑劇，“是關於生活和命運的故事。”
《漫長的季節》劇照
辛爽是吉林人，秦昊是遼寧瀋陽人，同樣來自東北，相似的成長背景，對父輩的感受和感情，在兩人的傾談中再次頻繁出現。“很多東北的細節，父輩的生活，那些情感，也都打動到了我。”
東北有著分明的一年四季。每一個季節，“在我心裡都是很美好的，也留下了很多回憶。”除卻劇本上和劇情中的呈現，現在回想起，秦昊的記憶東北，也和味道息息相關。“小時候學校門口的烤串味，牛肉餅味、麻辣燙、蔥油烤的餅等等那些小吃的味道，”他停頓了一下，又笑，“充滿了回憶，非常想念。”
“東北在全國來說都是很冷的地域，”在極度嚴寒中，東北人卻放射出燦爛的生命力。“很多東北人都是比較直的性格，但也都有著很熱的心，熱情又熱心。”秦昊說。
《漫長的季節》中，龔彪的命運，王響的命運，馬隊的命運，譜寫了俗世中的交響曲。龔彪，嘴碎心熱，世事無成，卻是被觀眾稱為“東北F3”中對命運最不服輸的人。秦昊對龔彪骨子裡的認同是，“我保有的也是東北人典型的非常樂觀、頑強的性格特徵。”
辛爽也說過，為什麼要拍東北的秋季，是不想再給大家看刻板印象中的老東北。那裡是有四季的，“那裡也可以五光十色，天也可以很晴朗，大家都積極地生活。”
龔彪是自然又親近的。他有著諸多小毛病，對待大事，卻相當樂觀、勇敢、有愛、有擔當。“我被他打動，也是因為他的真實感，他不是憑空想象的，甚至在我身邊都可以找到原型。”秦昊說。增重20斤並每天化特效妝四五個小時，也讓龔彪脫離了秦昊固有的外貌之殼，活靈活現地，成為一位隨處可見的、東北的中年男子。他有點油膩，有點愛誇口愛表現，有些俠義心腸，觀眾看完，很多人說，這不就是我大舅麼？！
《漫長的季節》劇照
“他的生活可能的確是一地雞毛，但是他從不妥協於命運，不管經歷多大磨難總能保持樂觀。他有普通人的小毛病，但也善良，忠誠，有責任感，始終保有愛。”
這是角色的魅力，也是秦昊為龔彪創造出來的魅力。漫長而晴朗的秋季，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日光之下，事事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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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彪面對命運，有著直白至傻氣的樂觀。秦昊自己呢？“我不是一個完全相信命運的人，或者說，我不是一個會妥協於所謂命運的人。”
1993年，姜文主演的《北京人在紐約》在各大電視臺熱播，秦昊正上高中。“小時候也不懂表演，就是覺得，這個人演的我怎麼那麼愛看！”90年代初，港臺流行文化之風吹遍亞洲，看到姜文，秦昊彷彿接收到了強烈的不同氣息，“他（姜文）的形象和我之前喜歡的人都不一樣，但演得卻又那麼吸引人。”
秦昊誕生了做演員的想法，“我希望成為像姜文那樣的演員。”兩年後，看完姜文執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秦昊對父母說，我要考中戲！1996年，秦昊考上了中戲，成為日後佔據娛樂圈半壁江山的“96級表演班”中的一員，和章子怡、劉燁、陳明昊（馬隊）等人成為同班同學。
學院賦予了他理論與表演的紮實基底。畢業後，種種機緣交錯，秦昊迎來的，卻不是一炮而紅的命運。剛畢業的幾年裡，他陷入了“低谷期”，“沒有戲拍，也懷疑自己是不是適合當演員，為什麼沒有機會。”
旁人說過秦昊清高，現在回想，秦昊會察覺當時，“我有些‘盲目自信’了。”沒什麼收入地硬挺了三年，第四年時，秦昊終於有點撐不住，“這一行，是不是不適合我？我是不是要轉行？”不過，即使是最低谷時，秦昊也沒有摧毀式地自我放逐，“沒有那些所謂的借酒澆愁。只是在過著平常的日子——和朋友吃吃飯、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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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季節》中，“往前看，別回頭”是過去的火車司機的王響對未來的王響的著名臺詞。從1997年至2016年乃至更久，漫長的20餘年，從影視劇中到現實世界，每個人也都在經歷與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低谷期，媽媽給了秦昊很大的支持。後來，秦昊從文藝電影中突圍，與王小帥、婁燁等知名導演合作，出演了《青紅》、《春風沉醉的夜晚》、《推拿》等多部高質量電影，成為“文藝男神”，可塑性極高，憂鬱迷人，帶著捉摸不透的神秘氣息。當被津津樂道於演技與氣質“很文藝”時，秦昊再次主動衝出包圍圈，從陳凱歌導演的電影《妖貓傳》，到《隱秘的角落》《無證之罪》《親愛的小孩》等熱門電視劇，為自己開闢出了一條全新的、獨特的道路。
“作為演員，我其實從未認為有所謂主流和非主流。”秦昊說。他非常感謝和王小帥、婁燁導演合作的那段時光，“讓我形成了對於表演認知的審美體系，受益匪淺。”
他對影視作品也沒有主流和非主流的分別心，“一種類型的片子，喜歡的觀眾特別多，就被定義為主流，”但變化才是常態——時代會變，觀眾喜好會變，所以“從以前到現在，我選擇的決定性因素都是內容，只要內容好，什麼類型的作品我都願意去嘗試。”
20餘年過去，圈內口碑甚好，近年更憑藉一個個角色火爆出圈，秦昊書寫了屬於自己的命運之曲。“現在這個階段，我對創作的熱情，也一直基於對錶演的熱愛，就是18歲時候的夢想。”他說。
“現在是個內容為王的時代。”跨越了漫長年代，秦昊對此刻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作為演員，要有職業追求和規劃。要為角色負責，而不是能因為‘這能取悅觀眾’而去出演。如果你只是將這個職業當成養家餬口的工作，沒有熱愛，肯定不行。”
說到這裡他笑了，“我又能用這個職業養家餬口，又很熱愛它，加上我又是不願意重複自己的人，我也在不斷地嘗試新的類型、新的可能……”
在《漫長的季節》中，為了在外形上無限靠近龔彪，秦昊也經歷了“摧殘”。每天的特效妝讓他皮膚過敏，殺青後為了進入下一個角色，短期內又減重20斤，“比較辛苦”。和辛爽的兩次合作，不是禿頭就是發胖，問他感受如何，他捕捉到了問題下可能被誤解的部分，正色道，“任何外形上的設定，首先都是為了服務於角色，不是為了‘摧殘’而去‘摧殘’。”
“不是‘自虐’就會出好東西，一切都誰要符合故事，符合人物。付出了很多心血，觀眾可以感受得到，才會出來好的效果。”
《漫長的季節》一起變老特輯 劇照
之後，他又娓娓道來，《漫長》的特效妝確實是個“很嗨的點”，“我希望可以把身上關於秦昊的標籤全部去掉，讓觀眾看到更真實更生活化的角色，而不是標新立異，不是獵奇。”在這部劇“有效播出”後，妻子伊能靜則在微博上寫下，“建設自己打破自己，那麼多年，他依然是那個‘記得我的角色，別記得我’的秦昊。”
《漫長的季節》播出時，秦昊已投身於下一部戲的劇組。他說，“我要做的，是全身心投入目前的角色”。若不是被頻頻發問，秦昊說，自己不會去“回味”《漫長》。看著他已清減的身形，瘦削的腳踝，可能，那些關於《漫長》的迴響與餘韻，更該留給觀眾慢慢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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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揉麵團到竹竿”，伊能靜這般形容增重又減重的秦昊。她對他有著顯見的心疼，與同為演員的驚歎敬佩。被問起減重，秦昊說，“我個人不建議大家嘗試我的減肥法，因為對身體的傷害特別大。”為著服務於角色，自己用了極端的方式減重，“但大家一定還是要通過健康的飲食和運動來減重。”他不忘切切地叮囑。
“我是一個不太會被外界的聲音干擾的人。你一定要清醒的知道你要什麼，你追求的是什麼。”秦昊說。外界看來，經《漫長的季節》一役，秦昊的段位與資源又有了質的飛昇。但對於秦昊自己，“生活還和以前一樣。按部就班的，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
近期，秦昊投入了《哈爾濱一九四四》劇組，在年代的諜戰劇裡開始了另一段沉浮。
“殺青後，故事裡的人生就結束了。”儘管在《芭莎》的拍攝場地，還有著和龔彪的鴿子互動的類似構造場景，已瘦出骨相的秦昊卻用自己的行動提醒著我們，該出戏了。他在投入新的角色，腦海中更構想著新的未來。“我也沒有過入戲太深出不了戲的時候，”他這麼說。感覺中，這也打破了對演技派演員“入戲太深”的固有想象。
“我最近很想嘗試一些虛構的內容真實化，比如科幻類的作品，比如小說裡的人物。所謂的‘紙片人’，以一種真實的、生活中可以見到的人那種形式呈現出來，是我最近想要嘗試的方向。”說到這些，秦昊總是興奮的。
隨著年齡增長，秦昊也步入中年，結婚生子，生活如每個人一樣。“很平常的。在拍戲的空餘時間，更多的，我在陪伴家人。”而這些年潛移默化的變化，自我覺知是“更包容了”，“我對於人性、對於情感、對於世界等等的感受和理解都會發生變化，會更成熟地看待問題。”
最後，扔給秦昊一個問題。你有沒有害怕過與時代脫節，被年輕人甩掉？
“沒有”。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覆，“無論多麼偉大的藝術家，都會有自己的時代侷限性，這是一種自然規律，所以我並不畏懼。現在獲取信息的途經很方便。網絡衝浪時，我也會看年輕一代的討論。”
“只要有對錶演的熱愛，就會一直存在力量感。至少，我個人是怎麼認為的。”秦昊說。
白日夢想，如水銀瀉地。在銘記與忘卻之間，晝夜輪轉，斗轉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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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尚芭莎：龔彪最打動人的部分是什麼？
秦昊：龔彪這條故事線，是劇中人與命運集中且典型的體現，是我們想表達的生活與命運的部分。他用東北小人物的真實與鮮活打動了我。作為東北人，我和他非常親近，他在某些方面，也是樂觀的東北人的縮影。因為對養我的那片土地和那群人的情感，我在拍這部劇時會有使命感在。
時尚芭莎：觀眾看出來的點，有哪些讓你意外？
秦昊：觀眾真的很厲害，我們埋的點，包括伏筆，都看出來了。有幾場戲是當時現掛的，比如龔彪給王北塞錢，說“撕巴啥呀，給你的呀”；去老太太家裡假扮物業說“我在家都不幹活，跑這來幹活來了啊”；還有在出租車裡抓沈輝“知道什麼是MMA不，啥級別啊”。這幾個位置都是我希望豐富龔彪的性格現掛加進去的，也引起了大家很多討論，我很開心也很感激。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你印象很深的段落是什麼？
秦昊：龔彪和麗茹看《春風沉醉的夜晚》。拍前的一個小時，辛爽把那場戲的劇本給我了，說昨天改了一下。我一看，那臺詞寫得我連“的、地、了”停頓都不用改，說出來以後就是龔彪該說的話，是龔彪說話的方式。我當時都驚了，我說什麼時候寫的，他說就剛才寫的，花45分鐘寫出來的。
這個寫得就特別龔彪，那種性格，說話的方式，那種彪勁兒，就是龔彪年輕時候的感覺。當然裡面也有一些現掛，都是在這個基礎上現掛，比如龔彪說，（怎麼是）兩個男人在上面蛄蛄蛹蛹的，我以為（這片子）講郁達夫和林徽因呢。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龔彪和王響、馬隊在KTV裡的戲，從唱K到跳舞，是卡著時間點，按照時間自然流動呈現的。王響要唱歌時，旁邊兩個人聊天，他唱起來了，每個人的每句話和唱也卡在情節點上，唱完了，三個人正好起來跳舞。為了看起來毫不費力，拍得費力嗎？
秦昊：拍起來並沒有很費力。我和範偉老師都是瀋陽人，合作起來很默契，有一些現掛的東西，兩個人也都能接得上。又和（陳）明昊是多年的同學，彼此間非常熟悉。這一段跳舞的部分，事先也沒有排練，到了現場導演說想拍我們跳舞，想要致敬小帥導演的《青紅》，也是直接就跳了。
時尚芭莎：這些年你學會了不去判斷人物，而是首先塑造人物，這對你表演有什麼幫助？
秦昊：我作為演員的認知一直是這樣。演員不應該評判自己的角色，而是生活在他的生活裡面，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漫長》中，大家的表演讓你還有驚歎的有哪些？
秦昊：這次合作大家都很默契，幾乎每場戲都有現掛的部分。很多演員是多次合作過的，有東北老鄉，還有老同學，拍起來很自在。比如我跟範偉老師，你在那個人物裡感受到劇本里沒有的東西，演出來範老師能接得住。範老師在感受到他那個人物的時候，又能給你出來一些劇本里沒有的，這就需要兩個演員的默契。某個情境中，兩個人的感受都在人物裡，還能互相搭在一起，挺難得的。
比如和範偉老師的第一場戲，在車管所裡。龔彪的車被套牌了，劇本里就兩句話，龔彪向那個警察要車牌，拉著警察“你別扣我車啊”，警察說，“被撞的人在醫院呢，走吧”，兩個人就走了。劇裡的對話則是你來我往，彷彿兩個東北人的拌嘴抬槓現場。“就當花錢買教訓了。”“你別說話了，天天說話也說不到點上，天天擱那叭叭說。”“撞死了？”“你是真彪啊！”
攝影/小剛
策劃/葛海晨
形象監製/於昆
採訪&撰文/孫三好
妝發/米揚Quintus
統籌/陳柳凝
形象執行/裴立瑩
統籌助理/仲妙
形象協助/Cynthia Mao、Ada Shi
品牌鳴謝/ Brunello Cucinelli
新媒體編輯/Timmy
排版/Ev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