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秦人完成了天下統一,大秦帝國橫空出世。回顧這段歷史,至今仍然讓人熱血僨張,兩千年中,還有很多關於秦興、秦亡的討論,政治、軍事、法律等方面,都不乏論述,而我們的視角卻是地理。
賈誼的《過秦論》道:“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開篇直指地理,而雍州之地正是關中。在秦統一的大戰略中,地理不只是山在哪兒、水在哪兒,而幾乎成為決定統一進程的關鍵因素。
討論這一問題前,我們不妨回顧一下起步於關中的那些戰事。當中國曆史進入國家階段,具有真正政治與軍事意義且起步於關中的戰事,不斷進入我們的視線。周人克商、秦始皇統一天下、楚漢之爭、北周滅北齊,乃至隋、唐王朝的建立,這一系列王朝的更迭,均屬於來自關中的政治集團取代東部政治集團的歷史大事件。王朝的更迭與政治集團的交替原本是歷史進程中的常情,然而令後人關注的是,不僅勝者來向均起步於關中,且幾乎都是曾經的弱者。
《史記》中有記載,周武王“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史記》卷四《周本紀》)而“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周武王以少勝多,憑藉不足五萬人進擊商紂王七十萬人馬,進而贏得以周代商的偉業。秦人先祖非子本居於犬丘,因善於養馬而被周孝王封為“附庸”,公元前770年護送周平王東遷,再被封為諸侯,並率部從隴右遷居關中,但由於國弱兵衰,商鞅變法之前始終被關東諸侯視作戎狄。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偏居於西部的國家,後來戰勝了擁有十倍之地、百萬之師的關東諸侯,統一了天下。
此後不久,劉邦入關中時屬下不足十萬,而項羽則率諸侯軍四十餘萬入關,如此懸殊的力量對比,楚漢相爭的結果卻是劉邦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北周與北齊相比,仍是齊強而周弱,北齊不僅人口眾多、國力強盛,且擁有一支規模遠勝於北周的軍隊,雙方對峙,最後的贏家卻是北周。回顧歷史,固然政治律令、軍事謀略、民心人望始終左右著這些事件的發展,但這些起步於關中的政治力量卻在劣勢之下,最終以弱勝強,贏得了軍事上的勝利,這其中究竟還有什麼力量發揮著作用?
既然所有這些起步於關中的戰事不但獲勝,且以弱勝強,那麼關中自然成為探討問題的關鍵。克勞塞維茨(KarlPhilipClausewitz)在《戰爭論》中提到:“一支軍隊出戰,不論是進攻敵人的軍隊或戰區,還是到本國的邊境設防,都必須依賴這個地方,必須同這個地方保持聯繫,因為它是軍隊存在的條件。軍隊人數越多,對它依賴的程度就越深,範圍就越大。”
《戰爭論》書影,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
“這個地方”就是作戰基地,其價值在於為作戰部隊提供後勤給養與兵源。作戰基地與我們熟悉的根據地具有相似性,均具有戰略後方的意義,它不是僅僅服務於一次或幾次戰役,而是面對長久的戰爭,且具備政治穩定立足的條件。但是,一場戰事,無論作戰基地還是根據地,均不止一處,而中國古人提出的“根本之地”則是唯一的。明末清初的文人魏禧在為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撰寫的總序中,將與軍事有關的地形分為“根本之地”與“起事之地”:“有根本之地,有起事之地。立本者必審天下之勢,而起事者不擇地。”
“根本之地”與“起事之地”擁有完全不同的軍事價值,“起事之地”隨處可尋,“根本之地”卻是審度天下後的抉擇。清人曾國藩對“根本之地”有進一步的詮釋:“自古行軍之道不一,而進兵必有根本之地,籌餉必有責成之人。故言謀江南者,必以上游為根本;謀西域者,必以關內為根本。”(曾國藩:《曾文正公奏稿》卷二七《通籌滇黔大局折》)
顯然,“根本之地”與籌餉相關,即具有為作戰部隊提供物資補給的功能。那麼除此之外,就“根本”而論,是否還有更深的含義呢?“根”與“本”最初均指樹木之根,引申出來就是政權、國家的政治立足之地。這樣的地方不僅可以持續不斷地為作戰部隊提供物資保障與兵源,還是政權的核心之地、根本所在,關中平原就是這樣的地方。
關中平原航拍圖。攝影/WJX一頓拍,來源/圖蟲創意
關中擁有的地理優勢,早已體現在古人的討論中。戰國時期,縱橫家遊說列國,蘇秦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東有餚、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戰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張儀為秦破合縱提倡連橫,說楚王曰:“秦地半天下……被險帶河,四塞以為固。”(《戰國策》楚策一《張儀為秦破從連橫》)秦亡,項羽進入關中之後,韓生說羽曰:“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肥饒,可都以伯。”而項羽因“秦宮室皆已燒殘,又懷思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捨棄立本之地而東去,故韓生留下如此話語:“人謂楚人沐猴而冠,果然。”(《漢書》卷三一《項籍傳》)劉邦也是楚人,打出漢中、北定三秦後,贏得楚漢之爭,西漢王朝的國都究竟放在洛陽、滎陽,還是關中,舉棋不定之時,謀士給予劉邦的建議幾乎與韓生所言相同。婁敬對劉邦說:“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眾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漢書》卷四三《婁敬傳》)張良也有同樣的話語:“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
無論戰國,還是秦漢,幾乎所有謀士對於關中地理的認識都是共同的。這些謀士們本著謀國、謀天下的立場,對於關中地理重要性的討論集中於兩點:
其一,“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的地形。
關中平原位於陝西省中部、秦嶺以北的渭河沖積平原上,西起寶雞,東至潼關,東西長約360公里,南北長20~100公里,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八百里秦川。關中南有秦嶺,北為黃土丘陵山地,南北山地合攏於西部,東有黃河,中部為平原。冷兵器時代,山地、河流都是天然的軍事屏障,而關中正好擁有得天獨厚的“被山帶河”的地理形勢。
何謂關中?平原與山地結合之處的山間谷地,往往成為來往通道,並設有關隘,眾多關口之“中”,就是“關中”的取意。關中四周的關口,最為重要的有東部的函谷關(今河南省靈寶市)、蒲津關(今山西省永濟市)、武關(今陝西省丹鳳縣),西部的蕭關(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市),南部的大散關(今陝西省寶雞市)、子午關(今陝西省西安市長安區),以及北部的金鎖關(今陝西省銅川市)。被如此眾多關口包圍其中,這裡自然獲得了“關中”之稱。
關中如此“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的地形,正合古人理念中“形勝之區、四塞之國”的地理特徵。“形勝”與“四塞”是冷兵器時代的易守難攻之地,“形勝”之地憑藉地形對外出擊、對內自保,均具備優勢。
其二,“金城千里,天府之國”的物產。
何謂“天府之國”?即因土地肥沃、物產豐富,而含天子府庫之意。關中平原堆積著由渭河、涇河沖積而成的深厚沃土,加之渭河、涇河等灌溉之源,在以農業為本的古代社會中極盡地利之勢,故《禹貢》分天下為九州,九州中土壤居於第一的上上等,便是關中所在的雍州。這一得天獨厚的資源特徵,使關中成為古代中國北方難得的沃土,直至晚近,關中一帶仍然流行“姑娘不對外”的習俗,即生在這樣富庶之地的姑娘絕不會外嫁到其他地方。
關中的麥田風光。攝影/攝影師ZJF,來源/圖蟲創意
縱覽天下,在地形與物產方面,同時具備自保與自足雙重優勢的,非關中莫屬,這就是顧祖禹所說的“根本之地”。
關中的地理優勢使其成為中國歷史早期成就天下霸業的起步之地,西漢文帝時期,儒生賈誼的名作《過秦論》開篇即點明:“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憑藉這樣的地理基礎,面臨山東諸國“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的危險局面,儘管“秦人開關延敵”,但“九國之師”卻“逡巡而不敢進”。於是,“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只弄了個“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的結果。隨後,“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最後完成了統一天下的偉業。
繼秦之後,劉邦同樣憑藉關中的地理基礎贏得了漢家天下。楚漢之爭的作戰之地不在關中,根據地卻是關中。西漢開國後,論及各路功臣,劉邦認為蕭何功居首位。與那些浴血奮戰、攻城略地的將軍相比,蕭何雖然無一城一地之功,但在兵源、糧餉供給方面卻做出了重大貢獻。“漢王與諸侯擊楚”,相持五年,損兵折將,多次輕身逃跑,蕭何駐守關中,不等劉邦下令,即從關中派軍隊補充兵源,濟漢王於困境之中。這段話是說,漢與楚在滎陽相守多年,軍中存糧不足,蕭何屢屢從關中轉運糧餉,救劉邦於乏絕之時。雖然劉邦多次丟失山東,但蕭何卻常保全關中,以待劉邦迴歸。(《漢書》卷三十九《蕭何曹參傳第九》)楚漢之爭中,蕭何的濟困救乏之功成功地表現了他的治國才能,但關中之地“四塞之國、易守難攻”的地勢與“天府之國、物產富足”的物資保障,才是蕭何施展才能的地理基礎。無論秦、漢的發跡,還是起步於關中的其他重大歷史事件,均沒有脫離這裡“根本之地”的地理優勢。
無疑,關中地區具有“根本之地”應有的地理優勢,但是,是否能夠成為根本之地,自身擁有優勢的同時,“立本者必審天下之勢”,這意味著根本之地還需要具備相對於其他地方的比較優勢。農業是傳統社會的立國基礎,戰國時期商鞅以“武爵武任”“粟爵粟任”為核心的變法,使不為山東列國看重的秦國一躍成為強國。然而,這時的秦國要完成統一天下之舉,若僅靠自身的地理優勢,只能做到守本,而起事則需要運用天下之勢。如何運用天下之勢,採取什麼樣的政治、軍事謀略就成為關鍵性的因素。戰國時期伴隨秦人的崛起,兩個立場不同的政治聯盟相繼出現,以蘇秦為代表的一派首倡合縱,繼此之後,張儀再倡連橫。
所謂合縱,即為合眾弱以攻一強,而連橫則為事一強以攻眾弱。結盟的對象與目的不同,結果也大有區別。加入合縱之中的盟國,抗秦只是其中的目的之一,更大的目標在於通過聯盟獲取自己希望求得的利益,一致抗秦僅是暫時之舉,內部爭鬥則處於主流,故那時的謀士曾對山東國君說過這樣的話,若兩隻野獸知道老虎逼近自己,絕不會再繼續廝殺了。如今山東諸國的國君卻沒有意識到秦國威脅到自己,仍然爭鬥不止,且兩敗俱傷,連野獸的智力都不如(《戰國策》卷一八《趙策一·謂趙王》)。連橫與此不同,聯盟的利益核心是秦國,無論盟友是否更移,核心利益都不會改變,因此在山東諸國“從散約敗”的時候,連橫始終存在,即秦國從來沒有失去過追隨者,且通過破壞對手的聯合,將自己追隨者的土地變成對手聯盟的障礙,甚至借追隨者之力達到了削弱對手力量的目的,其性質與當代的代理人戰爭十分接近,《戰國策》中名為《秦使趙攻魏》的篇目講的就是這樣的事情(《戰國策》卷二四《魏策三·秦使趙攻魏》)。
張儀運用連橫手段,入楚遊說楚懷王。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繼張儀主張“連橫”之後,又一位魏國謀士來到秦國,這就是范雎,他提出了“遠交近攻”之策。無疑,正是范雎的謀略為秦人贏得了統一,贏得了從關中本土到整個山東地區土地相連、人民所屬的結果。范雎針對秦昭王攻齊這一舉措,指出:“越韓、魏而攻強齊,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之則害於秦。”且遠攻即使成功,土地也不能與自己本土聯為一體,反而肥了別國。“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戰國策》卷五《秦策三·范雎至秦》)戰爭的目的在於削弱對手的有生力量並強化自身,遠交近攻是為實現“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的目的,秦人遠交齊楚、近攻三晉的同時,也將國土從關中伸向韓、魏、趙三國。從地理視角審度這一切,秦人的遠交近攻不僅僅擴展了國土,且將地理屏障推至太行山一線。山川是大地上的脊樑,也是用於軍事防禦的屏障。立足於西部,關中作為“根本之地”,並非孤立存在即能成事於天下,於是面向山東,其外圍就是太行山與豫西山地。太行山與豫西山地既是當代地理學家界定東西部的界線,也是古代東西抗衡的戰略重地。太行山在三晉土地上,不但成為關中地區的又一道軍事屏障,且可通過穿行於山中的道路溝通東部平原地帶,利用這一地理形勢成功地保證了秦人走出西部,贏得東部乃至於天下。
秦統一天下,如同一道波瀾壯闊的洪流席捲天下,關中的地理基礎與人的謀略共同成就了這一千古偉業。
回到本文初提及的那些戰事,我們看到,依託關中的地理優勢,最後走向成功的不僅是大秦帝國,所有這些歷史為冷兵器時代彰顯了“根本之地”的魅力。
今天的關中和諧而安然,歷史上那些戰火硝煙早已遠去,但若追尋歷史的足跡,訪古、探古,那些斑駁的古物上不僅記錄著時光的留痕,也閃爍著往事留下的光環,八百里秦川這一片不大的土地,成就了中國歷史上最光耀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