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加爾湖畔的蘇武:活下去,不投降

貝加爾湖畔的蘇武:活下去,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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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昭帝始元六年春(前81)春,長安。

歸來的漢使團,簇擁著10個匈奴打扮的人,出現在街頭。儘管漢匈之間已罷戰多年,匈奴使節也經常來往於長安,隊伍中的一個老人還是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只見他鬚髮皆白,手中還握持著一根破舊的竹杖,頂部懸掛的光禿禿的似乎是某種動物的尾巴。儘管衣衫襤褸,他卻氣宇軒昂,目光直視前方的未央宮。

“這些是匈奴使節嗎?”不禁有人問道。“不,那是蘇子卿。”不知是誰接了這句話。頓時,人群中有一陣小小的沸騰。人們不禁驚呼:“蘇子卿!這是十九年前出使匈奴人的蘇子卿!他竟然還活著!”
蘇武像。來源/浙江圖書館《中國曆代名人圖像多圖概覽》

出使匈奴,突遭橫禍


天漢元年(前100),漢武帝已經登基41年。自元光二年(前133)馬邑之謀開始,漢匈之間的戰爭斷斷續續持續了33年。此時的匈奴日趨衰落,剛剛即位的且鞮侯單于由於擔心西漢趁自己立足未穩發動戰爭,就把扣留的所有漢朝使節全部放還,以此示好。漢武帝心領神會,派出以中郎將蘇武為代表,包括副中郎將張勝和假吏常惠在內的100餘人出使匈奴,護送扣留的匈奴使節返回王庭。

就在蘇武等人完成護送任務後,意外發生了。

匈奴中有一位叫虞常的漢人,他當年是作為漢使衛律的手下被脅迫投降。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找尋機會迴歸故土。同時,另一位投降匈奴的緱王因為自己舅舅昆邪王的緣故,在匈奴一直被邊緣化。同是天涯淪落的二人一直在謀劃如何劫持單于的母親,作為再歸漢朝的“投名狀”。蘇武的副手張勝與虞常是故交,這次他們的到來,無疑讓虞常覺察到了機會。於是虞常偷偷見了張勝,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張勝認為這是立功的大好時機,便給了他們物資支持。(《漢書·蘇武傳》:方欲發使送武等,會緱王與長水虞常等謀反匈奴中。緱王者,昆邪王姊子也,與昆邪王俱降漢,後隨浞野侯沒胡中。及衛律所將降者,陰相與謀劫單于母閼氏歸漢。會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律,常能為漢伏弩射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賜。”張勝許之,以貨物與常。


但虞常等人行事不密,有人向單于告發了他們的陰謀。虞常被捕,緱王被殺。

副使張勝聽到消息後十分害怕,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蘇武。面對飛來橫禍,蘇武的反應出人意料突然自刎幸虧及時制止(《漢書·蘇武傳》: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見犯乃死,重負國!”欲自殺,勝、惠共止之。)不久單于審問蘇武蘇武認為有辱國家再次拔刀自刎衛律愕然,趕緊抱住派人叫來了大夫。大夫地上挖了一個放在上面踩住他的背部直到出血過了很久蘇武緩過氣息漢書·蘇武單于使衛律召武受辭,武謂惠等:“屈節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律驚,自抱持武,馳召醫。鑿地為坎,置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氣絕,半日復息。……單于壯其節,朝夕遣人候問武,而收系張勝。

儘管活了下來,但蘇武知道,單于定然會來勸降。

有一天,衛律又召見了他。在當著蘇武等人的面斬殺了虞常後,受到驚嚇的張勝很快投降。當衛律恐嚇蘇武說他也要被連坐時,蘇武很輕蔑:我本來就沒有參與謀逆,和他又不是親屬,哪裡能連坐?衛律黔驢技窮,只能舉刀威脅。面對這個貳臣的威逼利誘,蘇武憤怒異常怒斥衛律你作為臣子,恩義,背叛國家,投降蠻夷,怎麼還敢這裡說話而且單于信任你讓你決斷人的生死你卻沒有秉持公正反而攛掇兩個國家打仗旁觀禍亂看吧當年南越使使國王頭顱最後懸掛朝鮮斬殺使馬上就被誅滅現在只剩下匈奴你知道不投降導致兩國戰爭匈奴的禍端就要我這裡開始了(《漢書·蘇武傳》:劍斬虞常已,律曰:“漢使張勝,謀殺單于近臣,當死。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武曰:“本無謀,又非親屬,何謂相坐?”……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於蠻夷,何以女為見!且單于信女,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鬥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縣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衛律無奈,只能上奏單于。單于見此便將蘇武囚禁於地窖中,斷絕飲食,想逼他屈服。可蘇武將雪和氈毛混在一起吞嚥下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單于無奈,只得將蘇武放逐到北海(今貝加爾湖)的丁令國牧羊,並聲稱公羊有了乳汁才放蘇武回漢朝。
 
今天的貝加爾湖。攝影/陳小羊,來源/圖蟲創意

貝加爾畔,掘洞食籽


提到貝加爾湖,很多人腦海中可能已經“自動播放”了《貝加爾湖畔》。歌詞中的貝加爾湖溫情脈脈,化身為愛情的見證與守護。但現實中的貝加爾湖遠,位於北緯51°29′-55°46′的西伯利亞,周邊分佈有大量凍土帶,1月的平均氣溫-26℃至-33℃,直到今天都是人煙罕至。不難想象,在2000多年前的西漢,蘇武面臨的是怎樣惡劣的生存環境。

《漢書·蘇武傳》:武既至海上,廩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

“掘野鼠去草實”,寥寥數語,蘇武的艱辛躍然紙上。堂堂漢使,此時不得不依靠挖掘草原野鼠洞中的草籽充飢。不知這時的蘇武是否會想起朝堂上武帝授予他節杖時的殷殷囑託,抑或是憶起自己出長安時的意氣風發。不過這一切此刻都已經不重要了。他這時所面對的,只有眼前不會說話的羊群和無邊無際的草原。
 
貝加爾湖附近餵養的羊群。攝影/Ekaterina Shvaygert,來源/圖蟲創意

牧羊的生活是那樣平淡。每天,蘇武都拿著作為漢使象徵的節杖放羊,晚上則抱著節杖睡覺,哪怕節杖上作為裝飾的犛牛尾的毛脫落殆盡,依然如故。“只要節杖在,漢朝就在,我就還要回去覆命。”或許,這就是他此時的信念。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五六年。一天,單于的弟弟於靬王帶著部眾到北海射獵,見到蘇武能織打獵用的網、矯正弓弩,也知道他就是那個寧死不降的漢使,心生敬佩,也很器重,於是賜予他衣服和食物改善生活。三年後,病重的於靬王沒有忘記蘇武,仍賜予他馬匹牲畜、服裝器皿和帳篷。不久之後於靬王病逝,他的部眾也遷走了。附近的丁令人貪圖蘇武的畜群,見他又淪為孤身,就在隆冬時節把牛羊搶走。生活剛有好轉的蘇武又陷入了困頓。

故人造訪,堅拒勸降

直到一天,一名不速之客的邀約,徹底打破了蘇武平靜又艱辛的生活。邀約的人叫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也是蘇武的故交。

蘇武似乎早有預料。對於這位因力戰匈奴不敵而投降的故舊,蘇武並沒有表現出輕蔑。他欣然應邀前去赴宴。

酒酣耳熱之際,李陵緩緩道出此行的真實目的。單于依然沒有放棄勸降蘇武的打算,聽說李陵與蘇武素來友善,因此派他來遊說。
李陵表示自己對蘇武感同身受,很同情蘇武的遭遇,更擺出了蘇武母親已經去世、夫人可能改嫁、妹妹和孩子也可能已經離世,即使回去也將孤苦伶仃的現實,這一番勸說可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漢書·蘇武傳》: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漢,空自苦亡人之地,信義安所見乎?前長君為奉車,從至雍棫陽宮,扶輦下除,觸柱折轅,劾大不敬,伏劍自刎,賜錢二百萬以葬。孺卿從祠河東后土,宦騎與黃門駙馬爭船,推墮駙馬河中溺死。宦騎亡,詔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飲藥而死。來時,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陽陵。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餘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滅者數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復誰為乎?願聽陵計,勿復有云!”)

面對勸說,蘇武的態度也是決絕:

“武父子亡功德,皆為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願肝腦塗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願勿復再言!”

“臣事君,猶子事父也;子為父死,亡所恨”,這可能是班固的演繹,但這句強調君臣父子忠孝觀念的話放在此時的蘇武身上,卻是恰如其分的。

就這樣喝了幾天的酒。臨別之時,李陵仍不甘心,還想勸說蘇武。蘇武以自己早就該死來回應。(《漢書·蘇武傳》:“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驩,效死於前!”)看到態度如此堅決的蘇武,李陵只能感嘆:“嗟乎,義士!陵與衛律之罪,上通於天!”

其實,李陵的內心何嘗不痛苦?作為名將之後,他本應像他的祖輩、父輩一樣在疆場上馬革裹屍,現實卻給他開了巨大的玩笑。他成為投降匈奴的將軍,這對將門是永遠無法抹去的汙點。他無法面對蘇武堅定又澄澈的目光,看到蘇武,李陵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可能。那種可能,久久地折磨著他。就像之後漢使任立政勸說他歸漢時,他會默然良久,然後感慨:“吾已胡服矣!”後來,李陵想幫助蘇武改善生活,但又羞於見到他,就讓自己的匈奴妻子送了他幾十頭牛羊。
痴心不改,終歸故國

後元二年(前87)二月十四日,漢武帝駕崩,少子劉弗陵即位,是為漢昭帝。

李陵又來拜訪蘇武。他已經很久沒來了,這次不是為了勸降,而是慶賀蘇武即將歸國。

 

《蘇李別意圖卷》(局部)(南宋)陳居中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其實,長安始終沒有忘記蘇武,多次派人打聽蘇武的下落。匈奴人雖然一再聲稱蘇武已經死了,但始終不能讓人信服。終於在一次出使匈奴的途中,當年不得已投降匈奴的常惠悄悄找到漢使,告知蘇武仍然活著,在北海邊牧羊。《漢書》是這樣記載的:

後漢使復至匈奴,常惠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于。單于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單于召會武官屬,前已降及物故,凡隨武還者九人。

於是,就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關於蘇武歸國之後的情形,《漢書》記載如下:

武奉一太牢謁武帝園廟。拜為典屬國,秩中二千石;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徐聖、趙終根皆拜為中郎,賜帛各二百匹。其餘六人老,歸家,賜錢人十萬,復終身。

這一刻,蘇武已經等了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鬚髮盡白”。這十九年,親朋離散,物是人非。但總算熬過來了,兒子也與自己團聚。站在熟悉的長安街頭,摸著早已破舊的節杖,蘇武五味雜陳。


逆襲封侯,圖藏麟閣

其實典屬國的官位並不是很高,與郡守差別不大,主要負責對外事務。就在蘇武認為自己的生活可以就此平靜下來時,命運又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他的兒子蘇元捲入了上官桀、上官安父子、桑弘羊、燕王劉旦、鄂邑長公主的謀反案,被處死。《漢書·蘇武傳》:武來歸明年,上官桀、子安與桑弘羊及燕王、蓋主謀反,武子男元與安有謀,坐死。晚年喪子,這對步入晚年的蘇武而言打擊巨大。

然而,禍不單行。


上官桀等人為了與霍光爭權,在上書中特地將蘇武與霍光的長史進行了對比以暗示蘇武不滿,加之他素來與上官桀、桑弘羊有來往,兒子又捲入了上官桀黨羽的謀反案,於是廷尉奏請逮捕蘇武。幸而霍光或是知曉蘇武的為人,或是忌憚蘇武在世人心中的忠臣形象,總之沒有將他下獄,而是免除了官職。漢書·蘇武傳》:初桀、安與大將軍霍光爭權,數疏光過失予燕王,令上書告之。又言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大將軍長史無功勞,為搜粟都尉,光顓權自恣。及燕王等反誅,窮治黨與,武素與桀、弘羊有舊,數為燕王所訟,子又在謀中,廷尉奏請逮捕武。《漢書·霍光傳》:於是蓋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與燕王旦通謀,詐令人為燕王上書……又引蘇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敞亡功為搜粟都尉。)

迴歸故國後,喪子、免官,蘇武的人生再次跌入谷底。直到漢昭帝駕崩後,他迎來了轉折:

數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與計謀立宣帝,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漢書·蘇武傳》)

蘇武以“故二千石”,說明在迎立宣帝的時候他沒有官職,也沒有爵位。作為白身的蘇武卻參與到最高政權的更迭之中,也因此而獲封關內侯。
 
漢宣帝畫像
不久之後,霍光的親信、繼任者衛將軍張安世“薦武明習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為遺言”,蘇武因此“待詔宦者署”而能夠隨時得到宣帝召見,旋即再次擔任典屬國並加尚書右曹銜。之後,漢宣帝“以武著節老臣,令朝朔望,號稱祭酒,甚優寵之”,此外,許皇后的父親平恩侯,漢宣帝的舅舅平昌侯、樂昌侯,車騎將軍韓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也因蘇武的名節品行非常敬重蘇武。

看到蘇武年老喪子,漢宣帝關心他在匈奴有沒有兒子。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派人贖回了他的兒子蘇通國,讓其擔任郎官,並讓蘇武的侄子擔任尚書右曹。

神爵二年(前60),蘇武,這位寧可在貝加爾湖畔掘鼠洞食草籽也不投降的錚錚漢使,閉上了雙眼。

有人說,人在將死之時,大腦會快速回憶自己的過往。他或許憶起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中郎將,在踏上奔赴草原的路途時,是何等氣勢如虹;或許憶起那個威武不屈的漢使,在北海畔的風霜雨雪中默默地握著節杖牧羊時,是何等堅定忠貞;或許還會憶起自己在武帝園寢中流淚祭祀,告訴先帝從未投降時,是何等心潮澎湃。

他可能會想起這些,但他想不到的是,在其身後的兩千多年,他的名字與他的一生已經化作一個民族忠誠守節的象徵,穿透了歷史的塵埃,成為照亮後世仁人志士的永恆燈火。
 
《蘇武牧羊圖》 [清]任伯年 現藏故宮博物院

參考文獻:

[東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16年。

丁宏武:李陵《答蘇武書》真偽再探討,《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3月。

姜元海:蘇武:背叛和守節,《群文天地》,2011年第9期。


END
作者 | 成蹊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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