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海內外,中國臺灣的畫廊業年輕於西方、成熟於大陸。2020年初,疫情突至、市場趨勢轉變,身居行業中心的畫廊從業者如何看待與面對?時尚芭莎藝術專訪亞紀畫廊創始人黃亞紀,與之就市場趨勢、畫廊經營及佈局與臺北藏家的審美進行深入探討。
談疫情下的波折
BAZAAR:亞紀是哪一年成立的?在此之前,你在做什麼?
黃亞紀:亞紀畫廊2018年於臺北成立。但我從2014年就開始經營畫廊,和張明放做了亦安畫廊臺北。我們一起工作過很長時間,2007-2009年,我在亦安工作,在亦安畫廊臺北是2014-2017年。所以亞紀畫廊在開業時就擁有比較成熟的經營模式。開畫廊前,我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翻譯了杉本博司所著的《直到長出青苔》;亞紀開業後,我也經常舉辦研究類型的展覽,所以我對畫廊的學術性和品位很自信。
BAZAAR:開業兩年後就趕上疫情,經營上你感受到困難了嗎?
黃亞紀:第一年確實困難。但也挺有趣,因為我們跟很多西方畫廊合作,尤其是紐約。2020年底、2021年初時,臺北這邊疫情控制得很好,但紐約嚴重,我寫郵件給他們,對方卻說根本沒時間回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來買藝術品。
我們這邊的生活照常,但沒有人想買藝術品,反而是紐約的生意非常好。那時候,畫廊就開始放慢腳步,嘗試做幾場線上展覽,都是很年輕、熱門的藝術家,幾乎每一檔都賣完。
“林亦軒:密度”,展出於畫廊周北京,2023年
亞紀畫廊參展NADA New York,2023年
BAZAAR:那期間,畫廊有沒有面臨過關閉?
黃亞紀:沒有。臺北不能出門的時間大概只有幾個月。當時我們擔心封城,也花時間精力研究了各式的線上展覽方式。線上的概念造就了這幾年的藝術熱銷,但現在看來也要隨疫情結束而告終,沒有隨之起舞、擴張太多熱門版塊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因為我發現:首先,這邊藏家還是對線下欣賞作品有需求;二是我們畫廊經營的核心藝術家本身就不是平板的內容,需要實際的觀看體驗;三是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麼多好藝術家。我對展覽的內容非常在意。
疫情期間,我們還是舉辦了很多重要展覽。最困難的時候是2021年七八月,畫廊剛好推出了林亦軒的個展,結果大家都不能出門,實際能觀展的時間不到兩週。
BAZAAR:那三年,很多畫廊其實賣得很好,甚至好於疫情前。
黃亞紀:這幾年,我對銷售有新認知:我們確實不是一家做快消藝術品的畫廊,也沒必要成為這種畫廊,因為對藝術家與畫廊的長久經營沒有正面幫助,且最終結果會損害藏家的利益和審美。我記得很清楚,如果你問耿畫廊的創辦人耿女士,什麼藝術家最難賣?她每次都會答常玉和趙無極——最開始賣的時候幾乎無人問津。而畫廊主伊蓮娜·索納本德(Ileana Sonnabend)也曾說:往往展覽中最好的作品就是賣不掉的那一件。
疫情前、中、後,臺北當代藝術博覽會的進入給這邊的產業帶來不小衝擊。大家對國際藝術的態度備受爭議,抨擊大於肯定。因為臺北當代的腹地和消費力小,只能吸引國際中型畫廊,價位合適多數藏家,這些國際熱銷商品必然搶走了本地畫廊原本的份額,造成大多數畫廊的反彈。我的看法和別人不同,我常說,當臺北當代中型畫廊帶來的嚴肅作品也賣得好時,這邊的市場就有未來了。這個過程漫長且辛苦,我們畫廊就在做這件事,每個項目的準備工作都非常周全,很辛苦,工作量大。
“挑釁世界”展覽現場,關渡美術館,2021年
BAZAAR:你覺得這幾年藝術市場有沒有出現一些負面問題?
黃亞紀:在亞洲,畫廊與藝術家項目的好壞似乎和銷售以及能否參加博覽會沒有太大關係。關於後者,我向來認為是西方對亞洲藝術的評斷還有很大的理解空間;至於前者,和我們有相同堅持的業內人士總認為我們華人缺乏美術教育,但我常反思:這些問題是通過美術教育能解決的嗎?
歸根結底,我認為產業中有太多不專業的空隙,尤其與專業人士在疫情期間配合大眾口味不斷放低標準有關。觀察這幾年博覽會的展位變化或拍場受追捧的作品,什麼樣的藝術能獲好評?NFT一度盛行,你很明顯能感受到主宰它的是電腦工程師的品位、主宰拍賣的是金融家的品位,藝術品位與學術去哪了?所以說實話,我們做了那麼多學術,能夠真正靜下心來看的還是小部分人,大部分藏家都靠“口耳相傳”,會跟著買,最後反而會懷疑甚至喪失好的藝術品位與審美。
談藏家構成
BAZAAR:“口耳相傳”在疫情後變得更嚴重?還是以前也嚴重?
黃亞紀:以前也嚴重。現在買藝術的人真的增多了。新進場的藏家會對“口耳相傳”更有興趣,心態不一樣,剛進來接觸的熱門作品也會培養他們的收藏方向。
BAZAAR:那在學術上比較努力的藝術家會經常和你交流嗎?
黃亞紀:主動來找我的人真的不多。我在臺北畢竟不是學院出身,我學的是社會學,在日本和美國唸的藝術。
BAZAAR:這邊很看重這個事嗎?
黃亞紀:這邊的連接性挺強的,因為真正的藝術院校就三家,大部分藝術家都從那裡畢業,會比較傾向自有體系。所以我一直跟大家不是很熟悉。現在,美術館和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因為我們做的藝術家真的很不錯,所以他們會主動來聯繫,也與之進行了大量借展與購藏項目。
荒木經惟《感傷之旅II——沖繩》,銀鹽照片,35.6×28cm,1971年,展出於亞紀畫廊
“森山大道:Pop Noir”展覽現場,展出於亞紀畫廊,2020年
BAZAAR:高雄、臺中那邊沒有加強聯繫?那邊是拍賣徵集必去之地吧?
黃亞紀:疫情前,我們在臺中的銷售比重遠大於臺北,大概80%都來自那裡。
BAZAAR:那時候的臺中藏家反而買得多,是因為他們更懂藝術或更專業嗎?
黃亞紀:是。他們相當專業,已經進入收藏領域二三十年了,是會讓我緊張的藏家。當代的年輕藝術家,他們可能不太瞭解,但對中堅輩以上的藝術家,他們研究得比我透徹。每次聊天時,他們對藝術家背景、展覽都如數家珍。不過,這些藏家幾乎都沒有來這次臺北當代。
這個現象蠻特別,也許算退場?但反而他們和拍賣公司的交易和溝通會更多。只有少數幾位藏家在跟西方畫廊買作品,會希望在國際畫廊裡排在前面,他們在群體裡也比較年輕,不到60歲。60歲以上的藏家幾乎都去拍賣了。而且,他們的資產也通過之前的收藏越來越大。
BAZAAR:你怎麼看臺北這邊大企業或家族創立的基金會,和他們的交流多嗎?
黃亞紀:不太多。我們作為一家中型規模的年輕畫廊,目前還沒有辦法接觸到他們,跟畫廊的資歷、資產、經營藝術家的價格都有關係。資深畫廊還是他們最重要的交流對象,畢竟常玉、趙無極是這些大藏家們最開始、最主要的藏品。
臺北中等規模的畫廊走國際雙年展路線、經營很概念或很新的藝術,才會跟這些藏家有交流,因為這是大藏家或美術館必有的收藏區塊。亞紀不太做這些,我們的路線還是以繪畫史進美術館或拍賣路線為主。
趙剛《愛》,布面油畫,180×180cm,2022年,交換展覽“Art Collaboration Kyoto with Blum & Poe”,國立京都國際會館,2022年
陳昭宏《海灘 48》,布面油畫,76.2×101.6cm,1975年
BAZAAR:現在大陸藏家能佔到你畫廊銷售的多少份額?
黃亞紀:20%-30%。其實挺高的,我們還是認識一些圈子裡挺知名的資深藏家。他們很認可我做的藝術家,也一直在穩定地進行收藏。
BAZAAR:臺北的年輕藏家來你畫廊交流的多嗎?
黃亞紀:有一定比例。搬新空間也是為了他們,就是希望不要那麼嚴肅、拘謹。新的年輕藏家更習慣來看展覽或交流,他們很關心畫廊的所有活動,交易也在增加,這是很自然的過程。
談收藏趨勢
BAZAAR:剛剛你也提到這兩三年,大家看西方當代藝術比較多,無論對於亞紀或臺北的其他畫廊來講,都是一種衝擊,份額難免被搶走。你有什麼感受?
黃亞紀:我相信對於行內的每個人來講,衝擊一定有,畫廊之間可能不太一樣。不過有一個關鍵,我從來不認為我們只是一家本地畫廊。自戰後起,亞洲藝術就和歐洲有許多交匯點,我自己的背景也是如此。而我對西方藝術的看法是“共好”——無論地區,只要有更多好藝術進入市場,市場就能更好。
接下來會我會陸續增加大陸藝術家、海外華人藝術家與日本藝術家,西方當代藝術也會繼續增加。我選擇西方藝術家很有態度,必須跟亞洲文化或和畫廊項目有關聯,不是市場導向。這個思維對畫廊項目非常重要,重要到會影響自己藝術家對畫廊的觀感。
“Either is Good——海外年輕華人”展覽現場,亞紀畫廊,2022年
“Daily Pictures”展覽現場,亞紀畫廊,2023年
BAZAAR:疫情後,你身邊藏家的審美或觀念有何變化?
黃亞紀:和國際趨勢非常相近。新入場的藏家品位變得更大眾,也突破了對一些學術性高、內容稍微“艱澀”的作品的理解。簡單來講,亞紀一直把西方大畫廊作為經營範本,我相信亞洲畫廊都類似。我們會以藝術史的概念挑選藝術家,且並非“比對”,而是“超越”。在這點上有趣的是,西方鼓勵超越現有藝術的作品;但在亞洲,作品的視覺和審美必須要和某種已存的藝術相近才能獲得理解,橫空出世或嶄新的藝術會被打壓。因此,畫廊通常不敢引領、創新品位。
所以在疫情期間,很多更視覺性、易懂、討喜,或是更容易掛在家裡的裝飾性作品變得很熱門。這是最大的改變,也確實稍微動搖了我的信心。但疑慮很快被排除,我覺得這僅是藝術市場整體的版塊變大、區分變多,和長久經營毫無關係。
BAZAAR:那在構成上有何變化?
黃亞紀:我們吸引了一些本地的大藏家,這些藏家基本到了一定年紀,在疫情前已經不跟太多畫廊交流,但一直會買我們的作品。確實在疫情後,類似這樣的資深藏家對當代藝術的想法都有一點止步了。首先是沒辦法看展覽,心氣沒那麼高;另外,他們的年紀也比較大了。而且這些人對疫情後的拍賣結果感到非常不理解——過去認為輕鬆的作品可以拍到這麼高的價格。慢慢地,他們覺得不太懂現在的市場,也就逐漸疏遠了。
對畫廊經營來講,我們高價位的作品開始難走。反而在年輕藏家進來後,中價位的作品會更容易銷售。這可能跟全球趨勢不會差太大。
BAZAAR:所以疫情後確實增加了不少年輕藏家。
黃亞紀:對。而且這些年輕藏家對自己的收藏越來越自信,會互相推薦,我覺得是蠻好的狀態。但我們並沒有吸引到更多“快消”型的年輕藏家,就算這次臺北當代我們的銷售其實不錯,但新藏家下單的只有一件,還是以既有藏家為主。
亞紀畫廊在臺北當代藝術博覽會,2023年
許炯《我心似皎月》,布面綜合媒材拼貼,50×60×4cm,2014-2019年,展出於臺北當代藝術博覽會
BAZAAR:沒想到新藏家下手的這麼少。那你現在挑選作品和藝術家的標準是什麼?
黃亞紀:這個結果是意外,也不是意外。亞紀畫廊經營的內容需要時間理解,藝術家與項目也更適合畫廊或美術館空間的展覽。相較之下,林亦軒這次在畫廊周北京的呈現就更多吸引了年輕藏家。
至於挑選藝術家的標準,上一檔和日本畫廊的合作展給了我蠻多啟發:對方畫廊主是廣告公司出身,他選藝術家就像大男生選想收藏的玩具一樣,是很明顯的一個視角或心態。我也萌生好奇:別人會怎麼看我們的藝術家組成?我後來發現,我選的都是藝術家心中的藝術家,哪怕市場或拍賣價格還沒那麼好。四月時,我到上海和一個基金會的總監見面,他的一番談話讓我明白我並非孤身一人。他舉例像拉烏爾·德·凱澤(Raoul De Keyser)這麼好的藝術家在拍場上沒有價格,是因為即使到現在能夠理解的人還是太少。那又如何?這不影響凱澤在藝術史上的重要性與貢獻。
這使我想起先前看了卓納做的短視頻,請哈羅德·安卡特(Harold Ancart)談凱澤的作品。安卡特說他每次看完凱澤的原作時,心裡只有一個衝動,就是“我得趕快回家創作”。面對好藝術家,我永遠有同樣的衝動。畫廊的意義終究是探索藝術的意義和價值在何處,而不僅是一時的拍賣或市場的價格。
文字整理 於明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