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製造|鶴崗生活實驗:不想要的就不要了

先生製造|鶴崗生活實驗:不想要的就不要了

在鶴崗,我見到的這些人似乎都在尋找一個新的自己,它決定脫離我們大多數人身處的那個社會——那個要求房子、教育、工作、自我增值,分秒時間都要輸出價值,好像總在填寫一張績效考核表的社會。人們不敢停歇,自我鞭笞,自我厭倦,有時還會服用阿普挫侖片來解決焦慮。來鶴崗的年輕人停了下來,像是進入了一種生活實驗,實驗品是他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危險,但這是他們自由的選擇。

鶴崗紀行



林雯,獨身,29歲,有兩隻貓。來鶴崗前,她的生活從各個方面來看都屬於那種普通和循規蹈矩的類型:上班,做網絡客服,工作時間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和父母一起住,一次次相親。她下了決心要走,覺得換一個地方才能開始新的生活。2021年10月31日那天,她把家中的鑰匙扔在玄關的鞋櫃,拖著行李箱,從江蘇常州出發,坐上了去鶴崗的火車。

在鶴崗,她買下兩套房子。第一套花了五萬八千元,在鶴崗南部一個新的回遷房小區,靠馬路,褐色樓體,雪覆蓋在通往樓房的斜坡上。單元門沒鎖,一層,門上掛著招牌:“只做外賣”。房子一室一廳,客廳有一張淺棕色木質島臺,臺上玻璃瓶裡插著乾枯的火棘枝。兩把木質長凳,一張藏青色地毯,白色沙發上鋪著電熱毯。牆上是一盞環形暖色檯燈。鶴崗冬天嚴寒,漫長,暖色的光更好受。

為了掙點生活費,她把這套房子改成外賣炸串店。星期二到星期天,林雯都待在炸串店。上午十點,她從沙發上醒來,打開外賣後臺,隨後繼續睡,到中午十二點,起床,洗漱,清點食材。這片區域人不多,通常一天只會有四五單,運氣好的話能有十單。一份炸串賺八塊錢,她一個月賺一千到兩千塊。這比她之前上班掙的工資少,但也夠了。

屋裡都是食材。三個白色金屬儲物架上是箱裝礦泉水,盒裝雞蛋,新鮮的芥藍和包菜;一張木櫃,兩排透明罐裝調料,辣椒粉、黑芝麻、醃雞粉;一個四開門金屬冰櫃,厚厚一層碎冰,雞叉骨,方便麵,雞排,凍米飯,土豆片,“安井牌”魚丸;長條形廚房的桌子上是電磁爐、煮鍋和一口裝滿油的不鏽鋼炸鍋。冬天的風從窗戶縫隙吹進來。

賣得最好的是“麻辣香鍋大胃王套餐”(蔬菜、肉丸、方便麵製成的麻辣拌),還有“油炸雞叉骨”。兩道菜都好做。她取出冰凍食材,水煮,加調料,或者設置油鍋溫度,下進雞叉骨,中間翻面一次。十分鐘完成,打包,放在門口桌子上。外賣員敲門,開門,拿走。她一般會順手多炸一些,當自己的午飯和晚飯。

空閒時,林雯愛打遊戲,後來熟練了,一邊炸雞一邊打。手遊“和平精英”——一款競技類射擊遊戲,已經打了好幾年。上個賽季,她是“超級王牌13星”。(遊戲的晉升規則為:青銅、白銀、黃金、鉑金、星鑽、皇冠、王牌,最頂級的段位就是王牌。)她打這款遊戲好幾年了。之前她嘗試打過別的遊戲。比如“明日之後”,可她覺得那很難受,就像上班一樣,上線,打卡,做完每個任務,三個小時就過去了。再說,不充錢就打不過別人。

炸串店夜裡十二點關門。這片地方十二點後就沒有外賣騎手了。躺在沙發上,林雯繼續打遊戲,直到凌晨三四點。時間全由自己,工作不難,不花心思,不費精力,就是掙錢不多。

能不能想辦法提升點單量?美團外賣的區域經理問。

要是想賺大錢,我就不會在居民樓裡開店了。她回答。

另一套房子離市中心更近,價格也差不多,四萬八千元。兩套房花光了她此前的積蓄。她在來鶴崗的火車上選定了那套房子。那時,從江蘇到鶴崗還要隔離。坐在火車上,林雯沒找到能提供隔離條件的酒店,一路只好在58同城上看房子。她看了十多套,用地圖導航看位置,公交站點,醫院,小吃店,快遞站點。她最後定下了這套,買房,過戶,封門,隔離七天。中介幫她去超市買了被子、枕頭、鍋和食物。那時她還無法確信能不能適應鶴崗。

住了半年以後,現在,這套房子更像是貓的家。屋裡是原有的老式裝修,塑料板吊頂,牆漆像皸裂的皮膚一樣剝落。地上是兩個裝貓糧的瓷碗,兩個貓砂盆,一個貓抓板。窗前擺著兩盆吊蘭,葉子上有貓的齒痕。一隻狸花貓,六歲,從江蘇帶來的。另一隻是英短金漸層,剛剛一歲。她擔心第一隻貓孤單,就在鶴崗早市上買了第二隻。每隔三天,林雯過來加貓糧,換貓砂。她設定“三天一小休,每週一大休”。週一,她整天陪著貓待在屋子裡。貓在門口等她回來,夜裡跟她去洗手間,鑽進她的被窩。

屋裡停了暖氣。在鶴崗,暖氣費是筆不小的開支。臥室的塑料盆裡裝著水,還有一個電熱棒。“冬天冷,貓不能喝冷水。”她說。普通的加熱棒可能會漏電,她挑選了很久,才找到這款烏龜專用的恆溫加熱棒。她擔心貓冷,床上放著定時開關的電熱毯。屋裡昏暗,玻璃窗結了霜,窗外霧濛濛一片。

她和人結交不多,多數時間只是待在房子裡。一個工作日,下午三點多,林雯累了,躺在沙發上。沒有訂單,沒有外賣員敲門,習慣一起組隊的遊戲玩家也沒上線。她一個人關掉燈,拉上窗簾準備睡。沙發很長,兩米左右,睡起來柔軟,她墊了電熱毯和被子,還有一塊羊毛坐墊——以前那輛二手別克車上的。來鶴崗前,她賣了車,決心脫離過去。房子裡沒了聲音,她睡著了。一點光隱約漏進來。

四點,鶴崗的夜晚來了。天越來越冷,街上的人們加快了腳步,下水道飄出一縷縷白色熱氣。

新年要來了,人們會有怎樣的願望?

“消磨時間到死。”林雯說。

鶴崗街景



鶴崗,位於黑龍江省北部,與俄羅斯隔江相望。鶴崗約有八十九萬人口。同時,這座城市以低房價聞名:在2022年,鶴崗平均每平米房價2149元,在中國313個地級市中排名最末。通常,如果不太講究居住質量,兩萬到五萬塊,可以在市區購買一套位於頂樓的回遷房——同年,北京房價統計接近每平米7萬元——可以在鶴崗買一套房子的錢,在北京很可能買不到一個平米。

網上能找到這些描述鶴崗的話:“地方政府財政重整。”(2021年12月,鶴崗市政府公佈取消招聘政府基層工作人員計劃,理由則為財政重整。);“人口流失。”(2013年至2021年,鶴崗市區人口減少達17.12%);“資源枯竭。”(2011年,鶴崗被中國政府列入第三批25座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單)。看多了這些,人們很難不產生這個印象:鶴崗,一個寒冷且遙遠的邊陲之地。

與此同時,鶴崗又顯得很熱鬧——一些年輕人正不斷從外地來到鶴崗買房,並試著留下來。流傳最廣的是2019年,35歲的海員李海流浪到鶴崗,花五萬元買了一套房;接著,一個叫許康的年輕人,本在拉薩的飯店打工,來鶴崗後,買房花了三萬元;2022年秋天,一個25歲女孩帶了五隻貓坐火車來鶴崗,這次她買房只花了一萬五千塊——五萬,三萬,一萬五——新聞中鶴崗的房價越來越低,但變化不僅於此。那位女孩說,她是插畫師,工作自由,在鶴崗她以每月一千元的價格請到了夜間保姆。她上了熱搜,成了一個移居鶴崗生活的名人。這個女孩在電話裡分享她在鶴崗的狀態:閉門不出,白天睡覺,晚上畫畫,靠外賣生活,有空時跟動畫片《蠟筆小新》學做奶油燉菜。

“我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來到鶴崗。”她說。她暫時不考慮去大城市。“我不想過那麼有壓力的生活,反正我沒有那麼高的物慾,我不需要星巴克,也不需要奢侈品那些。”

2022年10月底,我從北京來了鶴崗。和其他人一樣,我也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旅途。先乘坐飛機到佳木斯,再坐出租車到鶴崗。隔離政策還在,我在一個叫做“南風井”的高速卡口停下來,登記身份信息,隨後來到一間民宿,開始三天隔離。民宿在鶴崗的麓林山,那裡是棚改房,頂樓售價通常在兩三萬左右,就是網上津津樂道的便宜房子。我記得民宿裡的水有金屬味道,還有點渾濁,四周很靜,除了窗外偶爾傳來的火車汽笛聲。

我找到一個微信群,群裡有兩百多個來鶴崗的人。人們討論裝修的細節,鶴崗的飲食娛樂,還有外界對鶴崗的報道和評論。一天,有人在群裡說,他認為低廉的房價將吸引源源不斷的年輕人來到鶴崗,從而形成一種新的活力。

另一個人反駁:人們在城市裡購房,購買的只是那一套簡單的鋼筋水泥嗎?

不,人們購買的是希望。這個人接著說。

“鶴崗不是北歐,鶴崗不是烏托邦,鶴崗再次淪為鬼城。”另一個人嘲諷地在群裡羅列著當時的報道標題。“主流媒體帶你見證真實的鶴崗。”

直到這陣喧囂過去,我才見到一些來鶴崗的外地人,比如林雯。“死宅,不出門。”在我請她出來玩時,她在微信上說。一個月後,一個偶然機會,我在炸串店見到了她,那天她穿黑色長袖,卡通睡褲,微胖,圓臉,剛剛染過的慄黃色頭髮紮了馬尾,塗口紅。見了面,她比想象中熱情,一直拿零食給我——柿子、脆蘋果、瓜子。

那天一直沒有訂單,我們吃火鍋。下鍋的有豆腐,魚丸,人造鴨血,菠菜。因為沒有肉,她還專門炸了一點雞叉骨。

我們聊到她的過去。林雯生在常州,考上中專,選了廚師專業。理由很簡單:廚師應該不會捱餓。那時她一週生活費100元。家在市裡最北,學校在市裡最南,從鎮上到學校,需要來回換兩趟車,每趟車一個小時,車費5元錢。食堂裡一份蛋炒飯賣6元,還只能找到一丁點雞蛋碎。衛生巾要花錢,班級裡的桶裝水要花錢,打水要錢,洗澡要錢,她冬天捨不得用熱水洗澡。後來她學會留下課上的多餘食材。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後廚,做冷菜。她說有幾樣食材怎麼都剁不開,比如口水雞。一鍋雞煮下去,再撈起來,拿著大刀,剁不斷的骨頭得用刀背摳出來。很花力氣,手心疼,手背也疼。餐飲行業是體力活兒。做了一兩年,她在58同城上重新找工作,做過淘寶的刷單主持,婚慶司儀副手,還幹過酒店前臺。那些年她似乎沒交到要好的朋友。

來鶴崗前,她最後一份工作是在設備回收平臺做線上客服。公司離鎮上很近。上班時間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上班一天,休息一天,一個月稅後工資六千元,還有五險一金,寫字樓有空調,有微波爐和冰箱,她覺得那就是自由的一部分。她連續七個月績效第一(回覆率,好評率,諮詢量都是第一),能多拿五百塊。工作內容不難,但需要耐心。她在線上回覆,親,哪裡有離你最近的門店,我們幫你預約下單。親,您覺得價格不合理的話,我們會給您退回一些優惠券。

一個月不上班的那十五天,她就在家裡待著,打遊戲。

如果不是因為相親,在鎮上,她可能也能湊合著過下去。但她真不想再相親了。她相親大概有二十來次了。最後那次,才見面,對方問她,能不能做他女朋友。她沒說什麼。那男的條件不錯,個子高,聲音也好聽。第二次見,在車上,她坐在副駕,男的忽然想親她。她推開他。車子快到她家了,但一直不停,男的繞著圈開。

不讓我下車,我就跳車了,她說。

她告訴母親,但過了幾天,母親又安排了下一個對象。

林雯沒法對上一代人說,她只想賺點夠花的錢,一個人過。她認為,人最大的自律就是不結婚,不生孩子。可是上一代不能接受。她和他們沒法溝通。在他們的世界裡,人就是到死要工作,要幹活。幹活為了什麼?為了養下一代。在家裡閒著沒一週,他們就會催她,怎麼還不去上班?怎麼還不去相親?永遠在上班,永遠在相親,然後結婚,生孩子。然後這一切就過去了。

那段時間,她在網上看到一個男孩帶著女友一起到鶴崗買房生活,他們分享鶴崗夏天的公園,分享他們裝修好的房子。她心生嚮往。何況,三四萬買一套房子,這在江蘇不可想象。在江蘇,很多小鎮的房價都到一萬多一平了。想租商鋪開店,月租金起碼三千。預算有限的情況下,林雯想,怎麼才能過上更自由的生活?

她也來到了鶴崗。在鶴崗,住在新買的房子裡,最初三個月,除了每週兩次買菜,林雯幾乎不出門。南方人沒見過零下三十度的天氣,沒見過那麼大的雪。她在家裡打遊戲,每天十幾個小時,先是點外賣,後來買了湯鍋和電磁爐做飯。“這很自由。”她說。終於,她遠離了工作、相親、工作、相親的生活模式,也遠離耳邊那些親人的聲音了。

第二年,2022年,林雯決定開店,開始在鶴崗尋找第二套房子。六月,炸串店裝修完工。她花了一千元買來一個二手水母缸,拱形,配著彩燈。對她來說這是一個昂貴愛好。以前她在淘寶上見過一種水母,有一個漂亮名字——大西洋海刺——簡稱大西洋,有變色的傘體,如同波浪的透明裙帶。水母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她的小鎮生活又是什麼樣子?幾乎是兩個世界。

她買來兩隻大西洋水母,缸擺在炸串店的島臺。她用純淨水配備海鹽,給水母吃豐年蝦卵。彩燈照下來,注視著浮游中的水母,林雯就像注視著屬於自己的——正在展開的全新的生活。

林雯的小屋



隔離完了,我從麓林山搬到九州松鶴。那是一個龐大的回遷房小區,房子能從A組一直數到G組,在鶴崗的中心偏南地帶。鶴崗剛出名時,中介喜歡推薦這裡的房子:便宜而且方便,挨著一個名為“一百家”的大型超市,附近還有熱鬧的美食街。小區沒有圍牆,路人能通行。樓房形狀沒什麼特別,十來層高,陽臺凸出在外——回遷樓的廚房通常在陽臺上,樓和樓之間距離小,我能看見對面的人家晚飯吃的是什麼。


我一個人在鶴崗行走。那些形狀整齊的樓房,往往都是便宜的回遷房,橙黃色,淺綠色,粉紅色,通常是六層樓、七層樓、四層樓。有些一樓的不鏽鋼上掛著歪歪斜斜的金屬“福”字。積雪還沒化盡。一些傢俱遺棄在單元樓門前,破洞的沙發,生鏽的金屬座椅。隨著鶴崗的名氣增大,這些房子成為商機——有人開始在互聯網上向身處其他城市,尤其是向那些身處一線大城市的人們銷售鶴崗廉價的房子。


梁雲鵬是其一。他38歲,在鶴崗做了7年房產中介,因為鶴崗接受過不少採訪。我到店裡時,他戴著耳機,一臺蘋果手機擺在面前:他正在接受抖音運營官方的連線採訪。他穿著一件耐克棕色夾克,中等身材,開一輛黑色奧迪。自從鶴崗憑藉低房價出名後,他的房屋中介生意蒸蒸日上。他手上有超過一萬套房源,不過,價格在5萬元以下的只有兩成,而那些標價一兩萬元的房子更少,可能只有幾百套。


“必須要找到更多兩萬元的房子。”梁雲鵬說。“客戶的需求最大。”


他們決定去鶴崗那些偏遠的角落搜尋。我跟著梁雲鵬和他的妻子、員工一起去核實了12套房子的實際情況。它們有些在鶴崗最南部,一個叫峻德的老城區。這裡曾經依傍著鶴崗的四大煤礦之一——峻德礦而建立。我見到很多拄著支撐柺杖的老人。


梁雲鵬舉起手機拍照,在網上更新房子信息。不少人會直接遠程買房。梁雲鵬車座上放著一張新的公證書和委託書。那是一位四川女孩打了三分鐘的視頻電話就買定的房子。


“也許對人們來說,鶴崗的房子代表著某種退路。”梁雲鵬說。


不過除了便宜的房子以外,這座城市和其他城市又很像。鶴崗街頭,道路旁種著松樹、柳樹和白楊。各個城區都有一兩家鶴崗本地的連鎖商超“比優特”或是“一百家”。城市中心還有兩家大型購物中心,一家叫“比優特時代廣場”,英文名叫“B.U.T TIMES PLAZA”,其外型是一座淺白色的長方體,經過玻璃旋轉門,一層售賣金飾,二至四層是服裝店,五層則是餐飲檔口。另一家叫“大世界”,頂層是一個以射擊出名的體育館。外賣騎手的電瓶車在街上奔走。


娛樂生活,雖然不夠豐富,但也依然存在。在二道街上有幾家酒吧,既有精釀啤酒館,也有喝雞尾酒、有著舞臺駐唱的酒吧。其中三家酒吧叫“Everything To Life”、“Always Welcome Bar”、“DH”。“Everything To Life”在一家卡拉OK的一樓,樓上打著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六個年輕人在臺上唱歌,舞臺上有許多黃色的氣球,還有寫著“caution”(注意!)的綵帶。歌聲響亮。他們唱張震嶽的《愛很簡單》,古惑仔,范瑋琪的《最重要的決定》。門前是鐵路,晚上八點,拉煤的火車轟隆而過。


鶴伊公路旁有一家能打實槍的諭霖靶場。許多人會在五號水庫那兒釣魚。郊區有兩間馬場,一家在北邊,黎明屯,馬場不大,遠處是荒山。馬圈在稀鬆的黃土上。老闆是一個45歲的男人,手機號以“9999”結尾。他此前在一個學院工作,同時在外面開公司包工程。他在這片馬場投入三百來萬。馬場裡有十匹馬、兩匹駱駝。他還打算買孔雀、魚。據他說,他之前離婚,“可把自己整糊塗了”,淨身出戶,給前妻五百萬,沒多少翻身的資本。原來他愛玩車,買過路虎、奔馳、寶馬,現在都出掉了。他不指望能靠馬場掙錢。不過在鶴崗做生意似乎並不容易。他提到一些受阻的經歷,他還是想去深圳。“那裡機會更大。”他說。


鶴崗與伊春交界的地方有一家滑雪場。隆冬之際,一些年輕人會去那裡滑雪,夏天則會去那裡露營。


人們可以在鶴崗的電影院裡看到卡梅隆的新片《阿凡達2》。(不過更小眾的文藝電影就別想看到了。)雖然沒人用“滴滴”這樣的打車軟件,但可以在路上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司機往往會樂意與外地人聊一段鶴崗煤礦的歷史。沒有地鐵,但有不少公交。許多地方都有公園。那些公園有著十分漂亮的景緻:高大茂密的樹林,清澈的人工湖,遊走的水鴨。


本地人十分樂意對外界訴說這個城市更真實的一面。這和新聞上的蕭條氣氛不同。鶴崗不是什麼正在下沉的城市,在這裡,活著的仍然在活著,生活的仍然在生活。街邊賣煎餅的一對夫妻說這裡生活節奏緩慢,其實也很舒服。在人民廣場,一個正在讀初中的男孩說他想要考哈爾濱的高中。在一家精釀啤酒館,兩個中年女人正在討論如何為孩子買一套學區房,以及如何為未來的高考進行相應的教育儲備。她們試圖向我強調:鶴崗真的很難看見年輕人了。


不過我已經很難見到煤的痕跡。我後來到鶴崗的圖書館,試圖尋找這座城市的歷史。鶴崗市圖書館是一棟安靜的建築,零星的老年讀者正在座位上閱讀。鶴崗長期以煤及相關產業為經濟支柱。它產煤的歷史也很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1918年。二層館藏的市志和年鑑記錄了大量與礦區相關的事件,有些是功績,有些是事故,總體而言呈現出曾經的興盛樣貌:第一個實現機械化的露天煤礦、標準的煤礦、礦區文化宮、礦區影劇場的隆重集會、礦務局招待所、煤礦工人療養院。根據媒體報道,在2012年,鶴崗的房價在繁榮中上漲,城區房價每平米5000元。


但記錄的文字沒有說清楚變化如何發生,以及輝煌的歷史又是如何中斷。由於煤礦接近枯竭,鶴崗在2011年被中國政府列入第三批25座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名單。與此同時,房價暴跌。這個消息首先在58同城傳播開來。2019年4月,鶴崗由於低廉的房價登上微博熱搜。越來越多的買房客來到鶴崗。


煤礦關停,拆遷,一些被改造成公園。有次,我來到礦山公園,站在路邊,俯視著山坡對面巨大的露天礦坑,樹木枯黃,斜坡上,灰色的礦層和雪交織在一起。底部的平地有輛黃色挖機,停著不動,像個景點。附近有家廢棄的炸藥廠,鐵門露出一小道縫。


另一次我去了北山公園。那也是鶴崗一座出名的公園,在城市北部,由鶴崗礦務局修建。曾經,它的周邊有許多冒煙、揚塵的白灰窯、採石場、白灰廠。但現在,那些都已經不見了。公園沒有邊界,一條長長的階梯通向山頂。我往上爬,兩側是光禿的白樺。山上更冷。爬到山頂,呼出的氣一會兒就在睫毛上結冰了,手機和相機也很快凍得關機。山下,高層住宅,低矮的平房,田野,城市,道路,都被白雪覆蓋。偶爾有老年遊客經過,他們在山頂停留,接著繼續向前走。在北京我也常去公園,人們坐在湖邊座椅上休息。公園和公園似乎毫無差別。天空是密度均勻的深藍,晚霞則是一道橙紅色,像一條河,靜靜流向遠處。


房產中介梁雲鵬正在尋找房子

鶴崗的年輕人正在離開這座城市。我在舞蹈工作室認識了一個18歲的男生。他出生在鶴崗,染著銀色的長髮,跳舞時熱愛穿鬆垮的長袖和破洞牛仔褲。最近的一個假期,他在湖南長沙的酒吧裡學會了打碟。我問他會不會去鶴崗本地的迪廳(比如“奧斯卡”)打碟。他皺眉。“去那是拉低我的檔次。”他說。他的夢想是去北京當模特,或者做主播。

25歲的劉雅畢業之後就從鶴崗來到北京生活。從她的談話中我依然能感到許多來自大城市的元素:p2p、在線教育、暴雷、流量、信息差。她此前在北京一家在線教育公司。公司裁員後,她回鶴崗休息了一陣子,打算再過幾天就去杭州。她聽說杭州的直播行業還有機會。

劉雅扎著馬尾。她熱衷與我分享如何運營小紅書賬號。當我們談到感情生活——她坦誠自己會使用一些互聯網成員常用的相親平臺,其中一個的公號簡介是:源自鵝廠內部員工的交友平臺,300萬互聯網、金融、高校、公務員優秀青年聚集地。

“年齡大的男人,恨不得在兩天內就把我的信息套完。他們只想搞清楚我到底想不想結婚,想不想生孩子。”她說。如果有機會,攢下兩三百萬,再去杭州買房。無論如何,人還是要為自己的未來打算,她說。她對此充滿信心。

但另一群從外地來到鶴崗的人們如何看待他們的選擇?我後來認識了王荔,她27歲,來鶴崗生活一年。她是個小個子,燙著一頭蛋卷短髮,像是走在大城市街頭的時髦女孩 。她花五萬八千元買了套房子,一室一廳,六十平米,維持著原有的裝修,木地板,棕紅色木門,棕色皮沙發。牆壁是淺藍色,她自己刷漆,刷到天花板累了,留下不均的痕跡。進門後,她習慣將門反鎖兩圈。剛搬到這裡時,隔壁男人來敲她的門。她報過警。警察給她留下一瓶辣椒噴霧,提醒她,進門以後反鎖。

“住在這裡你要保持謹慎。”王荔對我說。有天晚上下了大雪,凌晨,我們一起在小區裡踩雪。她在雪地裡跳躍,留下一串腳印。她說在小區裡遇見過自言自語的瘋子,有次還撞見老人去世,裹在一床草蓆裡,人們圍著。白天,常有老人在垃圾箱前拾荒,臉遮在厚厚的帽子和口罩背後。一個男的在樓房的角落裡撒尿,染黃了雪。

王荔是鶴崗定居者裡愛出門的一類人。熟悉之後,她總是會問我要不要去打劇本殺,或者逛街,挑耳環和化妝品。她是四川人,此前在廣州生活,做美工,每月收入七八千元。這樣的收入看起來不算低,只是大部分用來租房了。她後來受夠了交房租的生活,在網上搜索房價低的地方,於是辭職,來到了鶴崗。在鶴崗買房的花費相當於她在廣州兩年的房租。

她自覺幸運。離開廣州後,她開始做漫畫自媒體。一家工作室找上來,她從此成了漫畫編劇,負責漫畫走向、臺詞和腳本設計,每月一兩萬塊的收入。和新聞裡那個女孩一樣,她並不靠鶴崗賺錢。她們因此能維持一定的消費水平,比如在鶴崗吃日料、小龍蝦,一頓飯花掉兩三百元。

王荔也不知道在鶴崗能待多久。也許再過兩年她就走,也可能一直待下去。剛到鶴崗時,她晚上工作,白天睡覺,不認識其他人。無聊時,她在網上看一個男孩唱歌,伴著歌聲睡覺。她為他的直播刷過火箭,點過陳奕迅的《好久不見》。她買了龍貓抱枕、鯊魚抱枕和柴犬抱枕,放在床上。沒人說話她就獨自喝酒。她習慣買青島啤酒,喝醉再睡。下雪那陣,路上滑,她不出門,窗外的世界全白。白天短暫,黑夜漫長。那段時間她差點就要離開鶴崗。

認識了其他從外地來鶴崗的人,王荔才繼續待下去。群裡有人扔了一隻貓,她接過來,是一隻英短藍白。

我坐在王荔的房間,聽見隔壁一個女人在吼叫。王荔聳聳肩,她習慣了。我聽不清女人吼叫的內容,只是聽見火車的汽笛聲。窗戶看出去,視野空曠,天快黑了,遠處的馬路和房子籠罩在紅色裡。

“你現在的生活目標是什麼?”我問王荔。

“賺錢。”她說。

“賺錢是為了什麼?”

“有能力養老。”她與我談論過很多次養老。

“可是你才二十多歲,你為什麼要考慮養老?”

“你不害怕嗎?”她躺在床上,玩著手機,“有時我會覺得,假如我死在家裡了,可能一個星期都沒有人發現。”

貓跳上床。她摸了摸貓。

來鶴崗生活的人幾乎每人都有至少一隻貓。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貓成了一種流行的生活方式。鶴崗的街頭時常能看見寵物醫院,寵物店,貓咖。新聞上的那名女孩帶了五隻貓,這個記錄後來被另一個女生打破了。那個女生29歲,有一個網遊工作室,售賣遊戲中的虛擬物品。她來鶴崗帶了六隻貓,都是英短藍貓。

在鶴崗待的時間越長,我見到來鶴崗的人越多,也見到他們帶到鶴崗的生活習慣。有個30 歲的寧夏人,來鶴崗前在銀行工作,還開過火鍋店,做過建築投資。到鶴崗後,他依然按照一張嚴格的時間表生活:早上七點起床,看股市K線,下午三點後健身。他在鶴崗的房子里布置了一個健身房。地板上鋪著泡沫墊,屋子正中是一個大塊頭的黑色機械,裝備齊全,座椅、拉力杆、蝴蝶臂、臀力墊、仰臥板。他每天都做一定數量的拉練。臥室很小,床頭放著書,有《烏合之眾》,《博弈論》,《人性的弱點》。他每天開著一輛灰色的寶駿保姆車在鶴崗遊蕩,在群裡詢問是否有人需要幫助。

有個26歲的女生靠打CS代練掙錢。在鶴崗她花四萬塊買了房子,又花三萬塊裝修。房子在七層,頂樓。白色地磚,淺綠色牆漆,客廳空曠,放了一張懶人沙發。一個大型花瓶裡插著一支仿真馬醉木。靠牆是小米洗衣機、烘乾機。地板上是一個四千元的“石頭”牌掃地機器人。智能馬桶,浴缸。她的計劃是看著雪景泡澡,喝伏特加。臥室桌上是一臺價值三萬的水降溫式電腦主機,還有七隻橡皮小黃鴨。打遊戲太累了,她就捏這些鴨子解壓。

她不願意聊到過去。“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只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個人33 歲,之前是惠州比亞迪汽車廠裡的技術工人。來鶴崗前,他在好幾個工廠工作過。來鶴崗這兩年,他把所有的存款放進股市,但運氣不好,已接近破產。現在,他靠打《地下城與勇士》賺生活費。他在家裡用鍵盤熟練操作,一分鐘打完一個副本(遊戲裡的一組任務,或一個關卡),消滅怪物,拾撿金幣。這等於賺了三毛錢。一下午,四個小時,打出700萬金幣,能賺五十塊。這個人說他喜歡周星馳的《大話西遊》,因為那句結尾的臺詞;“我覺得我活得也好像一隻狗。”

九州松鶴小區外圍許多從外地來鶴崗的人們都生活在這裡



如果再往前看,要討論移居鶴崗的這股潮流,有個人的名字始終繞不開。李海可能是第一個被廣泛報道來鶴崗的人——那是在2019年,35歲的海員李海流浪到鶴崗,五萬塊買了套房。正因如此,他煩了快三年。不停有人來找他。最近來的是安徽臺的一檔節目。那檔綜藝想採訪在鶴崗生活的人。

“給錢嗎?”他問。

“只報銷路費。”

“那我不去。”

李海習慣了躲起來。在鶴崗待到第二個月我才見到他,那已是2022年嚴冬。我們約在他家樓下的一家火鍋店。他穿黑色羽絨服,身材瘦小,頭上生了白髮,戴著一個印著“SMART”貓鬍鬚的卡通口罩,話少,一直在手機上打《寵物小精靈》(一款消消樂遊戲)。

在鶴崗買房半年後,同為海員的父親在海上遇難。他決心不跑船了。

“現在船老闆不管颱風的。”他說。“反正人死了有保險。”

新聞最火那陣子,他也想過去當中介,賣鶴崗的房子。總有“粉絲”來鶴崗找他。他試著在百度“隱居吧”、“流浪吧”裡賣房,也開了短視頻。但賣得不好。別的博主一個月賣二三十套,他一年才賣了七套。他不幹了。他不懂怎麼把流量變現,那可能不是他擅長的。現在,他幫人報停暖氣,修水管,換燈泡,代打遊戲。他說自己掙多少花多少。去年一共掙了一萬元,也正好花了一萬元。他在微信群裡發賬單,一個月開支一千元,每天三十,能買什麼,不買什麼。有人揣測他是靠低保生活,他說不是。

“很快樂啊。”問起現狀,李海回答,“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渾渾噩噩地過了這麼多年。”炸串店女孩林雯說。“來到鶴崗後,那樣的感覺終於減淡一些了。就好像我終於輕鬆了一點,也好像更清醒了一點。”

電話中那個插畫女孩說,她還記得來到鶴崗的心情,新生活就這樣倉促地開始了。“走進去的那一刻,我想我終於有自己的房子,好像以後的生活終於自由了。”

“不想奮鬥,奮鬥給誰看?”一個男人說。“我一個人,這點錢夠花,為什麼還要去工作呢?如果哪天遊戲打膩了,就在鶴崗隨便找個工作。”

“如果我放棄家庭,放棄親情。反正一切都放棄掉。一個單身的男人,開銷不是很大的情況下,我發現人生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另一個男人說。“不想要的東西就不要了。”也許更重要的是後面一句。“我可以選擇不要。”

過去40年的高速發展帶來了一個副產品。那就是不管你身處哪個社會階層,是什麼樣的生存背景,我們在很大程度上都共享著一整套生活邏輯。富人也好,窮人也好,城市人也好,農村人也好,雖然你對自己未來的期待不一樣,但你總是有所期待:一個人就應該好好勞動,應該為子孫後留下一定的積蓄,或讓你的後代實現階層躍升。這是過去40年的高速發展給我們在心理層面上留下的最大公約數。我們幾乎是無條件地全民接受了這套生活邏輯。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從生活邏輯和生活哲學的多樣性上來說,這是比較單一的邏輯。這就造成了一個問題,如果你恰好生在這個時代,那麼在你成長的過程當中,你所受到的影響,你見到的很多東西,這一切會讓你產生一種感覺——就好像只有過上這樣的生活才是正常的,才是世界上唯一正常的出路。

學者袁長庚這樣分析移居鶴崗的人。

在鶴崗,我見到的這些人似乎都在尋找一個新的自己,它決定脫離我們大多數人身處的那個社會——那個要求房子、教育、工作、自我增值,分秒時間都要輸出價值,好像總在填寫一張績效考核表的社會。人們不敢停歇,自我鞭笞,自我厭倦,有時還會服用阿普挫侖片來解決焦慮。來鶴崗的年輕人停了下來,像是進入了一種生活實驗,實驗品是他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危險,但這是他們自由的選擇。

一次聚餐,我見到一對來鶴崗的戀人。他們做留學中介,正在嘗試“數字遊民”的生活。男孩說,他能察覺出來到這裡的人們是在反對什麼,但是他並不知道,這些人支持的和提倡的是什麼。

到遠方去,到某地去,在路上,“真正的生活總是在別處”——到鶴崗去,就像是重複著這些舊的敘事——不過,這個城市真的能讓人們擺脫生活的重複、苦悶、倦怠、絕望感——進而靠近精神上的自由嗎?

鶴崗一間正在出售的房子內飾



在鶴崗,起初有幾場大雪,夜晚,走在街上,蓬鬆的雪被路燈照得發亮。緊接著,天氣越來越冷,雪久久不化,堅硬,頑固,並且越來越髒。在室外,我穿加厚的羽絨服,羽絨棉褲,戴防風口罩,但還是沒一會兒就凍得身上疼。我很快對雪失去興趣,覺得寒冷難以忍受。


冷同時會帶來一種蕭瑟的觸覺。河流凝滯不動,大多樹木都是枯黑色的,馬路兩側擺放著凍魚。這和我此前在許多地方見到的景象都不一樣。比如我最熟悉的南方城市,那裡街頭植物茂密,汗水流下又蒸發,車水馬龍,事物似乎每天都在變化,人能輕易察覺出時間的流動。


後來我常常去林雯的炸串店避寒。我們一起坐在沙發上,披著被子,身後的電熱毯散發著熱氣。


年底,鶴崗的人們開始感染奧密克戎,林雯把手頭的兩隻抗原試劑和儲存的檸檬送給鄰居。舉手之勞但僅止於此。林雯並不想和人建立更深的交往,有也可以,沒有,似乎也無所謂。


王荔——那個住在我附近的做漫畫工作的女孩——有一天喊我去喝酒。到了她家,我看見臥室的牆壁新貼了四張便利貼:


“把坑(自己)填滿”“小紅書畫畫”“悲喜自渡”“找到愛好”


她說,工作出了點問題,有些煩。她點了一打青島啤酒。她喝得很快,講工作,感情,對未來生活的想象,對年齡和婚戀的擔憂,想要擺脫的事情和無法擺脫的事情。過年回家,家裡又要給她安排相親了。她也不清楚這份自由職業能持續多久。我們喝得醉醺醺的,然後睡著了。天亮得很早,她的貓從房子的一端悄悄走到另一端。


林雯的兩隻大西洋水母已經死掉了,水缸收了起來。炸串店的銷量更是個煩心的事。我們最後見面的那個下午,她只開張了兩單。她開始打遊戲,隊友不在線,隨機匹配了一把。她的操作非常迅速,手指移動屏幕的速度時常讓我的視線無法跟上。她撿起很多裝備,跑決賽圈,活到最後。在這個遊戲裡她似乎能獲得許多現實中無法給予的東西。


不打了,等晚上隊友上線。她說。


隨後我們開始聊天,吃橙子,她忽然說:


“我之前好像在日劇裡看到,人生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沒有能力導致的。”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就是突然想起。”


“可是,感覺你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


“我也有很多想做的。”


“比如呢?”

“比如我也想賺錢,我也想減肥,我也想變美,我也想出去旅遊,我也想學畫畫,我也想學會電腦,然後去做互聯網的工作,比如像群裡那些人。”她提過幾次,她沒有電腦,她也不太會電腦,要是會門互聯網技術就好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她又笑了笑。


聊完天,林雯開始刷短視頻。每次見面,林雯大約都要刷幾個小時的短視頻,“魚頭豆腐湯的做法”,三分鐘看完的電影,還有許多有關奧密克戎的笑話。我在一邊聽她刷短視頻的聲音,想到它呈現了一個浩渺無邊的世界,但它也支離破碎,我不清楚什麼樣的情感、記憶或經驗能從這些碎片裡留下來。


我想到她沒有頭尾的提問。她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或者,對她來說,以後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她曾經描述過一次快樂的旅行。那是在新冠發生前,她按部就班打工四五年了,2019年秋天,她一個人去了海南三亞,住在海棠灣青年旅舍,床位38元一晚,有沙灘椅,樓下是海。她在深夜裡帶著鉗子和頭燈抓螃蟹,早上做海鮮粥。她自認奢侈了一次,吃了一個88元的套餐——有一盤扇貝,一盤花蛤,一條魚,一盤青菜。傍晚的天空總是粉紅色的,許多人在海上衝浪。她儘可能控制花費,花了三千塊,歇了一個月。她長久注視著那片海。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梁雲鵬、李海、袁長庚外,其餘人物為化名)

撰文 李穎迪


新媒體編輯 Sissi Hua


排版 Sophie 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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