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繪畫是一條窄路

金宇澄:繪畫是一條窄路

ARTIST

作家、畫家金宇澄(攝影/賈睿)

一雙巨手探入滬上,百舸爭流,人群疾走。上帝視角,柔軟心腸,這是作家金宇澄的藝術。《繁花》後,他信步入畫壇,用寫實構築虛幻場景。面對嶄新身份,這一回,畫家金宇澄沒有“不響”。


繼今年二月上海藝博畫廊個展後,其展覽“繁花”正在北京南池子美術館舉辦,將持續至10月29日。《時尚芭莎》獨家對話金宇澄,探討其繪畫之路。

01

聊藝術

BAZAAR:你之前和藝術界的朋友交流多嗎? 

金宇澄:我過去老跑山西,上世紀90年代時認識了《黃河》雜誌當時的美編劉淳。他一來上海,我們就是喝酒,還有薛松(藝術家),也不聊美術。我之前也給陳丹青做過編輯,是一個和王安憶的對談專欄,弄過五六期。很多人基本都是寫完《繁花》後認識的,包括向京(雕塑家)。 

BAZAAR:平時常去看展嗎? 


金宇澄:不多。我沒學過畫,別人會去看原作、看怎麼畫,我這方面的眼光不行。比如現在有一本英文版畫冊要印了,他們叫我去看,我看了一次,頭昏眼花。我就叫冷冰川(藝術家)來看。他的作品和文學有關係,能從機器上看出作品顏色有什麼問題,我們認識也比較早。講老實話,沒有《繁花》和裡面的插圖,我也不大可能會繼續畫。 


圖1:金宇澄《北風》,丙烯、藝術微噴,90×90cm×3,2022年
圖2:“錯影”展覽現場,藝博畫廊,2023年

BAZAAR:今年2月,你的展覽“錯影”在藝博畫廊開幕,那次辦展體驗如何? 


金宇澄:還是在文學範疇裡。趙建平(畫廊主)那次辦展,我知道他有某種糾結在,對專業和非專業分得特別清楚。我就和他說:“很簡單,我們就是‘玩’一下,對吧?”我的插圖已經展覽過好多次,我和他都覺得要做一些新東西出來。

BAZAAR:你非常會講故事,作品裡有文學性和敘事性在。對你來說,是不是畫畫時很難拋開這些? 


金宇澄:某種程度上,我的作品也表達了我對美術的理解。老實說,我有時候看不大懂當代藝術和抽象畫,不懂怎麼這樣就可以畫一幅畫,這肯定和我歲數大有關。我對美術的理解只站在文學的角度,改變不了,人的範圍很小。展覽裡有一幅畫叫《結構》,裡面有很多抽象元素。畫完這幅後,我是再也沒興趣畫抽象了,感覺像掉進坑裡。因為它每一條線是一個顏色,有頭有尾、彎彎曲曲、互相編織,不像人家即興的顏色一畫就好了。 

>>>滑動查看“錯影”展覽現場,藝博畫廊,2023年


BAZAAR:你有沒有聽過這個說法:你畫的馬有點像常玉。你看過常玉的作品嗎?怎麼理解他?


金宇澄:看過。我其實最喜歡花瓶,這是他最好看的。至於女人體以及腿部的畫,好像也不僅是他這麼做。上次還有人說我受勞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的影響。我一查,根本沒關係。他色彩感覺特別好,我都是平面的。我有時候會看現代藝術,不記藝術家,就看怎麼畫,發現確實不講立體感,也不畫衣服褶皺這種細節。我可以取用這種形式,但完全臨摹就很沒意思。


因為我也做編輯,我們現在看稿子會上網搜,真的能搜到原文。我就在想:你幹嘛不稍微變一變?所以,我說不出來受過誰的影響。講到底,我畫的是不真實的、不存在的幻想畫面,又有一些寫實,像連環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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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金宇澄《傷痕》,丙烯、藝術微噴,110×93cm,2022年

圖2:金宇澄《春天(一對,左)》,丙烯、藝術微噴,125×100cm,2022年 

圖3:金宇澄《春天(一對,右)》,丙烯、藝術微噴,125×100cm,2022年

BAZAAR:有沒有欣賞的藝術家? 


金宇澄:齊白石和八大山人我都蠻喜歡。西方的話,我特別喜歡文學裡的插圖。 

BAZAAR:其實畢加索、馬蒂斯都畫過插圖,而且他們會覺得給大作家畫插圖是一種榮幸。 

金宇澄:寫《鐵皮鼓》的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畫就特別好,有功底。我看過他畫的鰻魚,德國人講究、細緻。所以,我的畫還是插畫味道。 
BAZAAR:你怎樣看待插圖和文學之間的關係?用文字能夠講清楚的事,插圖的作用是什麼?配插圖是否意味著文字的某種無力?
金宇澄: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畫插圖是我的責任編輯的提議,我在書裡寫的建築、場景、衣著,用圖表現會更清楚。我們剛才談到的西方文學插圖有很多功能。有的和文字完全沒關係,也有像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種裝飾畫、鋼筆畫,緊隨文字產生。你剛才提到的馬蒂斯,他們的作品不大會和文字有關係,更多的是建立視覺休息的部分。王爾德的詩歌配的線描也和文字無關,只不過代表了某種印刷技術,有裝飾的成分在。

02

講故事

金宇澄《靜安寺》,紙本丙烯,43×29cm,2018年

BAZAAR:你在乎專業畫家對你的評論嗎? 
金宇澄:我倒也有點好奇,也聽到過他們的議論。 

BAZAAR:那技法方面的評論呢,也不在乎? 

金宇澄:不在乎。他們也看得出來我在技法上沒有什麼可推敲的,甚至美術圈還排斥過敘事性,對吧? 

BAZAAR:因為敘事性創作在幾萬年前的巖壁畫中就存在了,比如今天捕了幾條魚,畫在洞穴內,這件事是有意義的。但到我們有相機、手機,什麼都能記錄的時候,何必還用一幅畫表現敘事?電影、電視劇也能敘事,這麼一比,繪畫的敘事就太弱了,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金宇澄:我覺得我也不是完全去做這種“敘事性”的插畫,而是設置一種夢境、不可能存在的場景,我對這個有興趣。它能讓人家覺得有一點耐琢磨,可以和我的寫作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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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金宇澄《舞蹈(一對,左)》,絲網版畫,120×120cm,2022年 
圖2:金宇澄《舞蹈(一對,右)》,丙烯、藝術微噴,120×120cm,2022年
圖3金宇澄《滑輪》,紙本丙烯,119.3×105cm,2020年
圖4:金宇澄《螺紋》,丙烯、藝術微噴,98×72cm,2022年

BAZAAR:其實,你的繪畫、文學作品都是在滿足自己的“小心機”,對吧?挖一個小坑、安排一點小曖昧的關聯,等待讀者去發現。 

金宇澄:沒錯。我是有一點“惡作劇”的成分在裡面。我特別明白,我要和別人不一樣。 
BAZAAR:大概何時有了這樣的想法? 

金宇澄:我幹了30多年編輯,朝思暮想的就是明天能收到一個稿子,一打開就覺得太牛了。不管你是什麼人,醜陋、美麗,好人還是壞人,稿子拿過來,你要打動我。我們這一行最勢利,最怕漏掉一本好小說——你這邊給退稿了,人家作者改天拿獎了,你就別幹了。這個工作長期做下來,你就必須要找個性的東西。 

BAZAAR:那在繪畫這件事上,你想通過什麼路徑去抵達“不一樣”?

金宇澄:一開始,我畫這些插圖根本沒任何想法,就是最自然能夠畫到的程度。我也不當回事,用的都是打印過的紙的反面去畫。但問題是,你畫了以後,人家覺得好,那麼就開始慢慢摸索了。
這次展覽有一幅畫的葵花地,我從這幅開始有一點想法。因為葵花地到晚上特別恐怖,20公頃的葵花都低著頭,茫茫一大片,我們路過時會覺得都是人,像在排隊。當時就有知青想把這些葵花籽帶回上海,半夜一兩個人去摘葵花,脫粒,裝進麻袋揹走,曬乾了帶回去。這幅插圖就有暗示性:一般女性沒有能力單獨去,她需要一個男性來幫忙。兩個人進了地裡就和葵花融為一體,其實有某種暗示在。一般畫家畫風景不會設置這些故事性的內容。 

金宇澄《月下葵花》,絲網版畫,25×32cm,2017年

BAZAAR:你勝在畫面背後有特別厲害的故事,可能是奇聞或逸事,這是一般畫家做不到的。 


金宇澄:這可能和我的性格也有關係。我挺喜歡星座,是射手座。在西方,人們認為《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就是射手座,這種人會不合時宜地說皇帝沒穿衣服。特別容易得罪人,但沒有惡意,我就是要把這種所謂浪漫的事情,說出不浪漫的地方。我是這種脾氣。

03

談文脈

BAZAAR:這還挺關鍵的。比如村上隆的太陽花雕塑特別可愛,但他講作品的時候會說不要只看正面,可愛的人物背後其實有很多刺。他說自己表現的不是可愛,而恰恰是背面那些黑暗的、帶刺的東西。剛才聽你講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你今後或許可以寫100個三五百字的小故事,在旁邊配插圖。故事短而有力,讀起來不費力,就會特別有意思。 
金宇澄:你這個提議特別好。前幾年我是要做畫冊,但沒弄下去,沒想到你說的這個點。 

>>>滑動查看“繁花——金宇澄個展”現場,南池子美術館,展覽將持續至10月29日。


BAZAAR:那你現在怎麼看待長篇作品和小紅書式、碎片化的文字?後者這種文字是有力量的,但的確太碎了,很難讓讀者形成系統化的認知。 

金宇澄:我們實際上是到了一個新時代。你還用老辦法去對待,大家肯定不滿足。現代人瀏覽的信息太豐富,什麼都知道。我之前還畫過類似於產品分解圖的作品,比如鐮刀怎麼夾鋼,麥秸垛是怎樣堆起來的,有些收錄在散文集《洗牌年代》裡。後來,我發現短視頻能把所有細節都拍下來。所以我清醒地知道,我再也不能畫這些作品了,時代已經過去了。 

BAZAAR:那你如何看待現當代的觀念藝術?比如杜尚把小便池搬進了美術館,說這就是藝術了。 

金宇澄:我覺得這在歐美是成立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前因後果。但這種方式在我們這裡不一定能行,文化基礎不一樣。 

BAZAAR:我們的文脈或者說我們骨子裡其實做不來觀念藝術那一套? 

金宇澄:你在順著人家的思路走,又不在那個範圍裡。們的水土、氣候,什麼都跟他們不一樣,怎麼可能接通?接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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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金宇澄《梅花落滿南山》,硬紙板丙烯,54×39cm,2014年
圖2:金宇澄《午飯》,紙本水筆丙烯,26.2×23cm,2016年
圖3宇澄《自畫像》,紙本丙烯,86×66cm,2019年
圖4宇澄《紅》,紙本丙烯,52×38cm,2017年


BAZAAR:我們熟悉並掌握了那套規則、玩法,也不能玩好?比如網球和NBA都不是中國傳統運動,但李娜拿了法網冠軍,我們也出了個姚明。 

金宇澄:這個例子不對。這是文化根基的問題。文學、美術這一塊,你要脫胎換骨、洗乾淨了,才能接受別人。中國的文化藝術太特殊,它的凝聚力從民間起始,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包袱太重,永遠揹著。 

BAZAAR:你覺得中國藝術家還是要在自己的線索和文脈裡,如果能夠走出來才是好的,對吧? 

金宇澄:當然。就比如留法的這批藝術家,我們也有過那種好時代,如果能一代代地繼續下去,也許能有世界性的感染力。我當然希望我們能建立自己的範圍,讓其他文化走進來。但這就很難,或許要等待天才出現。 

BAZAAR:畫了這麼多年畫,你覺得天賦這件事還是很重要的吧? 

金宇澄:我不能說自己有天賦,我只能說自己挺投入的。 


作家、畫家金宇澄(攝影/賈睿)

BAZAAR:好作家是能夠被訓練出來的嗎? 

金宇澄:不能。包括你剛才說的“惡作劇”,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認為幽默感也蠻重要。像張愛玲和老舍先生,他們的作品和美術也是通的。但有時候太認真,很容易“板著臉”。這在文學中很顯著,很多人都特認真,但缺少魅力。 

BAZAAR:但專業畫家要靠這個吃飯,這是他們的職業。 

金宇澄:文學和美術的艱難是一樣的。沈從文在北京的時候,冬天都不生火,已經窮途末路,遇到郁達夫才有轉圜。我的同學慘到稿子都躲在郵局裡寫,有一麻袋小說發表不了,一輩子都是“文學愛好者”。他寫得確實平庸,但又愛寫,直到退休後,自費出書寄給了我們。美術圈裡這樣的人應該也多,畫家村裡不少人吃不上飯。總的來說,這是蠻窄的一條路。


圖1:金宇澄《理想》,紙本丙烯,70×50.1cm×3,2019年

圖2:金宇澄《梧桐與無花果》,紙本,9×16.3cm,1976年


原文刊載於《時尚芭莎》2023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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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對談  齊超
攝影  賈睿
文字整理  於明禕
本文由《時尚芭莎》藝術部原創,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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