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2:水之道》是否又是一個
老年白人男性童年遺產的更新版本,
其中充滿對神話般過去的幼稚幻想,
與真相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恐怕是的。
“高貴的野蠻人”和“白人救世主” 的戲碼,
不但在電影史上一直倖存,
而且貌似萬古長青。
白人拯救一切,
卻唯獨救不了他們自己,
詹姆斯·卡梅倫也一樣。
如何靠一部看上去偉大、實質上一般的大片來賺錢?詹姆斯·卡梅倫可謂掌握了箇中秘訣:搞一個簡單的故事,加上點愛情,堆滿頂級電影特效——注意。特效的量要大到能把銀幕點著——你就能讓觀眾一邊逃出電影院,一邊津津樂道於那些讓他們的眼球看到出血的東西。
以上是他成功之道的隱秘部分,沒那麼隱秘的部分就是——他是真的真的很會拍電影。
就因為會玩電影特效,他就配拿一座奧斯卡嗎?也許並不。他的電影好看嗎?好看。《阿凡達2:水之道》讓你看爽了嗎?實在看爽了。這是否又是一個老年白人男性童年遺產的更新版本,其中充滿對神話般過去的幼稚幻想,與真相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恐怕是的。
早在詹姆斯·卡梅倫還是個孩子時,他的腦子就已經被牛仔與印第安人的故事佔據了。約翰·偉恩騎著高頭駿馬手持左輪手槍射殺野蠻人同時還有穿著蓬蓬裙的金髮美人侍立身後安撫著粘在她裙子上的小孩的畫面造就了一代白人男性的身份自信。而隨著人類文明、文化的進步,歐洲人來到美洲,一路燒殺搶掠橫掃大陸,把自己當成配得“新大陸”“處女地”的上等人,並建立了一個國家——美國。這段黑歷史早就盡人皆知了,但幼小的卡梅倫也許在得知他的白人祖先所做的這些事有多邪惡以前就已經對他所熟知的那些傳奇軼事相當熱愛且心嚮往之,不管對錯照單全收了。
正是因為以上原因,西部片註定走向了衰敗。它的江湖地位後來被科幻片所取代,讓充斥好萊塢銀幕的不再是英雄白人男性和他們侵佔、征服西部新大陸的故事,而是英雄的白人男性侵佔、征服宇宙新星球的故事,雖然他們也承認,有不可計數的外星婦女和恐怖怪獸稱那些星球為自己的家。
但科幻片的崛起還是從某種程度上更正了西部片所代表的政治不正確。現在,外星人也可以入侵地球了!白人男性可以換位到抵抗陣營去,阻止(像曾經的他們自己一樣的)外來侵略者搶他們的東西,但不變的是,這一次他們又成了英雄和贏家,因為外來入侵者(像曾經他們燒殺搶掠的對象一樣)又奇怪又可怕。
為了處理這堆讓他們“怎麼都是對、怎麼都會贏”的爛攤子,電影人們狗急跳牆地找到了一個新方法:不然我們就讓一個白人侵略者士兵意識到自己站錯了隊,於是加入了反抗侵略的土著陣營,與他從前的戰友們廝殺起來吧!這太棒了!白人成了救世主,縱使“野蠻的”原住民的精神有多“高貴”,問世間誰又能不靠著白人男性的加盟而取得勝利呢?
“高貴的野蠻人”和“白人救世主” 的戲碼,不但在電影史上一直倖存,而且貌似萬古長青。白人拯救一切,卻唯獨救不了他們自己,詹姆斯·卡梅倫也一樣。
2009年,第一部《阿凡達》就遭到了嘲笑,被說成是“《與狼共舞》的仿製品”。後者是1990年由凱文·科斯特納主演的一部被後世奉為經典的電影。《與狼共舞》的故事很簡單,也很動人——當然,這是基於其誕生時代的評價,並不是基於今天的標準。凱文·科斯特納扮演一名美國聯邦軍隊的士兵,在南北戰爭中光榮負傷,從前線退下來後,一路向西決定找到最偏遠之處作為駐地(只要不掉進太平洋裡就行)。在一個廢棄哨所居住期間,唯一與他作伴的是一匹馬和一隻(他試圖結交的)孤狼。然而,這個哨所不幸位於美國印第安人的領地。很快,他就與附近的一隊土著狹路相逢。以電影故事的慣用手段,他因救助了他們當中一名受傷的婦女而跟這些土著成了朋友。
最終,他跟土著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於是日久生情,愛上了這名婦女。然後麻煩以一個外族反抗組織的形式衝了過來,緊要關頭,多虧凱文·科斯特納搬來的他藏在自己哨崗的一堆來復槍,他們才不致全軍覆沒。科斯特納用自己的槍幫他們保住了性命,也交下了這群朋友。然後,美國兵來了,可憐的科斯特納被逮捕了,他的新朋友們一條血路殺進來營救了他,這幾乎讓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觸手可及,但這只是個“幾乎”,因為談及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的事,我們都知道沒有大團圓可言。最終,科斯特納和他的新娘只得離開原住民的部落,另尋生路與居所。
聽上去是不是很像《阿凡達》?薩姆·沃辛頓飾演的癱瘓在床的前海軍戰士傑克·薩利來到一個新的星球,踏上了一場明目張膽的以殖民和掠奪為目的的征程。但藍膚色的納美部族原住民本在這個美麗的星球過著平靜而和諧的生活,他們不想自己的家被這幫白人殖民者毀掉,於是他們奮起反抗,以弓箭騎射對抗飛機大炮。他們是堅忍的“高貴野蠻人”,在敵多我寡、敵強我弱的絕對劣勢下依舊篤定心志保衛疆土。然而,傑克發現漸漸愛上了生活其中的納美族群的一名女子,並且很快完成了“本地化”,對自己的戰友們——也就是那群把他帶來到這個地方的美國人倒戈相向。最後,他拯救了納美人,並被納美人拯救,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與他們一起建立了新的生活。
相對來說,卡梅倫更聰明,或至少找到了一種更好的方式來講這個故事,但他也許認為觀眾需要一個“自己人”的角色來牽著他們的小手,才肯走進一個陌生而令人興奮的電影故事世界。如果我們沒能透過某個“普通人”的視角看它,我們就會對故事迷惑不解,無法共情,於是投資方數十億美金的預算就會打水漂,一石擊穿導演本人這輩子的飯碗。
對於第一部中存在的這些問題,《阿凡達2·水之道》坐了一些修正。你找不到那麼顯而易見的“白人救世主”角色了,取而代之的,卻是“藍人救世主”:第一部中的大反派將自己的記憶和想法下載並上傳到了一個藍色納美人的體內,回到潘多拉星球來追殺傑克·薩利。如今,傑克作為一個納美人,正領導著屬於自己的森林部落安居樂業中。面對壞人的追殺,他選擇帶著妻兒離開該部落,因為他不想連累隊友們、讓歷史重演。他帶著家人在一系列納美海域的島嶼流連,就像長著尾巴和手臂的藍寶石一樣在水裡游來游去。
當然了,壞人還是追上了他們,每個人都切換回了戰鬥狀態,如果不是拜傑克所賜,這場戰爭本不會到來,同時,如果沒有傑克,所有藍臉人也會齊齊地在水裡翻起白肚皮。
這部電影的主題是家庭的重要性,但採取了與之前不同的視角:一個好好的家庭晨起發現自己來到了世界末日,於是不得不開啟一場滿星球顛沛流離的旅程,他們的愛製造了巨大的麻煩,如果他們不親手、努力去處理好這些麻煩,他們的人品就糟糕透頂了。饒是如此,真正的問題還是在於海軍陸戰隊的征服、殖民活動本身。
卡梅倫最後一件一直做錯的事,就是典型白人男性不可顛覆的共同信念:只有他們,才是“正常的”,其他人、其他事都是“異常的”“異國情調的”。卡梅倫模糊了安全牌和創新牌的界限,比如《阿凡達2:水之道》中的藍人臉上是有刺青的,這些刺青的靈感來源於新西蘭的毛利人,初看之下,毛利人和水族人面部刺青的內容好像都只是些好看的圖形以及毫無意義的暗色曲線,然而對毛利人來說,這些圖案不但可閱讀、可理解,而且意義深刻、獨特且非凡。很有可能《阿凡達2》中納美人的面部刺青也都可閱讀、可理解並擁有各自不同的文化內涵,甚至他們可能是要通過個人的努力才能獲得這些僅供其他納美人讀取的刺青,但電影並沒有給觀眾這樣的引導,讓他們產生好奇說“哦,好酷的刺青啊。”而觀眾當中的毛利人卻會在看到這些藍色臉孔上的刺青時產生相當不好的感覺,那是你自己的文化被冒犯、輕視和利用時才會產生並體會的一種憤怒。
說到底,卡梅倫在講的故事老套而過時,但因為他以自己卓越的才華給了它們完美的包裝,人們並不介意,或者說,他們對於故事講完後、特效帶來的視覺轟炸結束後內心剩下的那種空虛感——就像碳水化合物會在你嘴裡留下酸味一樣——並不介意。“哈利波特”“指環王”以及“星球大戰”這種電影能夠成為經典被後人一再觀賞玩味,在文化想象的代際更迭下永葆青春或至少比“阿凡達”活得長,是有原因的。它們擊中了人心的更深處,讓你大腦的更深部位發生了變異,哪怕記憶挪去了所有視覺特效,它們對你來說也依舊意味深長。
詹姆斯·卡梅倫是一名卓越的蛋糕翻糖匠人,卻並不是一名卓越的烘焙師。
如果真的想再度震撼電影業,他需要找到一個新的故事以抓住人們的想象力,喚醒他們內心不曾察覺的情感,雖然誰也不知道在疫情過後,面對跟我們卡在同一間公寓裡的另一個人類,我們能夠生髮的情感,除了單純的恐慌、驚懼、孤獨、無聊、煩躁、憤怒以外,還能有什麼。
也許卡梅倫可以去指導一個小電影,一個在單一空間裡發生的正劇故事,來證明他還能操作以血肉之軀演繹的、令人刻骨銘心的電影,一部“看與不看”能給很多人的人生帶來重大不同的電影,而不是徹底躲去幕後更幽暗的黑箱中,操作他的藍色電影特效生物為所欲為。
最大的可能是,他並不會這樣去做。畢竟,他還有《阿凡達3》《阿凡達4》和《阿凡達5》去操心,畢竟,如果膚淺能夠帶來成功,誰還要去追求深刻呢?
撰文:王安安 & Justin Saucedo
新媒體編輯:WH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