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過去逢年過節與人生大事的莊重禮儀,到如今為了戀愛週年、升職加薪甚至離職成功、分手快樂而歡慶,我們分享快樂與幸福的方式和理由,在當下已經發生了改變。那麼,慶祝對於如今的年輕人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們邀請了資深獨立時尚評論人徐小喵為採訪人,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高文珺、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張曉龍來聊一聊關於慶祝的歷史變化和價值意義,也與大家一起分享我們心中值得慶祝的美好瞬間。
徐燕娜 :我們人生中的一些階段性的大事,例如婚禮、新生兒誕生,還有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兒,比如說我今天面試成功了、跟我的戀人週年禮,都會成為慶祝的理由。想問問高老師,從您一個比較學術的背景來看,您覺得可能當下年輕人這種轉變是怎麼樣的?
高文珺 :年輕人的慶祝,至少可以分成兩種形式。第一種是人生階段“過渡儀式”上的慶祝。過渡儀式,指的是人們社會地位或者年齡發生變化時舉行的一個儀式。比如說個人的過渡,像婚喪嫁娶、生子、升學等。還有一個“時間的過渡”,像我們中國傳統的春節、端午節等。相對地,也有一個“空間的過渡”,比如我們婚嫁在古代的時候“過門檻”,表面是從門外到門內空間的移動,但實際上其背後是個人身份、心理狀態的“移動”。
我們可以把社會比喻成一棟大的房子,房子裡有很多的房間。人生旅途其實就是在不同的房間轉換,當你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的時候,有著比較強烈的不確定性,甚至有的時候個人會感到危險不安。這時一個儀式,就像一個規則,幫助我們去理解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在儀式的場景中,情感、恐懼得到了安撫。
第二種是屬於“小確幸”的慶祝。可能與結婚生子相比,一件很微小的事情感覺不是那麼有重大意義,大家為什麼還慶祝?這更多的是青年人一種個性化的表達。青年人現在討論的慶祝,它並非十分正式,也沒有一套流程規範,甚至可能只是用自己的想象力、創造力去創造一個用以慶祝的情境,能滿足青年人內心的情感需要。
徐燕娜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關於禮儀或者儀式中,對於慶祝有非常嚴格的步驟規範。對張老師而言,您覺得從過去到現在,中國的關於慶祝的變化,是怎樣從具有規範化的儀式,轉變成當下年輕人為生活中的小事去慶祝的狀態?
張曉龍 :慶祝跟禮儀關係是緊密的。比如說,百歲宴就百天抓周,有了百天的重要性,我們才記住這樣重要的時刻。結婚和婚禮也有重要的儀式感,也因為慶祝,才顯得它跟平常不一樣。不論是不是年輕人,其實我們都一樣,都在尋找快樂,我們這些慶祝就是找到生活中的快樂,我們把它放大,讓大家共享。
就像您說結婚,結婚前面有“六禮”。結婚當天親迎的這個儀式,從那一家到了這一家,門檻里門檻外,新娘從轎子下來之後,腳就不能踩到地上。然後過馬鞍,平平安安;登高蹬,步步高昇;過火盆,寓意把以前不好的東西擋掉,再成為新婦入門。在新娘的卻扇打開之前,或者是紅蓋頭打開之前,還有各種各樣的禮儀,打開之後又有各式的禮儀規範。所有的儀式,都是一個慶祝的點。它越多,越顯得慶祝氛圍的厚重
慶祝對於人生來說太重要了,要不然我們就每天都一樣。大家進入了城市,我們都在摸爬滾打地生活,然後從平房搬到了樓房,好多人說:“‘繁文縟節’,我們無所謂了,過年不貼春聯了。”沒發覺,沒有炮仗的響聲,我們感覺到少了節日的氣氛嗎?
以前在歷史上我們知道王安石有關於春聯的詩,“桃符”,它是一個美好的寓意,新的一年所有晦氣的東西進不來,我們的桃木不是有辟邪的作用。後來就變成紅紙的了,”新桃換舊符”,包括我們說神荼鬱壘這樣的門神,就是為了讓不好的東西別進我家。而且如果這一家人有重要的親屬去世了,三年不貼春聯。所以我們現在不貼春聯了,我們懂傳統的也好,或者家裡的老人也會覺得,不貼春聯太不吉利了,但有人依舊會覺得什麼都無所謂。所有的都不慶祝,就變成每天我好累,我怎麼覺得週而復始一天覆一天的。因為你沒有了“慶祝”,所以為什麼今天說《時尚芭莎》把這個慶祝放在點上,太重要了,我們要時時刻刻找到幸福,找到快樂,然後來慶祝它,把它放大。
徐燕娜 :我特別採訪了一些年輕人和身邊的朋友。其中有個朋友說:“我們需要為生命中微小而確定的事慶祝。因為你會發現,當每個人作為個體在宏大的敘事中,你其實是找不到什麼能夠錨定自己內心安定的力量。所以我依靠去慶祝那種微小而確定的事兒,它能夠提供給我,就是說在這個時代中我能夠體會那份‘甜’,從艱辛中體會到那種甜的感覺。”
高文珺 :我覺得微小和確定的事情很重要,比如說心理健康領域有一個專門測量大家的生活壓力的量表,來評定心理健康程度。可能重大的生活事件會影響大家的身心健康,比較理解。但是另一個角度,其實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事,也會影響你的身心健康。
像平常堵車或者偶然遇到的壞事,這些細微的不好的事件,都在量表裡面,它們累積起來以後就造成了一個負面的情緒。我們在網上常看到一句話“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有“成年人的崩潰,就在一瞬間”,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非常小的“壞事”不可避免,怎麼去面對?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面對在日常生活中這些微小而確定的好的事情的時候,你把你正向的情緒累積出來,然後面對不好的事情的時候,把負面的情緒及時地宣洩出去。
既然不好的小事很重要,那麼那些好的小事就更值得你重視了,對不對?每一次慶祝,或者說每一次珍惜自己生活中這些微小的、確定的事兒,就相當於你的心理賬戶裡面正向的情緒多了一點,以後再面對這些負向情緒的時候,你就有資本去應對它們,不會讓情緒累積起來,防止最後日積月累對你身心健康造成不好的影響。
徐燕娜 :其實我挺好奇的,有沒有可能拋開這些約定俗成的,有沒有一些私底下抱著休閒遊樂的可能,也是為了微小而確定的,是慶祝的一些案例呢?
張曉龍 :比如說曲水流觴。其實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有這樣的四十一人,把大家的一些點滴的快樂記錄下來,把大家留下的墨寶留下來,其實就是一種微小的慶祝。我們生活中肯定有不快樂。包括我前段時間演蘇軾,其實我們對他的人生也知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梭煙雨任平生”。經歷了三州之後,他的人生增加了歷練,他強大了,他發現快樂了。因此,我覺得現在需要“盲目”一點。 “盲目”可能平時說是貶義詞,但是真的要盲目一點,忽略掉那些不快樂的,用微笑看世界,讓自己快樂起來,就有更大的能量去面對那些負面的東西。
徐燕娜 :現在的年輕人,比如說因為今天失業,或者今天離職成功了,要慶祝一下,包括今天跟前任分手也要慶祝一下。我覺得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經歷的一些事,挺微妙的。以前你要為那些正向的,或者說值得快樂、取得成功感的東西去慶祝。比如說我高升了,我要去慶祝;我升官了,我得去慶祝,婚嫁就更不用說了。但我後來發現好多年輕人覺得,自己其實可以去慶祝那些所謂的比較消極的一些小事兒,就是從中覺得也可以快樂。
高文珺 :我覺得現在年輕人的慶祝儀式,像您說的有原來我們很正統的“青春儀式”,現在有的他們可能在互聯網上發佈,比如自己的短視頻、朋友圈或者討論組,就相當於一種社交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在你很難受的一個過程中,你能獲得你朋友的點贊,或是陌生網友的安慰、支持,其實這也是在互動的過程中,獲得了一個無形的,相當於一個正向的反饋。
張曉龍 :我覺得有人也有可能是在“往傷口上撒鹽”,放大它。然後就過去了,沒有什麼事情。讓時間抹不掉它,對不對?將這個事情放大了,就完了。
徐燕娜 :我們這一代大部分是獨生子女,雖然說大家可能成長的過程中會比較孤獨,但是在長大之後,我們會用別的方式去彌補曾經的那種孤獨,或者說從“孤島”,大家彼此之間連起來變成“群島”,有中國人的那種“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感受。
張曉龍 :這個世界在變化,年輕人的世界觀,他們的視野非常強大,通過一個互聯網看到全世界,看到了所有的美好,所以他們自然會自己尋找美好,自己想辦法制造美好。慶祝這個事兒就是在“製造美好”。
徐燕娜 :“製造意義”,或者說他們要製造,其實我剛剛也覺得,不是說我們要人文價值上的某種對於社會推動的意義,而是他們自己可能對於當下生命中,覺得這件事對他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或者說是很有必要、很重要的。
徐燕娜 :我們剛剛聊到關於慶祝的意義跟儀式感這個事兒。很多海外留學生在大學畢業領取學位證時,他們會在異國他鄉特意穿上代表著中國或者中國文化相關的一些配飾或者衣服,現在這種現象正在慢慢興起。
張曉龍 :這些孩子大都20多歲,他們就在祖國飛速發展的20年當中成長,所以他們覺得國家太偉大,太愛自己的國家了。文化自信不是口號,而是真真正正在每一個孩子身上體現出來。他們希望把自己的民族服裝能帶到自己人生重要的、值得慶祝的節點,畢業禮就是這樣。
高文珺 :研究發現,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大家的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也在增強。2019年的時候,我們人均GDP首次超過1萬美元,這個其實就相當於一個節點,因為在日本和韓國也是經歷過類似的,在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的時候,本國的年輕人會特別開始追崇本土的文化。
徐燕娜 :張老師,您覺得過去的傳統文化承襲下來到當下,有沒有我們日常中沒有特別留意到的,但其實還跟古代某些儀式有類似的部分,您這邊有案例嗎?
張曉龍 :其實我們所有的禮儀基本都傳承下來了,我們說中國是禮儀之邦,剛才還講到了華服。孔穎達說:“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民族,所以我們有華服。其實《時尚芭莎》曾經做過一個主題,把中國各民族的服裝都拍攝出來,非常棒。但在禮儀方面如今會簡化,孔子說“禮實為達”。《詩經》裡面有那麼一句,“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維新這個事情是世世代代天天都在做。我們今天說與時俱進對吧?禮儀也是一樣,時尚也是一樣。 我們都認同的,都傳承了,當然也有很多傳統要拾回來,不好的就要扔掉。但是扔掉的,我們也要知道它以前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們現在過生日,我們以前的誕辰禮還存在。婚禮我們以前有六禮,現在還是要選日子,對吧?現在我們有的時候是西式和中式合併做的,也有很多人喜歡我們自己的中國式婚禮,辦漢服婚禮的、華服婚禮的、傳統婚禮的都傳承了。你會發現,國家越強大,將來拾回來的越多,這就是民族認同感,因為熱愛、因為認同,所以我們要找回來。
徐燕娜 :今天張老師也提到很多“快樂“,其實也是蠻積極心理學的。其實大家肯定是因為覺得這個事兒特別值得慶祝,想去慶祝它,然後付諸行動。
張曉龍 :慶祝,可以製造快樂,可以製造幸福。慶祝這個事很重要。人生需要儀式感。
徐燕娜 :高老師怎麼看幸福的標準?或者說說當下的年輕人,或者談談您自己的想法。
高文珺 :幸福的標準是非常主觀的,我們做的幸福的測量也不會列出來具體的。有研究發現,我們當下的文化和價值觀,對大家理解幸福有很大的影響,因為現在大家最關注的問題不是有多幸福,而是在關注什麼是幸福。
積極心理學裡面,有兩種幸福的意義——第一種是強調快樂和享受舒適最大化,最小化煩惱,我們稱為“快樂型的幸福”。第二種是追求有意義、有目標的生活,這種是“意義型的幸福”。
我們之前做過兩個全國性的調查。一個是針對全國居民的社會心態的調查,特意分析了18~45歲的青年,想看看大家追求幸福的目標是什麼。結果發現非常一致的結果——現在的青年最重視的是個人內在的成長;然後是親和樂群,就是一個關係的和諧;還有就是熱心公益,能讓我們的社區、我們的國家有更好的一種內在的價值。反而排在次要的是我們以往傳統意義上說的價值財富、成功、社會名氣有聲望,還有就是形象出眾,才華和外貌這種。
還有一個調查是我們對於全國的青少年進行了一個調查,結果發現青少年也是這樣的趨勢。我們就在想,這個可能除了我們社會環境的變化,為什麼會發生這樣一個變化?不是說財富成功不好,而是相當於外在性的,大家現在都在追求這種內在性的幸福。
後來我們又去分析,從青少年來說,我們社會教養的方式和主題在發生變化。因為中國傳統社會,我覺得張老師可能有研究,我們的教養主題是符合我們一個農耕經濟和大家庭的這種生活方式,所以當時的研究者認為我們中國教研主題有兩個:一個是“孝道”,一個是“勸學”,對應的就是第一你要服從父母、服從權威,第二就是你要學業有成,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的這樣一個感覺。
所以在這種環境下,家長的教育會比較重視孩子要長身體、要長知識,但是會比較忽視孩子心靈的成長。現在社會對個體化,對個人需求的重視更高了,家長的教養觀念發生了變化。我們做了一個針對青少年家長的全國調查,瞭解家長最注重培養孩子什麼品質。我們發現,前5位的順序是“責任感”“誠實”“獨立自主”“有禮貌““勤奮”。我們問了12個標準,“服從、聽話”排在了最後一位。所以說家長的教養觀念發生了變化,孩子的成長環境也在變化,他們會更加註重個體內在的一個精神上的追求和個人需要的滿足。
張曉龍 :這是個非常偉大的進步,中國古代叫“倉廩實,衣食足”,認為這就是幸福。現在這麼多年輕人身上的使命、責任、公益,我覺得這真的太棒了。
徐燕娜 :有一本書是米蘭·昆德拉寫的,書名叫《慶祝無意義》,當時第一反應是《慶祝無意義》這個書名,以為是說“慶祝是沒有意義的”,後來我就認真地翻了一下這本書,其實名字的意義是反過來的。
書中說,“你要為生命中無意義的事情去慶祝”。我說我當時在那個瞬間特別感動,因為當有人告訴你,你哪怕做的事情無意義,你也應該慶祝它。我覺得這個事情讓整個人都很受鼓舞。
張曉龍 :你說一個得了大病的人,早上睜開眼睛,為了呼吸,為了活著,我也要慶祝,我要幸福。其實不一樣的,所以不能同日而語,每個人不一樣。
徐燕娜 :所以說大家得去尋找一下,找到自己生命中值得慶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