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個“世界鎮痛日”:從救命醫療到舒適醫療

在面對疼痛這件事情上,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據國際疼痛協會統計,全世界1/5的人經歷過慢性疼痛。在中國有超過3億人,正在遭受慢性疼痛的困擾。而對於大多數國人來說,“疼痛是一種疾病”,可能是個沒聽說過的概念。


國際疼痛協會定義疼痛為“一種與實際或潛在的組織受損有關的不愉快感覺和情緒體驗,或與此相類似的經歷”,並將疼痛確認為繼呼吸、脈搏、體溫和血壓之後的“人類第5大生命體徵”。


2000年,世界衛生組織提出“慢性疼痛是一類疾病”。

2004年,國際疼痛學會(IASP)確定每年10月的第三個週一為“世界鎮痛日”。我國後來將“世界鎮痛日”所在的那一週定為“中國鎮痛周”。

相較國外,我國疼痛學起步較晚。自1989年中日友好醫院成立“疼痛門診”,2003年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成立疼痛診療中心,直至2007年7月,國家衛生部【2007】227號文件發佈,明確“在二級以上醫院建立疼痛科,增加疼痛診療為臨床一級診療科目”。疼痛學科在臨床醫療當中的正式名稱得以確立為"疼痛科"。


作為臨床上最年輕的獨立科室之一,也是唯一一個根據症狀來命名的科室,疼痛科在診斷、評估、治療及術後康復上,都與其他科室有著明顯的不同。因為“評估疼痛實在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情,而患者對病情的評估往往要比醫生悲觀很多”。疼痛背後若隱若現的情緒問題同樣需要醫生關注,除了治療效果外,醫生更需要充分地瞭解患者的睡眠、情緒和溝通情況。


在2023年“中國鎮痛周”,《時尚健康》對話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疼痛科主任楊立強,作為親歷者,他見證了中國疼痛從救命醫療到舒適醫療的發展過程。


以下來自楊立強醫生的講述。

在疼痛科門診,我們一定會問患者的問題是:“最近睡眠怎麼樣?”

大家都知道有個用於疼痛評估的vas評分(視覺模擬評分法visual analogue scale),分為0-10分,0分是不疼,10分是類似生孩子的無法忍受的劇痛,讓患者按自我感覺進行打分。但是這種方法進行評估疼痛,是一件非常主觀的事情,而且容易不準確,患者自己對病情的評估往往要比十級疼痛情況嚴重。

同時參考睡眠情況,現在是我們相對比較客觀的評價方法。患者疼得再厲害但不影響睡眠,我們評估都屬於輕度疼痛。中度疼痛是影響睡眠了,但是通過吃藥治療就能夠糾偏過來。重度疼痛是通過治療、吃藥仍然不能糾偏,繼續影響睡眠的。關注患者的睡眠質量,是疼痛科與其他臨床科室在評估疼痛顯著不同。

來自宣武醫院疼痛科病例討論

疼痛科還是臨床上唯一一個根據症狀來命名的科室。大家常見的臨床科室,例如消化科、呼吸科、腎科、神經科、心臟科……都是根據解剖系統來定位或命名的,這些科室疾病的診斷大多通過影像學、實驗室結果和查體來進行診斷。但疼痛疾病的診斷,很難通過片子或實驗室結果來判斷,診斷比其他科室區別很大。

我們日常會遇到兩種疼痛:生理痛和病理痛。生理痛多為急性疼痛,疼痛是疾病的伴隨症狀,哪疼就代表哪有病變。比如:腳踩了釘子腳一定疼,闌尾炎一定肚子疼,心臟病一定胸口疼。

早期的急性疼痛不叫病,處理也相對比較簡單,一般的急性痛都是相關科室來處理。但是,如果早期的疼痛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最後變成神經病理痛了,那就是疾病。

病理痛,我們又叫神經痛,一般是患者在各個相關科室都檢查完了,沒有發現明確具體的疾病,或者說沒有找到很好的解決方法,但就是感覺不舒服,這時候就會建議轉診來疼痛科。

來自宣武醫院疼痛科病例討論

疼痛科主要治療的就是就以慢性疼痛為主的神經痛。長時間的生理痛如果沒有及時診治導致了慢性疼痛,從而導致神經長時間處於疼痛應激狀態,就容易出現神經病理性疼痛。

很多人對疼痛的理解存在誤區。老百姓心目中的疼痛其實和疼痛科包括其他科室的臨床醫生理解的疼痛,在一定程度是不一樣的。

慢性疼痛本身就是一種疾病。“痛”也有分類,在普通人的理解中,疼可能都是針刺樣、刀割樣等,比如腳上踩個釘子、手上燙個泡那種疼。但在疼痛科,只要病人能說出來的不舒服的感覺,從臨床醫生的角度來看,只要是麻、涼、氧、脹、酸、冷,都叫疼痛

麻叫麻痛,涼叫涼痛,癢叫癢痛……現在很多老年人,夏天你穿著長褲,不敢開空調不敢吹風,病人感覺就是腿脹、涼,平常不疼,但在疼痛科醫生這裡,這些都是我們需要去處理的疼痛疾病。

疼痛,很多時候是保護我們身體的信號。舉個常見的例子,神經就像一條電線,燈泡不亮了,可能是燈泡壞了,但還有一種是線路壞了。其他的科室診斷相當於換燈泡,疼痛科是檢修線路,患者主訴說手疼,作為疼痛科醫生,我一定要分辨清楚到底是手疼,是手的問題還是支配手的神經的問題,落實到具體的部位。

慢性疼痛的話不單純只是一個臨床現象,它是跟情緒、心理是息息相關的。醫學上定義,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情緒和體驗。

患者經歷了長期的慢性疼痛,心理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問題的。輕一點是煩躁、多疑、焦慮,如果特別重的話就是抑鬱症,我們要特別去關注患者的心理狀況。

在門診上,我們平均的問診時間大概在15-20分鐘左右,比其他科室的平均問診時間要長很多。很多時候不只是患者有很多問題,家屬也有很多問題。前來就診的患者,大多都經歷了很漫長的曲折的求醫問藥,這個過程太痛苦了。

宣武醫院疼痛科掛號頁面

他們的確是帶著好多問題來的:為什麼是我(這麼痛苦),到底能不能治好……診斷完了之後,患者可能還不太信,好多診斷他們都沒聽說過,我們就得耐心地解釋和溝通,讓病人能聽懂。

我認為,除了治療效果外,通過語言去跟患者溝通、交流,也應該是我們日常治療工作的一部分。我在臨床上遇到的患者,對與醫生的交流都有很高的期待值。有的時候,就是同樣的一句話,哪怕一個字不差,張三醫生講和李四醫生講,對患者產生的影響是完全不一樣。

醫生要跟患者建立信任,要換位思考,知道患者擔心和在意的問題是什麼。我們要把信心和希望傳遞給患者,最終的目的都是要讓患者相信你、接受你的治療方案。

現在,不僅是老年人出現各種慢性疼痛疾病的比例明顯增高,尤其像骨質疏鬆、椎間盤突出、帶狀皰疹後神經痛等這些頑固性疼痛疾病。

疼痛科門診現在還出現了一種年輕化趨勢。每週我都能碰見幾個青少年,來看頭疼的、腰疼的、脖子疼的。

宣武醫院疼痛科,等待就診的患者

我遇到的年輕人裡,包括大學生、中學生,甚至小學生,隨著學業的加重和活動的減少,頸椎腰椎曲度變直引起的各種疼痛的比例也在明顯上升。這些趨勢更應該引起我們的關注和重視,而且青少年的這些慢性疼痛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昨天,我出門診,碰到一個媽媽,推門進來“咣嘰”跪在我面前,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就站起來了,問她要幹嘛?她一下就哭了,說:大夫,你救救我孩子吧。這時候我才知道,主訴患者是她的兒子,今年剛剛考上北大醫學院,在學校軍訓睡不著覺,一直頭疼。

我讓孩子坐著寫下自己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斜著坐,脖子歪著,曲度是平的。我給這個孩子的處理方案很簡單,讓他每天就是貼牆站、做頸椎操,改善脊柱的前傾。孩子的可塑性很強,有相當一部分可以通過保守治療、功能性訓練,改善不良的坐姿、體態,慢慢就能恢復正常了。

但還有一部分頸椎病引起頭痛的孩子,已經產生了情緒問題,比如抑鬱、煩躁、焦慮,很多都是上不了學的,要麼就是已經休學了。

來自宣武醫院疼痛科病例討論

最近有個媽媽帶著孩子轉診來到我們這,說孩子頭痛得休學了,能做的檢查都做了,核磁、CT、腦電圖……沒查出來任何問題。這個媽媽就一直懷疑、質問孩子是不是因為不想上學,所以裝頭疼。

我一問孩子問題,這個媽媽不等孩子開口,就搶著答話。能看出來,這個媽媽在家裡是比較強勢的。這個孩子除了頭疼之外,情緒也產生了問題,就休學了。但家長一般主訴不會說孩子情緒不好。

我是1998年大學畢業的,畢業之後在北京120急救中心麻醉科工作了六年,之後來的宣武醫院。

臨床上存在很多長期慢性疼痛的患者,但其他臨床科室治療效果不佳的情況。這種現狀和需求促使了疼痛專業的產生和發展。2003年,宣武醫院成立了中國第一個疼痛診療中心,我來的時候剛好是建科第二年。到2007年衛生部下發正式文件,才正式改為疼痛科。今年正好是宣武醫院疼痛科成立20週年。

疼痛科在當時是一個比較新的科室,早期由麻醉科轉到疼痛科的醫生比較多,主要是因為麻醉的日常工作就是處理急性痛、慢性痛和重症監護的需求,還有來自康復科、骨科等專業的醫生。過去20年,現在疼痛科的發展已經相對比較完善了,我們也有疼痛專科醫師了,現在疼痛專業是與內外婦兒並列的一級專業科室。

宣武醫院疼痛科官網

剛建科的時候,不用說普通的公眾,就是醫院裡其他科室的醫生都不瞭解疼痛科是做什麼的。當時疼痛科的倪家驤主任就給我們派了一個任務:只要到飯點,就去找其他科室醫生吃飯,講講疼痛科室做什麼工作的。


大家聽到第一反應就是:疼痛還要治?只要不耽誤吃喝,查不出病來,就忍著受著。在傳統觀念中,疼痛是忍一忍就可以過去的。但實際疼痛是可以加重的。

當疼痛一開始出現不去處理,它有可能會加重。臨床上有一部分人就是因為沒有及時治療這種比較簡單的疼痛,最後導致了複雜的慢性的神經疼痛。

這20年,可以說我們是一句句話、一個個手術、一個個病例,積累起來的。

手術結束後的楊立強

現在我們也看到了很大的變化。經濟發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對疼痛的認知提高了,開始越來越關注自我的感受了,包括老年人都不願意忍了,願意積極地治療,解決自己的傷痛。

從救命醫療到是舒適醫療,這也是社會進步的一個側影。

編輯/喬睦 

撰文/寅多 

新媒體設計/王愈哲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宣武醫院疼痛科、視覺中國

封面來自電視劇《問心》劇照


本文刊載於《時尚健康》2023年10月刊

此處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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