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美成列 鹿永遠知道怎麼走回林子中

久美成列  鹿永遠知道怎麼走回林子中

電影《一個和四個》改編自江洋才讓同名短篇小說。20世紀90年代的藏地林場,原本與寒冷、飢餓為伴的護林員桑傑的生活被三個不具名的闖入者打破。在封閉的空間內,人心博弈,彼此試探。事實上,影片在2023年10月27日於院線正式上映前便已成績斐然。

它出身自上海國際電影節創投會,並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中備受矚目;隨後入圍第34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在此首映;於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中斬獲多個重要獎項。久美成列一度揹負著眾多期待,甚至是自小便開始的。但說到底,這不過是他的長片處女作,以及大學本科的畢業作品。


久美成列

01

在戲中 在夢裡

在電影《一個和四個》的劇組裡,曾經有過兩頭鹿。

其中一頭鹿出現在片中,常年生活在取景地附近的林場裡。它的脾氣大得很,甚至因為拒絕參與拍攝而把自己的主人“頂”進了醫院。另一頭鹿則進入了護林員桑傑的夢境,一個原著小說中也不曾存在過的畫面——彼時,陽光照進孤立在風雪中的木屋,煙塵彌散開來,有個人影從窗前劃過。導演久美成列忽然想到,若是當下能有一頭鹿在木屋裡走走,或許會很美。


《一個和四個》劇照

他們把繩子從房樑上懸下,吊起屬於桑傑且有代表性的物件,例如那面貼了喜字的鏡子和他唯一的武器——一把斧子,而人就坐在桌前睡著了。在夢裡,一頭鹿悄悄地頂開木屋的門走了進來,穿梭、徘徊於這些物品間,甚至在桑傑面前停下腳步,聞了聞他的衣服,然後又獨自離開了。

後期階段,因為故事節奏發生了改變,這個夢境最終被從成片中剪掉了。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這場戲的絕對主演——鹿在畫面中的任何走位都未經設計,久美成列形容簡直是神來之筆。它是劇組從青海湖附近找來的,自小和人類生活在一起,所以完全不會害怕。之所以會拍攝一場夢境,除了純粹的美學呈現之外,鹿在那一刻也化身為使者,捎來了自然給桑傑的信號:你要注意了,今天會有事情發生。

創作者在生活中具有何種審美、性格,或許與作品間並不存在必然的聯繫。但個人經歷所帶來的思索、感受會在作品中的某一刻被如實地呈現。當然,前提是他足夠地坦誠和勇敢。久美成列常能從自己的夢境中得到啟示,或是見一見他思念了許久的人。

電影《一個和四個》改編自江洋才讓同名短篇小說。20世紀90年代的藏地林場,原本與寒冷、飢餓為伴的護林員桑傑的生活被三個不具名的闖入者打破。在封閉的空間內,人心博弈,彼此試探。事實上,影片在2023年10月27日於院線正式上映前便已成績斐然。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它出身自上海國際電影節創投會,並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中備受矚目;隨後入圍第34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在此首映;於第16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中斬獲多個重要獎項。久美成列一度揹負著眾多期待,甚至是自小便開始的。但說到底,這不過是他的長片處女作,以及大學本科的畢業作品。

“我在創作的時候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創作本身已經讓我覺得很爽了。我樂於感知到自己能夠屏蔽掉紛擾的聲音。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說,這種狀態挺酷的。”久美成列已經很久沒看過《一個和四個》了,當他再一次在電影院裡看到成片時,過往拍攝時的畫面歷歷在目。


《一個和四個》劇照

他說:“當時的一些堅持真的挺值得的。我在很多采訪裡都說過,我拍戲的時候許多鏡頭都要拍二三十條,有時候讓演員覺得很累,自己也頂著很大的壓力。可是,後來在成片中看到如此多的細節、塑造出的人物、營造出的氛圍,我慶幸自己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讓成片變得更好的可能性),或許在未來,當我有了足夠多的經驗,就有能力更快速地處理這些問題了,但在一開始抱有這種創作態度還是挺好的。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為了統一的視覺調性,久美成列不得不跟時間賽跑。每天,林子裡到了上午11點便開始透光,所以上午的拍攝必須要趕在這之前完成,不然就要等到下午4點到6點了。每場外景戲都需要把各種設備抬到山上,規劃調度、試鏡頭,起初的拍攝異常緩慢,久美成列總會覺得疲憊。


02

訓練

感到疲憊的也不只是久美成列。演員金巴也快受不了了,在因不可抗力停拍到第二次開機的時間裡,他不得不跟久美成列傾吐出自己的痛苦。

倆人有過一次長時間的聊天。金巴實在無法忍受久美成列在現場指導演員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哪怕只是手的擺放位置差之毫釐。“他可能當下根本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但其實我們在片場的溝通不多,大多數時候就是我說什麼,他做什麼,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對我有那麼大的意見。”在金巴跟久美成列說出這一切之前,久美成列從畫面中看到的只有自己想要的“完美”。


《一個和四個》劇照

那次談話之後,久美成列又翻回頭去看了那些素材,才察覺到其中的情緒。久美成列說:“特別是中間10條到20條的時候,我忽略了演員的感受,只是很自私地在追求我想要的東西。我意識到作為導演應該去靠近演員,而不是更關心自己。我要提供空間讓演員給出驚喜,讓他們創作自己的角色,在這種狀態下才能激發他們最鮮活的狀態。我覺得,作為一個導演要善於發現這些東西,而非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和規定中。這是那次聊天之後我自己的一些體會。”


《一個和四個》劇照

儘管在拍攝《一個和四個》之前,久美成列完成過多部短片,也在劇組有過長時間的工作經驗,但他依舊無法擺脫拍攝第一部長片作品勢必要面對的緊張。“我也不希望辜負任何人對我的期待,所以就這樣了。”他說。

“拍攝之前我去採訪了一些20世紀90年代的護林員,其實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護林員也不過是被分配的工作。那時候真的很艱苦,像片中這種發現了盜獵案件,許多時候只能是自己靠自己,因為要通知警察得走上一兩個小時,到最近的鎮子上打一通公用電話。遇到大雪封山,就是沒吃沒喝,只能捱餓,一兩個月才能有人送來補給。”


《一個和四個》劇照

外界視角下的任何“意義”也不過只屬於他人。對於久美成列來說,這部作品的誕生都是源於自然。

“看小說的時候,腦子裡想到的就是四個人擠在木屋裡的場景——狹小的空間裡面,槍對著槍,人看著人,會有很多的特寫,或許是當事者不曾注意,但卻是看這個故事的人能留意到的。這種想象製造出戲劇張力,所以在後來劇本的寫作中也相對的得心應手。”

他覺得當人經歷過許多事情和人之後,會產生一種本能的防備。久美成列說:“我覺得當一個人開始不那麼信任,心裡面就會衍生出一種陰暗的東西,或許表現得不是那麼直接,但你看護林員的想象——一個男人拿著槍指著自己還在大笑,我覺得這其實就是一種陰暗。”


《一個和四個》劇照

但陰鬱終會被溫暖驅散。

停拍的一年中,金巴因為要維持住護林員的狀態而一直沒有接下其他作品。久美成列回憶:“第二次拍攝跟第一次反而不一樣,沒有想到這麼長時間之後,所有人又回到了這片林子,彷彿大家都很想念這個地方,不像第一次拍攝時那麼苦,總是盼著什麼時候能拍完。相反,這一次大家總想著多拍幾遍。”默契來自於衝破了各自的固執,全然地信任對方。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他記得金巴如何揣度一個男人怯懦的眼神,將佝僂的脊背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努力塑造出一個失敗又膽小的男人;也記得王錚在開機前交給自己的那篇長長的文字,還有他每天穿著戲服在林子裡奔跑的模樣。


《一個和四個》劇照

久美成列想起那年回到青海生活,同學的母親喚他吃飯,叫的是“我的兒子”。我們都渴望一種沒有分別心的愛意,一種源自於本能的善良。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有著虔誠宗教信仰的家庭,但那時候我對本源的理解並不深刻。每當遇到一些事情時,大家總會去朝拜祈福。可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種形式更像是某種自我安慰。”生長於城市、遠離故土,久美成列漸漸意識到自己與原生文化之間的隔膜。

03

不言

他的成長始終遊移於刻板印象與獨立敘事之間。在久美成列的描述中,這是一個“找自己”的過程。

久美成列出生在青海省海南州共和縣,四歲跟隨父母搬到了西寧市,在下南關街附近上完了幼兒園,之後進入西建中英文學校讀小學。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了青海,遷至北京生活。某段時間裡,久美成列是班級中唯一一個藏族學生。“說自己是藏族,但也沒什麼特別藏族的地方。”至少看起來是,他還不太會講藏語。


幼年久美成列

“那段時間挺迷茫的,遠離自己的族群和文化,對世界和生命都有很多的懷疑。”久美成列說。選擇回到家鄉生活後,他學會的第一件事是念經。每天早上,學校裡的所有學生都會一遍又一遍地念文殊菩薩心咒,聲調、韻律構起強大的磁場,久美成列覺得那像是某種被神性籠罩的開始,心裡很踏實。

辯經也改變了他的思考方式。他們遵從典籍,一次次地重新定義萬物。比方說:什麼是顏色?什麼是手可以觸摸到的?什麼是形狀?“你會發現好像這些彼此獨立的東西又有一些是相通的,在辯論的時候會不斷轉換自己的思維,在一遍遍的論證過程裡完成一種思維訓練,會讓人有更多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久美成列與父親萬瑪才旦

那是久美成列屏蔽掉嘈雜的開始。他不再追問和懷疑各種意義。從前他覺得能夠放下是因為信仰,但走向深處,他反而看到了一種開闊。他說不同文化下的內核其實是相通的,人的普遍性遠遠超過差異。他希望自己不要變得狹隘,只要有一個信念讓自己能夠好好生活,對身邊的人、對世界都好一點就足夠了。

“我們老師講過一個故事。說從前有個智力很差的人,一直唸經,每天都在很虔誠地祈禱神能賜予他智慧。忽然有一天,他彷彿看到文殊菩薩就出現在自己面前,但變得很小,坐在了自己的肩頭。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就真的變得聰明瞭。我知道很多人都會覺得這是一個神話傳說,但我相信。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久美成列相信就夠了,其他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已不願再去想。牧區的人生活得簡單,講話用很多有意思的諺語,人生大事上也有著不一樣的習俗,藏文典籍中曾描述過的場景如今一一展現在久美成列的面前。

“你會開始覺得,反正世界上就是有那麼一幫人是真的很善良。”遙遠的、純粹的善意被久美成列帶回了城市,慢慢消解掉他的現實生活中的防備與警惕,也時常牽動著他的思念。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念大學時,久美成列拍過一部27分鐘的紀錄片,叫作《他們在高原上拍電影》,記錄了藏族電影人的現狀。採訪裡他問一個叫周拉多傑的男孩為什麼要做導演,男孩說:“因為導演有吃的、有電視,還有自行車。”

我突然覺得做電影真的很有趣,你能在做電影的過程裡發現很多更有趣的事,它幫助你組織起自己的語言——像是一種在內心深處隱藏了很久,自己卻沒有留意過的語言,甚至會讓你覺得原來自己還是挺有意思的一個人。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很喜歡電影,以及後來有許多在劇組裡生活的瞬間也會讓我覺得很美好。”久美成列說。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他本能地熱愛西北的土地,是骨血裡帶來的。久美成列說:“可能我就是一個喜歡類型片的藏族人,我有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所以我拍了《一個和四個》。對於更多的青年創作者來說,他們也有自己想講的故事。只要想清楚自己是誰,想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拍電影,以及想拍什麼電影的時候,整個創作環境就會變得豐富和有趣。


《一個和四個》片場劇照

未來我希望能拍一個真正的屬於藏族的類型片,像是蒙古族有成吉思汗的故事。或許眼下藏族影人在商業領域還沒有被普遍認可,但我希望以後可以有這樣的英雄史詩或魔幻故事出現。”

刻板印象總是很難被打破,但鹿永遠知道怎麼走回林子中。

監製/寧李Sherry

編輯/Timmy

採訪&撰文/在安

排版/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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