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家小傳35:袁鶴儕丨注重“氣化之說”,擅治傷寒溫病、癆瘵、瘧疾等

先祖袁鶴儕(1879~1958),名琴舫,字其銘。河北雄縣人,北京著名老中醫之一。

1906年畢業於京師大學堂醫學館,曾供職前清太醫院御醫兼醫學館教習、那拉氏(慈禧)隨侍御醫。辛亥革命後,任京都內城官醫院內科醫長。並與太醫院同仁,創辦了京都第一個中醫學術團體——北京中醫學社,任副社長。1933年任華北國醫學院教授。

解放後,任中華醫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科學普及協會理事、北京中醫學會耆宿顧問、北京中醫進修學校教授,並任協和醫院、北京醫院中醫顧問等職。先祖生前為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市政協委員、中蘇友好協會理事。

先祖致力於中醫事業五十餘年,對《內》《難》、傷寒、溫病皆有精研,在中醫學術及臨症實踐上頗多建樹,對中醫事業的發展及中醫教育等方面有重要貢獻。曾著有:《太醫院傷寒論講草》《傷寒方義輯粹》《溫病概要》《溫病條辨選注》《中醫診療原則》《醫術經談》《袁氏醫案》等。

在20世紀20年代,由他主持組織北京中醫學社同人積資,將原清宮所藏的一批古典醫籍的木刻版予以修訂、重刊。如《靈樞》《素問》及明代醫學叢書《醫統正脈》等,即是其中之一。

至今,先祖離開我們已經多年了,回首往事,其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他不僅是一位慈祥的長輩,更是我習醫的啟蒙老師。今天追憶他的業醫生涯,整理其學術思想及臨床經驗,以志懷念。

矢志不渝 功在不捨

先祖生於書香門第,其父名琥,為前清昌平學正官。他早年隨父,幼受庭訓,少年好學,攻讀經史詩文。

14歲時,不幸父母皆染熱病,兩月間相繼去世。因生活所迫,學業未竟。飢寒交迫之中,自己又身患重病,幸得親鄰資助,始得康復。他思雙親病故之情,感身染重疾之苦,遂以不知醫為恨事,故立志學醫以濟世活人。

斯時正值廢科舉而興學堂,他即於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考入京師大學堂醫學館。此後,他終日廢寢忘食地刻苦攻讀,博覽諸家,潛研經典,終以優異成績畢業。

出而問世,以精於《內》《難》,擅治傷寒而初露鋒芒。其後,又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前清太醫院,任太醫院御醫兼醫學館教習(相當今之教授)。當時他尚不到30歲,這樣年青即成為御醫及教習者並不多見。

據《太醫院晉秩紀實碑》碑文所載:“除蒙恩特賞御醫之員不計外,其挨次遞升至御醫者,非年過五十不克到班。”《太醫院志》亦載:“本院亦設有教習廳,於御醫、吏目內擇品學兼優者二員充任”。顯然,他是以品學兼優而被破格任用的。

為清皇室醫病,不僅要理、法、方、藥貼切妥當,而且要藥性平和,效果顯著。否則,隨時有身家性命之危,必須審慎為之。然而這卻使他從中摸索出一套用藥平和、法度嚴謹、藥少力宏、出奇制勝的醫療經驗。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治療風格和學術思想。正因如此,他被選為那拉氏(慈禧)隨侍御醫。

辛亥革命後,先祖即懸壺京門。曾任京都內城官醫院內科醫長,每日求診者盈門,活人無算,對許多疑難大症有所建樹。他精深的學識和寶貴的臨症經驗深為後學所敬仰。

品端術正 兩袖清風

先祖一生清貧簡樸,歷盡坎坷。時局變遷,幾經波折,加之早年雙親病故,中年喪子,晚年喪孫,一人擔負著孀孤七八口人的生活,其貧困之狀可知。在精神上和精力上受到種種磨難。但他並不因此而意志消沉,反而更激發了他獻身醫學的鬥志。

他深深體會到貧寒人家的飢苦,有病求醫之難。故學醫問世之後,雖聲望日高,求診者日增,但他從不自恃驕矜,依然審慎為之。對自己始終是淡飯粗茶,對病人則一視同仁,以濟世活人為宗旨。對貧苦患者或送之以診,或資之以藥,均為常事。有的還資助吃住路費。先祖常說:為醫者以活人為先,斷不可有商賈之為。

對國民黨反動當局廢止中醫案,他十分憤慨,毅然聯名請願,振臂高呼,力挽狂瀾,與反動勢力抗爭。

抗日戰爭期間,先祖隱居寓所,不願為日寇出診,因而曾多次被反動當局刁難。雖生活無源,寧肯忍飢挨餓也絕不苟且求榮。每當無米就炊之時,先祖即靜坐吟誦古人詩詞歌賦,用以振奮精神,抒發自己的愛國情懷。真可謂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堂堂正氣,剛直不阿,保持了民族氣節。

他這種不圖名利、不逢迎名貴、不投機鑽營權勢、賙濟貧苦、濟世活人的高尚品德在病家之中爭相傳頌,在同道之中亦傳為佳話。可以說,當時他以“醫技精良、品端術正”而名譽一時。

審慎求實 精益求精

先祖畢生致力於醫學事業,他探求醫理總要溯本求源,問其究竟,從不敷衍。他身體力行,嚴以律己。讀書求學,每每縱觀歷史,涉獵經史子集,橫貫流派,詳參各家學說,逐句剖析,反覆研討。

他善於取歷代諸家之精華,樂於學習同道之長處,從不自恃門戶之見,閉門自守,而是不論派別,各取其長。融各家學說於一爐,兼收幷蓄,使之更臻於完備。

他讀書學習要求自己“眼到、心到、手到”。其至要之處,則錄於《先哲格言》之內,且經反覆回味,上口成誦。有所領悟之時,則將自己的心得體會記於《管窺小語》之中。

數十年如一日,晝以醫人,夜以讀書,孜孜不倦,鍥而不捨,因而對《內》《難》之研究,有較深的造詣和獨到的見解,尤其重視“氣化”說,對“天人相應”觀點及燮理陰陽問題有所闡發,注重其指導臨症的實際意義。

先祖對仲景《傷寒論》尤有精研,他不僅在理論上有所建樹,臨症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正如其自述雲:“餘潛心研討者,傷寒也……自習醫以來,每於醫籍中涉及傷寒者,則必加意研究。及讀《傷寒論》,更詳參各家論說,以期明晰。故自問世以來,經診此病最多,而治癒者亦最多,惟經診即愈,不待其劇而後救之,亦所謂‘曲突徙薪’也。”

這說明他治病多治其萌芽,防患於未然。臨症若此,難能可貴。他在《傷寒論》方面的著述就是積數十年臨症及教學經驗而寫成。其論述精闢,條理清晰,深入淺出,言簡意賅。

如在《傷寒方義輯粹》中論桂枝湯時雲:“此方之所以解肌,實益衛之本氣而祛風邪。則邪之強者不強,榮之弱者不弱,而榮衛和矣。故君以桂枝,桂枝者助太陽化氣者也。

夫風之中,因衛之虛;而衛之虛,實原於下焦火弱,太陽之化氣少,經曰衛出下焦是也。觀於論中治下焦寒水,多苓桂並用者,可知矣。其雲桂枝散衛中之風者,以其味辛能散,益衛而不固表,衛充則風散而表自固也。

夫肌肉為陽明胃土之所合,故方中用甘草、大棗。甘、棗皆多脂液而味甘,所以培中土而益榮也。經曰榮出中焦是也。生薑味辛能散,佐桂之辛,以助其散邪之力。

尤妙在芍藥一味,夫榮之弱,實未受邪。若不以芍藥固護陰液,則衛本邪強,加以辛甘化陽之藥,則陰益不敵,能保其邪之不內陷乎?以芍藥之苦酸微寒固護之,則榮可保無虞矣。觀於寒傷榮者之不用芍,則此方用藥之義躍然矣。

以姜佐桂,直走太陽之表,以散衛分之風。棗甘能和,以益榮而行脾之津液,復以芍藥固榮,以防其內陷。飲粥以助胃而和陰陽。中州得和,陽明之氣能充達於其外合,則肌表之邪可解矣。”

足以看出,雖是桂枝湯方解,然而其理論上涉《內經》,旁及諸家,將桂枝湯組方之意剖析得十分清楚明白,從而啟示人們對其調和營衛作用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其見地之深,論述之精,足以啟迪後學。

不僅如此,為了更好地指導臨症實踐,他還從動態變通的角度出發,指出了桂枝湯隨證加減之要點:“桂枝湯以桂、芍分治榮衛。衛出下焦,太陽火弱而衛虛者則加桂;榮出中焦,脾陰不足而榮虛者則倍芍;下焦陽衰而寒甚者則加附子;中州陰虛而邪熱者則加大黃。此數方加減之妙也。”

寥寥數語,宗經旨而集眾長,將桂枝湯及其變方的立意、加減化裁的要點及內在聯繫躍然紙上,使人豁然,耳目一新。

先祖研討學術,或是或非,從不牽強,而是論之以理,求之以實。其立論持平,不以偏見取捨,見解不同之處,還兩存其說,以啟後學深究其理。偶遇創新之見,則附錄於後以博其識。然發現有質疑之處,即便是先賢名家之論,也不輕率附合。

如對《傷寒論》原文第27條,桂枝二越婢一湯證,前賢對此方多有註解,但他覺得似未允協,故云:“此方之義,竊嘗博考各家註解,均未敢信其當然,恐未必合於經旨,姑缺之以待詳參。”自此可見先祖治學之一斑。

雖然此二部著作當時為醫界傳誦,爭相傳抄,但先祖從不自恃驕矜,仍反覆推敲,不斷修改,精益求精,力求其更合經旨以示後學,使人讀後可得其要,用之即得心應手。

經驗宏富 療效卓著

先祖在數十年臨症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治療經驗。對溫病、癆瘵、瘧痢、婦科諸門尤有精研。早在30年代,基於當時未有特效抗癆藥,而視癆病(似今之結核)為絕症,故先祖在臨症實踐中反覆摸索,總結出治療癆瘵的經驗。

著有《癆瘵概要》,歸納出:清心養肺、滋補肝腎、益陰清熱、益氣補肺……等十餘條治療法則。每法均列有臨症驗方、藥物化裁。並於調養法中強調空氣療養的重要作用。當時據此治癒者眾多,起到了積極治療、為患者解除病痛的作用。這在抗癆西藥未產生的當時,是十分可貴的。

例如:30年代中,曾治一王姓患兒,9歲,五年前右項下生結核,潰破後迭經醫治,患處總未封口癒合,後右睪丸腫大,因失治遂成“木腎”(西醫謂之睪丸結核),此後覺腰腿無力,行動不便,身體倚斜,西醫診為脊椎結核,須睡石膏床治療。病家因憚於此種長期臥床療法而延診中醫,求治於先祖。

經其診視,得其癥結之所在,擬分三步而治:(1)滋髓以堅骨;(2)調腎陰陽以化木腎;(3)治療標病。

先祖認為:此案病情本甚複雜,項、睪丸、脊骨三處均病,且形容憔悴,步不能行。然究其本,乃先天不足而陽明熱盛,熱盛久則傷及腎陰,致使腎陰竭而髓枯。故其治當以清陽明之熱而滋脾腎之陰為其治本之主法。

藥用熟地、元參、狗脊、甘菊、沙參、山藥、寸冬、杜仲、石斛諸味以滋陰清熱,合虎骨、豨薟草等,守法化裁未有兩個月,其骨力漸增,步履已漸如常,胃納、睡眠均如常人,容顏亦轉為豐腴。既而調腎陰陽以化木腎,復治其標病,未足半年時間,竟然痊癒。乃至成年,其婚配生子全無影響,患者至今依然健在,其兒女業已長大成人。

由此看來,先祖關於癆瘵的治療經驗有著重要的臨症實用價值。其遣方用藥,加減化裁獨具匠心。是值得很好地總結、發揚的。

先祖治療婦科經、帶、胎、產諸症頗為見長。他認為婦科諸症,所見雖甚龐雜,但只要尋根求源而治其本,便能應手取效。

例如在治療經閉時,認為:通經之法,絕非破血、破氣之屬所能囊括。氣血虛者,養正為通;寒溼滯者,溫化為通;氣血鬱者,行氣活血為通;心腎不交者,水火既濟為通。總之,使氣血充和,升降得宜,通即寓於其中,即所謂:通經之要在於開源。通經之基礎,要在固護脾胃;通經之用,妙在變通。

例如:曾治一路姓婦女經水三月未行,腹脹,四肢作痛,脈左見結象右關尺均無力。先祖認為:此患者雖為經閉,然患者腹脹、肢疼,乃氣滯壅塞所致,說明其病在氣。左脈結象,乃氣壅溼滯,陰盛氣結之候。知病在氣在溼而非在血也。故以溫中化溼利氣之法。

藥用:焦茅術、雲苓、青皮、姜半夏、桂枝、陳皮、澤瀉、姜川樸、生甘草、生薑。全方用藥僅十味,君茅術以健脾,以苓桂術等通陽化氣,合二陳以健脾利溼,加樸、姜以利氣,佐青皮以舒肝。伍澤瀉以化溼,共奏溫中、化溼、利氣之功。

如是,脾腎和,氣道順,水溼化,榮氣足而血得以生,經水自然而通。雖未治血,但一劑而應,二診而愈。足見其臨症用藥之妙。

先祖對藥物配伍、加減用量十分重視,指出:遣方用藥“尤為第一要旨者,則只求中病,力戒龐雜。”因而對方藥配伍之微細差別,用量多少之作用異同,皆有精闢見解。

諸如對參附、術附、芪附三方配伍主治之異同;對小承氣湯、厚朴大黃湯、厚朴三物湯,藥同而量異,主治各殊之見解等,其見地精深,足以啟人智慧。

又如:生、炙甘草的異同;柴胡、升麻、葛根在配伍應用上的差異;芩、連、柏、大黃在應用上的微妙之處等,皆有具體、詳明的闡述。可以說他遣方用藥是於微細中見功夫,從而能收出奇制勝之效果。

正是在此基礎上,他編著了《醫術經談》《中藥雜談》《袁氏醫案》等著作,皆是數十年臨症經驗的結晶。遺憾的是因時間流逝,時局動盪,原稿或有缺殘,至今未得收集完整,殊為惋惜。

謙虛謹慎 培育後學

在培育中醫人才,開展中醫教育事業方面,先祖同樣付出了很大心血。早年在前清太醫院醫學館即擔任教習(相當今之教授),辛亥革命後,任中醫學社社長。1993年,應施今墨先生之請,任華北國醫學院教授。

解放後,先祖以古稀高齡,投身於新中國的中醫教育事業,應聘任中醫進修學校教授。多年來,致力於傷寒、溫病的教學工作。為培養中醫人才,振興中醫事業貢獻了力量。不僅如此,在黨的中醫政策的鼓舞下,他曾多次為西醫專家講授中醫理論,做學術報告。在醫界受到一致稱讚。

在他的培養教育下,出了不少造詣很深、學識淵博、經驗豐富的中醫人才。如京都名醫瞿文樓、佟闊泉、陳西源、王鵬飛等,都是學術上頗有影響的名醫。及至晚年,他德高望重,黨和政府給予他很高的榮譽。

然而他並不固步自封,依然謙虛好學,不放過任何學習機會。即便是零金碎玉、點滴經驗也視為珍寶。他對於晚輩同樣十分器重,對其諮詢及學術上的見解,總是認真思索之後再論是非。

每遇學生有卓見之時,他不僅熱情勉勵,而且樂於取其長而增己見。諸如某公之驗案、某人之見解、某翁之效方三類,在先祖隨記中常可見到。其謙虛好學的精神貫徹於其醫學生涯的始終。得到同道們的尊敬和讚譽。

垂暮之年 壯心不已

先祖晚年,為發展新中國醫藥衛生事業,對中醫隊伍的建設、中醫教育、中醫醫院、中西醫結合等問題提出一系列建設性意見,為祖國醫藥學的發展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同時,以其豐富的臨症經驗,為解除人民疾苦,保證人民健康,傾注了心血。

不僅如此,在保障老一輩革命家的健康及為國際友人解除病痛方面,也做出了貢獻,為祖國爭得了榮譽。

更為可貴的是,他精於中醫而通曉西醫,臨症之時,凡可參以西說者,嘗樂於相參以用於實踐。及至晚年,在中醫建設和中西醫結合的問題上,發表過至今仍有參考價值的意見。

他主張中醫建設首先抓好三個環節:一是整編古典醫籍,二是蒐集中醫人材,三是籌辦高等中醫院校及醫院。

對中西醫結合則應分兩步:於醫術上,可謀速成結合;在學術上則從根本理論上做起,乃是長期艱鉅的工作。前者可收速效,後者可達融匯貫通。二者結合,方可奏效。這些建議當時均被政府採納並貫徹實施。

由於他在中醫方面建樹卓著,素享盛譽,曾多次受到毛主席、周總理、少奇同志、朱德同志的親切接見。1957年,在為林伯渠診病的歸途中,突發腦血管病,病倒在汽車上。黨和國家十分關注他的病情,周總理曾派專人往視,林伯渠同志、李德全部長等親臨床榻慰問。

先祖雖重病在身,仍時時不忘新中國醫藥衛生事業,曾擬著述計劃,但終因病勢沉重,未能遂願。然其壯心不已的精神,卻使我們倍受感動。在回憶先祖業醫生涯的同時,深感肩頭重任之大,願和中醫同道一起,繼承先輩們的事業,為振興祖國醫學做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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