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朝光:海外藏中國近代史料與中國近代史研究

作者:汪朝光
來源:“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社版”微信公眾號
原文刊載於《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

在以文史哲為中心的人文學科中,不似哲學那般講思辨,也不似文學那般講情感,歷史關注的中心是事實(即通常所說的史實),也即過往所發生的一切,而事實是否存在以及如何言說,首先依靠的是能夠證實或證偽事實的論據(史料),所以,歷史研究的基礎是史料。這是歷史研究的獨特之處。也正因為如此,歷史學者常說的一句話是,歷史研究是以實證為基礎的學問,它在最大限度內依靠於各種各樣史料的發掘,及在此基礎上所做的解讀。進而言之,近代史研究與古代史研究的史料基礎又有很大的不同。古代史,尤其是距今相對久遠的古代史,留下的文字史料是有限的(在印刷術未發明前更是如此),以致研究者可以基本通讀某個朝代的大多數甚或絕大多數文字史料。與此相應的是,實物(考古發掘)史料在研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可以補文字史料之不足。近代史則不然。隨著印刷的普及,近代文字史料數量之龐大,已經到了沒有任何學者有可能通讀哪怕是其中一小部分了。而且,近代史料的形式也隨著技術的發展而發展,既有文字類的檔案文獻、著作、報紙、期刊等,也有影畫類的圖片、影像等,還有講話錄音等,其數量之豐富,形式之多樣,可謂浩如煙海,無所不包。這既為近代史研究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可以使研究建立在堅實的史料基礎之上,但也為他們帶來了一定的苦惱:從哪裡去找,以及如何去找到自己研究所需要的史料?何況,在近代以來全球化的進程中,任何一個國家的歷史都與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和地區有著密不可分、千絲萬縷、勾連一體的關係,研究某國的歷史,其史料往往並不侷限於該國所存,而很有可能也存於他國,從而更需要研究者放寬眼界,廣為搜求,以使其研究建立在更為紮實的史料基礎之上。本文即以本人若干年來在海外的訪學及搜求史料為例,結合其他方面的材料和研究,談談中國近代史研究與海外所藏史料的關聯,期以貢獻於中國近代史研究者於萬一。

其實,從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中國對外學術交流的發展,中國的近代史研究者已經日漸注意及大力發掘海外藏中國近代史料,運用於研究中,且有了相當可觀的成果。例如大家熟知的日本各公私圖書館所藏中國近代史料,英國所藏外交部檔案(FO),美國國家檔案館、國會圖書館、哥倫比亞、斯坦福大學圖書館所藏民國史料,等等。這些史料對我們研究近代中國革命運動史、孫中山和同盟會的歷史、中外關係史、國民黨及其重要人物的歷史等,都起到了很大作用。
儘管如此,在海外有關中國近代史料的發掘方面,能做的事、可做的事仍有很多。例如,同樣是收藏中國近代史料甚為豐富的國度,俄羅斯藏中國近代史料目前被髮掘利用的就比較少。這當然與很多因素有關,如檔案文獻的開放度不那麼夠。我去過兩次俄羅斯,感覺查閱檔案的手續有些繁難,確實不夠開放。再有,懂俄文的學者數量遠少於懂英文和日文的學者數量,年輕一代學者中同樣如此。但是,這些都不應該是忽視俄羅斯藏檔重要性的理由。俄羅斯與近代中國尤其是中國革命的關係非常密切。這方面的檔案文獻,如共產國際和蘇共的檔案,絕大多數都藏在俄羅斯。前些年中國學者已經翻譯出版了不少共產國際以及蘇聯的歷史檔案,對研究非常有用,但還有大量的相關檔案文獻需要我們去發掘。
再比如說,德國和意大利,在20世紀30年代與當時的國民政府有不少經濟乃至國防的合作,也值得我們去關注。
還有法國。在論述中國對南海的歷史主權問題時,就需要去關注法國檔案,因為法國曾經是與南海相鄰的印度支那殖民地的宗主國,藏有不少與此有關的法文檔案文獻。
再有,中國在近代以來屢受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對殖民地國家的遭遇感同身受,中國對殖民地國家的民族獨立運動始終給予相當的同情和支持,因此,研究近代中外關係史,進而言之,研究近代亞洲殖民地國家(如印度、韓國、越南等國)的獨立史,就需要發掘印度、韓國、越南等國所藏的相關檔案文獻。
所以,我們關注與中國近代史有關的檔案文獻時,不僅需要關注美英日這些國家所藏的檔案文獻,也需要關注那些我們平時注意不夠的國家的檔案文獻,這樣才可以使我們的研究主題有更多、更深的開拓。
並且,即便是在學者已經關注和發掘較多的國家的藏檔中,其內部不同區域、不同機構的不同收藏領域也值得我們去關注。
舉個例子,學界都知道美國對中國近代檔案文獻的蒐集比較下力,收藏頗豐。但我們目前關注較多的是與民國政治史相關的檔案文獻,如哥倫比亞大學珍本與手稿圖書館藏顧維鈞檔案、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民國人物檔案(如蔣介石、宋子文、孔祥熙檔)等,卻相對忽略了其他一些與經濟、社會、生活類相關的文獻,而那些文獻的數量及其對相關領域研究的重要性,或許並不亞於上述文獻。我曾經在哥倫比亞大學待過大半年,每天去珍本與手稿圖書館查檔,但就在離這個圖書館一步之遙的地方,就有哥倫比亞大學神學院圖書館。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圖書館,覺得神學院與我的研究無關。但後來我偶然在閒暇時去了一次,才知道神學院圖書館藏有大量教會和傳教士的檔案文獻,而這些檔案文獻中有相當一部分與中國有關,不僅是關於教會和傳教士自身的歷史,還有很多其他方面的相關歷史記載。我們知道,南京大屠殺之所以當時即為世界所知,與留在南京的教會人士有不少關係,那麼,近代傳教士在中國的活動,他們留下的歷史記載,應該還有很多可用的史料,尤其是與當時中國的地方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人物相關的記載。這些記載對我們研究這段歷史應該非常有幫助。所以,我覺得,這也是需要我們去注意的。

當我們發掘海外藏中國近代史料時,有時也難免一些侷限或誤區。比如說,我們去俄羅斯時,可能比較關注共產國際和蘇共與中國歷史有關的檔案,這當然是應該的。但是,俄羅斯與中國近代史的關係並不僅限於共產國際和蘇共。還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史料可以去發掘。例如,1931年日本入侵併佔領東北之後,在偽滿的“新京”(長春)投資建了一個號稱當時亞洲最大的電影製片廠——“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會”(“滿映”)。“滿映”存續期間拍了幾百部電影,其中包括大量的紀錄片,從中可以看出日本通過什麼樣的方式在東北進行侵略宣傳,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在日本統治下的東北社會狀況,儘管這種反映是扭曲的或粉飾的。1945年8月日本戰敗投降,蘇聯軍隊攻進並接管了東北,日本佔領時期形成的大量檔案文獻和影像資料等也被蘇軍接管,並在蘇軍撤退之後被帶到了蘇聯。1991年蘇聯解體後,日本方面隨即從蘇聯發掘到這些“滿映”當年的出品,並製作成系列影像集(DVD)而公開。所以說,我們研究中國近代史,應該破除那些認識的侷限,不受先入之見的束縛,開動腦筋,廣為求索,如此方可發掘到各種有用的史料。
首先,不僅是檔案文獻,與中國近代史有關的圖書、報刊等,在國外的各大圖書館其實都有比較豐富的收藏。歷史研究者對檔案類史料有偏好,因為檔案是歷史研究最重要、最基礎的史料,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其他種類的史料也很重要,就例如圖書和報刊。甚至在某些方面的研究上,例如社會史,可能報刊史料的重要性要超過檔案,因為社會層面的內容不一定是公家檔案收錄的重點,倒是報刊可以廣泛地反映社會的生活面相。例如,電影是20世紀最為普及的大眾娛樂方式,通過電影,我們不僅可以知道大眾的娛樂喜好,也可以知道大眾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關切,而研究電影,一個非常易行且不可缺少的工具便是報紙刊登的電影廣告。再有,很多近代來華人士都留下了回憶錄和著作,也都很有價值,例如廣為人知的斯諾的名著《西行漫記》。這些都可以在圖書館中搜集查考。我去過美國排名前十的幾乎所有大學,得益於其相對開放和便利的查閱條件,哪怕研究者進去只待半天、一天,在開架式收藏的瀏覽中,或許也能找到令你感興趣或者與你的研究相關的材料。而且,圖書在圖書館開架擺放的主題及其展示方式,可能激發你的思考,從而形成新的研究思路及研究論題。
報刊史料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近代史研究學者大概沒有不利用報刊史料的。但是,我們利用較多的還是中文報刊,而對外文報刊的利用度其實是不夠的。比如說當時的一些大報名刊,如英國的《泰晤士報》,美國的《紐約時報》、《時代》週刊、《生活》週刊,蘇聯的《真理報》,等等,都有大量關於中國的報道。舉個例子說,以圖片報道為主的《生活》週刊關於中國抗戰的報道,反映出1937-1945年全國抗戰期間的多樣化面貌。如果再結合它對1945-1949年中國內戰的報道,又可以觀察它對國民黨態度的變化。抗戰時期《生活》週刊展示的國民黨軍隊官兵的形象,多半是正面的、積極的,因為美國當時對日本的擴張不滿意,並且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美已是同盟國,共同抗日,所以不能把同盟國的形象表現得太差。而到了中國內戰時期,國民黨軍隊官兵的形象往往是負面的、消極的。尤其是1948年以後,《生活》週刊上出現的國民黨軍隊官兵形象,不少都無精打采、狼狽不堪。這說明這時的美國主流輿論對國民黨已經失去了信心,不認為它能打贏。這也成為杜魯門政府一度準備拋棄國民黨的形象寫照。所以,對於海外圖書館所藏的報刊和圖書史料,我們理當給予充分的注意。
其次,隨著技術的發展,圖片和音像史料的重要性在近代史研究中日漸凸顯。所謂有圖有真相,而活動的有聲影像所含的信息量更勝靜態的圖片。研究近代中國的歷史,圖片和音像史料的重要性也得到學界越來越多的關注。圖片不僅有攝影照片,也包括招貼畫、宣傳畫、漫畫、連環畫等,音像則包括影片、錄音、唱片等。當然,在現代技術的加持下,圖片和音像也是可以被修改、剪輯甚或偽造的,但這是另外一個問題,猶如檔案文獻、日記、回憶錄等也都可以被刪改甚或偽造。我們這裡說的是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圖片和音像史料,對於揭示歷史的真實可以起到重要的作用。
舉個例子,1941年長沙市民慶祝長沙大捷的街頭遊行留下了紀錄片(藏在美國國家檔案館),影片的配樂就是《義勇軍進行曲》,由此我們可以知曉,《義勇軍進行曲》在那個時候已經是中華民族不屈奮鬥的象徵了。再往前追溯,《義勇軍進行曲》是1935年上映的電影《風雲兒女》的主題歌,《風雲兒女》則是左翼電影的代表作之一,而左翼電影又是中共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關聯起來看,便可以理出以《義勇軍進行曲》為表徵而形成的中國近代爭取民族獨立和復興的歷史脈絡是如何形成及建構的,音像史料的作用也因此得以凸顯。
由於近代中國的經濟不夠發達,工業比較落後,不能自產電影攝影機、照相機、錄音機、電影和攝影膠片、錄音帶等,所以音像史料的留存遠少於文字史料。抗戰時期,由於進口渠道受阻,留下的自產音像可能更少。不少與中國有關的圖片、影像、錄音等都是當時在華的外國人拍攝製作的,他們的作品也隨之藏在國外的各個機構,需要我們下力去發掘。這些年來,我們看到的不少過去從未見過的中國近代的圖片和影像,都是學界努力發掘的結果。如革命先驅李大釗1924年在蘇聯參加共產國際五大的影像,便是迄今發現的李大釗唯一留存的影像,具有極其珍貴的歷史價值。再如美國人甘博 (Sidney D. Gamble),從清末到民國多次來華,從事社會調查,又痴迷攝影,拍下了數以千計的攝影圖片和數十部電影紀錄片,反映了當時中國從城鎮到鄉村,從政治到經濟,以及社會生活的廣泛、真實、變化、多樣的景象,具有相當的價值,也為我們研究那個時代的歷史留下了極為豐富的材料。我們現在看到的北京紀念“一戰”結束閱兵和五四運動等圖片,不少便來自甘博的攝影。甘博留下的攝影圖片收藏在美國杜克大學圖書館,已經經過整理對外開放,但還有不少如同甘博這樣的來華人士拍攝的圖片和影像,可能還收藏於某個機構中而不為人所知,需要學界繼續努力發掘。
再舉個例子。1927年中國拍了部電影《盤絲洞》,是中國早期電影史上一部挺有名的武俠片。但是,早期電影的膠片不易保管,容易自燃,加以戰亂等因素,《盤絲洞》的膠片後來不知去向,電影史研究者只能根據當時的電影廣告、電影介紹等材料研究這部電影,這與實際看過這部電影的研究差了許多,電影史家也都覺得很遺憾。不過,事有出人意表之處。十幾年前,挪威國家電影資料館在進行館藏電影拷貝數據化處理時,意外發現了《盤絲洞》的膠片,經過考證和研究,證實這是中國電影《盤絲洞》。隨後,挪威國家電影資料館在2014年將這部電影的修復版高清拷貝贈送給了中國電影資料館。不僅如此,挪威學者還在當時的挪威報紙上找到了《盤絲洞》上映的廣告和評論。這真是令人驚喜的發現!中國的電影研究者,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了這部著名的武俠片,從而可以對中國早期電影做進一步的深入研究。還不僅僅如此。過去我們都認為,民國年間國產電影出口的主要去向是南洋各國,因為那裡有比較多的華僑,他們與國產電影有文化共通性和認同感。然而,《盤絲洞》卻可以漂洋過海出口到挪威並進行商業放映,且挪威既非電影出品大國,挪威的電影市場也沒有那麼大,這就使我們有必要和理由重新認識當時中國電影業的發展以及文化與產業的關係。那時的中國積貧積弱,國際地位和影響力不高,未必瞭解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挪威觀眾,為什麼會對《盤絲洞》這樣的電影感興趣呢?它是通過什麼途徑走向挪威的呢?它在挪威上映的前因後果又是什麼?其中反映的是文化特殊性還是一般性呢?這不僅與我們深入認識中國電影史有關,也與我們深入認識中國近代史有關。廣而言之,還對文化的國際傳播路徑及其影響具有參考意義。這也是史料發掘的意義及其迷人之處吧!
再次,私人史料,如日記和書信,對歷史研究的價值毋庸置疑,學界也非常關注。但比較而言,近代來華外國人寫的日記或他們的通信利用還比較少,也值得我們去關注。不僅是來華訪問和在華居留的那些外國名人,很多來華的外國普通人士,他們留下的日記和書信,如果我們能夠發掘利用,想來對於社會史研究是很有用的。例如,如果我們能夠發掘到來華的普通外國人留下的日記或書信,可以知道他們在上海或天津的租界是怎麼生活的,在租界之外又是怎麼生活的,再對照當時中國普通人的生活記載,可能對我們認識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面相有所助益。再如,不少外國傳教士去了當時還很偏遠且交通很不便的滇西北山區傳教,如果我們能夠發掘到他們的日記和書信,甚或他們留下的實物,我們對當時的滇西北處在什麼樣的社會狀況便可以有更多的瞭解,從而也可以加深我們對歷史的多樣化認識。

總而言之,有關中國近代史的史料,中國的收藏無比豐富,海外也有不少的收藏;不僅大國有收藏,中小國家也有收藏;不僅有檔案文獻的收藏,也有報刊圖書的收藏,還有圖片和音像的收藏。中國國內沒有收藏的史料,我們應該努力發掘;即便中國國內有收藏的史料,因為保管和借閱方式的差別,也可能在蒐集時有其便利之處,也值得我們去關注。隨著網絡科技的發展及其越來越便利,不少史料已經在網上被公開,還有各種各樣的數據庫可以利用,較過去方便了許多。但這只是史料蒐集方式的變化,並不是史料本身的變化,史料的發掘及其利用仍然在於史家的艱辛努力。在可能的情況和必要的條件下,親臨現場(檔案館、圖書館等)蒐集資料,仍然是必要的、對研究大有助益的。
研究近代歷史,有無限豐富的史料,也因此有無比廣闊的空間。借用先輩學者傅斯年先生的名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歷史研究者的第一要務,便是動手動腳找東西(也就是找材料)。中國近代史的材料,不僅要在其發生地中國找,也要在其關聯地外國找。當我們將所有這些能夠找到的材料都匯合起來,我們便可以在這樣充實的基礎上,進行無限廣闊的中國近代歷史研究,豐富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也可以以史為鑑,為中華民族復興提供歷史的借鏡。
作者單位:中國歷史研究院世界歷史研究所

註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編輯:湘 宇
校審:水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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