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蒙古橫掃諸國,派出的使者卻老被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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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十三世紀挑選一個“高危職業”,擔任蒙古人的使節恐怕會高票當選。原因無他,出使一趟,生還幾率委實不高。

高危行當


蒙古使臣的噩運,大約是從公元1218年開始的。這一年,成吉思汗派出一個使團前往花剌子模(在今中亞),希望通過談判與花剌子模建立和平的商業關係,商人能夠“在那兒作生意,收購奇珍異寶”。按照當時的慣例,這個使團也兼有商團的功能。誰知,蒙古使團/商隊攜帶的大量財富,令花剌子模國的訛答剌(今錫爾河右岸阿雷斯河出口處不遠)守將亦勒納術分外眼紅,他竟奪取了商人們的貨物並將其殺害。整個使團只有一個人逃了出來,把同伴的遭遇告訴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雖然悲憤已極,但仍然剋制了自己,而是再次派出了三位使臣去向花剌子模統治者摩訶末提出抗議,並要求交出亦納勒術。然而,亦勒納術是權勢極大的摩柯末母親的侄子,因此摩柯末沒有也不可能答應成吉思汗懲治兇手的要求。不僅如此,他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死了一位蒙古使臣,又剃去了另兩位使者的鬍鬚以示羞辱。


“先例既開,來日方長”,蒙古使節的“悲情史”就此開始了。


1222年冬,蒙古軍隊追逐敗逃的欽察人(一個突厥語部落,分佈於裡海和黑海北岸、高加索山脈以北、伏爾加河下游的平原上)來到位於東歐的羅斯,並派出了由十人組成的外交使團來商議有關勸對方投降或聯合的事宜。蒙古使節對羅斯人說:“我們對羅斯沒有絲毫的惡意,從來不曾侵犯過你們的領土。我們只是為了追討抗命的欽察人。據說他們是羅斯人世世代代的宿敵。因此,你們應該同我們聯合起來報仇雪恨。這樣,既可以除掉宿敵,又可以獲得財產,一箭雙鵰。”然而,羅斯人隨後傲慢地處死了所有的蒙古使者,並與欽察人聯合起來對抗蒙古軍隊。

蒙古軍隊行軍模擬。來源/《帝國時代4》截圖

而在東方,蒙古使節似乎也不怎麼受待見。1232年,蒙古軍在三峰山之戰殲滅金軍主力,進圍開封。金哀宗完顏守緒只好乞和。蒙古大將速不臺表示同意,退到鄭州(河南鄭縣),派遣使節唐慶到開封談判,唐慶堅持必須金帝親自前往蒙古軍營跟速不臺當面會談,被金方面拒絕。唐慶言辭激烈,金的禁衛軍(飛虎卒)看見皇帝受到如此屈辱,不勝羞憤,竟把唐慶和他率領的蒙古使節團全部殺掉了。


金最後為蒙古與南宋聯兵攻滅,但死在這個短暫“盟友”手裡的蒙古使節倒有好幾個。成吉思汗在世時,就提出過借道南宋攻金的戰術。他去世後,大汗窩闊臺派弟弟拖雷統兵向南宋借道。1231年,蒙古遣使者速不罕等人至宋境索糧二十萬斛,並要求五日內先取若干。就在速不罕等人因“索糧”之事而留駐宋境興趙原(今陝西鳳縣東北)時,蒙古將領已在宋境內“縱騎焚掠,出沒自如”了。這年陰曆十月,還是這個速不罕擁軍至青野原(今陝西略陽縣北),正式向南宋提出假道要求。結果,早已對擄掠成性的蒙古軍隊大為不滿的南宋守將宣,乾脆讓部將馮擇偽降。速不罕慮不及此,隨即送了性命。

金、南宋時期全圖。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甚至到了南宋臨安(今杭州)朝廷壽命的幾乎最後一刻,還是有兩位蒙古(元)使節死於非命。當蒙古使節廉希賢一行前往臨安談判,走到獨松關(浙江安吉境)時,卻被南宋守將襲殺。這已經使事態惡化,宋廷在驚恐中,急再派第二次特使,到已經陷落了的建康(今南京),向元軍統帥伯顏解釋誤會,保證嚴懲那個守將。伯顏於是派出第二次使節張羽,走到平江(今蘇州),結果又被另一位宋將殺掉了。


差不多在此同時,元世祖忽必烈又派禮部侍郎杜世忠出使日本,要求鎌倉幕府降伏。結果,他們剛一上岸,就被日本方面當作犯人逮捕,押至鎌倉。幕府的最高統治者北條時宗也不客氣,下令將元朝使節團全部處決。杜世忠雖是蒙古人,漢學素養倒是頗深,臨刑之時還做了一首詩:“出門妻子贈寒衣,問我西行幾日歸。來時儻佩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

日本影視劇中的忽必烈。來源/大河劇《北條時宗》截圖

緣何如此


十三世紀的蒙古使節境遇大抵如此。但俗話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為什麼偏偏在強大的蒙古人身上,這句話失效的頻率如此之高呢?這大概要分好幾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叫“斬使立威”。比如羅斯人與蒙古人可謂素不相識,為什麼要一口氣斬殺十位使節呢?原因在於,當時的欽察酋長忽灘汗就是加利奇公國統治者姆斯季斯拉夫·姆斯季斯拉維奇的岳丈,他在信裡告訴女婿:“今天韃靼人奪走了我們的土地,明天就來奪你們的土地。”姆斯季斯拉夫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但也清楚自己的實力,知道單憑自己一個小小的公國很難抵禦蒙古大軍的金戈鐵馬,於是向羅斯各公國王公修書建議共同抵禦韃靼蒙古的侵略。他在信中懇切地說:“弟兄們,如果我們不去幫助波洛夫齊人,那麼他們就會隸屬於蒙古人,蒙古人的勢力就會更加無法抵擋。”羅斯大公們察覺到蒙古人所說的“我們對羅斯沒有絲毫的惡意,從來不曾侵犯過你們的領土。我們只是為了追討抗命的欽察人”只是為了挑撥離間——因為此前不久,蒙古人也對欽察人說過:“我們和你們是同一血統(突厥-蒙古)的人、出自同一氏族,而阿蘭人是我們的異己。讓我們締結互不侵犯的協定吧!你們想要金子、衣服,我們給你們,你們將阿蘭人(奧賽梯人)給我們留下吧。”殺死使節,就是為了告訴蒙古人,分化瓦解此路不通。


日本鎌倉幕府也是類似的情況。在杜世忠出使之前,蒙古已經發動了第一次徵日戰役(1274),結果無功而返。為防禦元軍再次來襲,幕府將軍北條時宗大力加強備戰,增加日本西部的防禦兵力,並費時5年,在博多灣沿岸西起今津,東至箱峙10餘公里的地帶,修築了一條高約6尺,厚約1丈的石壩(“元寇防壘”)。北條時宗悍然殺死元使,就是為了向元廷宣告,自己絕不屈服。


日本影視劇中的北條時宗。來源/大河劇《北條時宗》截圖


第二種情況就沒有這麼大義凜然了,蒙古使節純粹遭遇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的命運。金宋在國祚岌岌可危的情況下殺死蒙古使節,並非為了表明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是朝廷中樞失控的結果。在這方面,宋廷兩殺元使就非常典型。誠然,元使使宋,就其目的而言,並非真正為了罷兵通好,但宋人兩度誤殺元使,卻使南宋在元軍南下臨安之前的求和努力徹底失敗。故而元人陶宗儀嘆道:“嗟夫,宋之亡也!非有桀紂之惡,特以始之以拘留使者肇天兵之興,終之以誤殺使者激世皇之怒耳。藉使獨松之使不死,宋之存亡未可知。”


第三種情況,就是純粹的無妄之災了。成吉思汗一開始只是對與花剌子模通商感興趣,故而才會派出那個龐大的使團兼商隊出使,向摩柯末表達了建立兩國間商道的意願,希望雙方能共同維護好各自境內道路的安全,以保證東西貿易的暢通無阻。沙俄著名史學家巴托爾德斷言:“沒有根據懷疑這些話的真誠,那時候成吉思汗不見得就想統治全世界。”怎奈亦勒納術見錢眼開起了貪念,遂讓蒙古使節淪為刀下冤魂了。


元太祖成吉思汗半身像。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另一方面,在剛剛擺脫部落紛爭的13世紀的蒙古人眼裡,其實外交關係只有兩種,要麼臣服,要麼敵對。比如大蒙古國的第三代大汗貴由,就曾致書天主教教廷,要求教皇“應立即前來為我們服役並侍奉我們!那我將承認你的降服”。信裡的最後一段話則是:“如果你不遵守長生天的命令,如果你不理睬我的命令,我將視你為我的敵人。同樣地,我將使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如果不遵照我的命令行事,其後果只有長生天知道。”


基於這種心態,蒙古使節自己的行徑其實也有取禍之道。比如速不罕提出借道南宋的要求後,根本不待對方答應,蒙古軍就默認南宋成為藩屬,橫行無忌了。宋人稍有抵抗,便遭遇屠城厄運。在蒙古人看來,“師壓君境,勢不徒還,謂君不得不吾假也”。這實際上乃是以強大武力為後盾而施行的武力訛詐,速不罕只是做了這種“霸道”政策的替死鬼罷了。


誰為復仇

當然了,人死不能白死,何況一國使臣。殺害使節被蒙古人視為最大的挑釁,肇事者往往會付出沉重的代價。

就拿因貪財生事的亦勒納術來說,成吉思汗發動西征之後,他立即成為蒙古人的頭號目標。1219年9月,蒙古人開始進攻訛答刺城,成吉思汗的兩個兒子察合臺和窩闊臺帶兵圍攻訛答刺達五個月之久。因為在此之前摩訶末曾撥給亦勒納術五萬人,同時又派另外一萬人援助,而城堡、外壘和城牆都已加固,各種軍用、生活物資也準備完畢,這就使得這場戰役十分艱苦。但蒙古人絲毫沒有退兵的念頭。在攻下外堡後,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亦勒納術知道自己沒有退路,拒絕投降,繼續在內堡進行抵抗。最終寡不敵眾被擒,蒙古人用熔化的水銀,灌進了他耳朵和口腔,表示對貪財者的懲罰,為被殺害的使節報了仇。


至於金、宋,殺害蒙古來使本就是絕望之際的掙扎,自然無補於國祚。而羅斯大公們儘管明智地選擇與欽察人攜手對抗陌生的蒙古人,結果卻完全不是蒙古人的對手——儘管他們的兵力是對方的3倍。羅斯軍隊中了蒙古軍的誘敵之計,不分晝夜地追趕蒙古軍,在連續12天的追擊之後,終於在流入亞速海的卡爾卡(Kalka)河附近“趕上”了蒙古人。1223年5月底,落入陷阱的羅斯軍隊宣告全軍覆沒,6個公爵、70個貴族陣亡,主帥基輔大公姆斯季斯拉夫·羅曼諾維奇成為蒙古人的俘虜。《諾夫哥羅德編年史》記述:“無數的人被殺死了,哀號悲泣之聲遍及城鄉各處。”自從大約一千年前“民族大遷徙”期間匈奴人攻擊歐洲以來,這是亞洲武力第一次入侵歐洲,並徹底殲滅了一支人數眾多的歐洲軍隊。戰役結束後,蒙古軍連續好幾天舉行大規模的酒宴來慶祝勝利。被俘虜的基輔大公和他的兩個女婿成為宴會“榮幸的客人”。蒙古人用氈制的毛毯將三人裹住,以符合三人的高級貴族身份,把他們塞進帳中的地板之下,然後蒙古人整夜在地板上喝酒唱歌,慢慢地、殘酷地將他們壓死。顯然,讓羅斯人知道這是對他們殺死蒙古使節的嚴厲懲罰,這對蒙古人來說是很重要的……


卡爾卡河。來源/紀錄片《Ages of Empires IV》截圖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肇事者”都得到了懲罰,譬如北條時宗。1281年,忽必烈集結了14萬大軍東征日本。這是東亞歷史上空前的一次渡海軍事行動。但這場本應成為史詩的戰役,最後以一種啼笑皆非的方式結束了。夏天,九州外海颳起颱風。這場“神風”持續了整整四天。元軍的“連環戰艦”在“波如山”一般的颱風襲擊下“震撼擊撞,舟壞且盡”,“艨艟數千艘,為風濤洲石所碎”,住在兵船上的士卒也因此大量溺斃。死亡士卒的屍體隨潮流入港灣,港灣為之塞堵。等到風暴稍停,“兵不血刃,而靡蒙古數十萬”,博多灣一帶日本防軍得知元軍遭受颱風襲擊而致全軍潰滅的消息之後,立即集結成軍,海陸並進前往掃蕩殘存的元軍。劫後餘生的元軍士氣低落,在日軍攻擊下或死或降,全軍覆沒。最後,14萬大軍最後能夠回到大陸的不過五分之一,是年為日本弘安四年,故而日本稱之為“弘安之役”。結果,不光當事人北條時宗,歷代日本人都很是為這場意外的勝利得意了好幾百年。19世紀末,永井建子寫了一首名為“元寇”的軍歌,吹噓什麼面對蒙古“十萬餘騎”,“國難當頭,我鎌倉男兒毫無懼色”。21世紀初,日本放送協會還拍攝了一部以北條時宗為主人公的“大河劇”,劇中那位蒙古使臣杜世忠便是一幅無可奈何的模樣。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也成為那個時代最倒黴的蒙古使節之一:非但死得冤枉,還沒人替自己報仇。


即將被殺的杜世忠無可奈何的模樣。來源/大河劇《北條時宗》截圖


參考文獻:

胡昭曦:《宋蒙(元)關係史》。

倪健中等:《風暴帝國》。

END
作者 | 郭曄旻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張斌 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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