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元順帝孛兒只斤·妥懽帖睦爾在位的第28年,親政的第21年。他的名字,意譯過來是“蒙古黃金家族的鐵鍋”。之所以取這種名字,大概源於這個黃金家族的傳統,正如成吉思汗孛兒只斤·鐵木真,其名字的本意是“鐵匠”。
但名字的寓意或許真能說中宿主的命運,鐵木真靠著如鋼鐵般的意志創立了大蒙古國,而妥懽帖睦爾卻成了元朝最後的“背鍋俠”。
此時,這口鐵鍋所代表的元朝地盤,已日漸被侵蝕,基本失去了對長江以南的實際控制權。
這一年,陳友諒殺了紅巾軍起義頭領徐壽輝,自稱漢帝。
這一年,張士誠和方國珍運糧十五萬石至大都,方出船,張出米。
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掀開新的篇章,而成敗得失往往深嵌於微妙的細節裡。
作為元朝的“背鍋俠”,此時的元順帝內心並沒有太多波瀾。
在親政初期,他便起用了元末著名的政治家脫脫編修前朝三史,還重啟了科舉考試,以“至正新政”來提振元末傾頹的統治危機。然而,元朝內部積弊已久,“至正新政”對元朝的提振作用並不明顯。元順帝向來心機深沉、擅弄權術,一旦發現其重臣沒有利用價值,又或者其勢力過於強大而威脅到了皇權,就會翻臉不認人,將對方置於尷尬之地。脫脫正屬於前者,至正十五年十二月(1356年1月),在元順帝的默許下,脫脫為奸臣所害,“至正新政”名存實亡。
大都的皇宮照樣歌舞昇平。元順帝下令在宮中大興土木修建清寧殿、百花宮,他自己也迷上了做木工。他製作的宮漏精美絕倫,據說一上市,就在大都城內被一搶而空,百姓因此將這位大元天子比作魯班。
“魯班天子”雖然憑藉高超的手藝而聲名大噪,但元朝內部的貴族卻以這樣的“庸君”而感到羞恥。
就在元順帝快樂地做著木工活兒時,漠北傳來了宗王造反的消息。
這個公然挑戰元順帝統治的王爺叫做阿魯輝帖木兒,是元太宗窩闊臺第七子滅裡大王的後裔。自元憲宗蒙哥起,元朝的統治權一直都由成吉思汗第四子託雷系的子孫承繼,所以,阿魯輝帖木兒算是元朝宗室裡極遠的旁支。
不過,這位王爺造反還是很懂得一些必備的程序的。起兵之前,他特地遣使到大都給元順帝下檄書。在檄書中,阿魯輝帖木兒直言:“祖宗把天下傳給你,結果,你執政後大元王朝國土丟了一大半。你把玉璽給我,我幫你當這個皇帝!”
對於阿魯輝帖木兒的“大不敬”,元順帝表現得鎮定自若,他對使者說:“陽翟王(阿魯輝帖木兒)之意,朕已知悉。既然陽翟王覺得自己夠資格做天子,那就讓他帶人打到大都來,只要打贏了,朕決不食言!”
阿魯輝帖木兒也是個“人才”,計劃造反卻沒有事先部署。待元順帝大軍接近時,他才下令徵集兀魯思(封地)內的數萬名牧羊人參戰。這群人向來只懂放牧,哪懂打仗?當他們看到元朝騎兵整裝襲來時,竟紛紛丟下武器,四散奔逃。阿魯輝帖木兒戰敗,被抓到大都處死。
一場鬧劇般的軍事叛亂平息了,但元順帝心裡徹底失去了對漠北宗王們的信任。他不清楚未來是否還會與漠北的宗王們產生矛盾,然而,元朝想在他這個時代重現舊日大蒙古國的榮光,怕是不可能了。
▲元朝全盛時期的轄地。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事情沒有最糟,只有更糟。元順帝剛解決完漠北宗王謀反之事,朝中又出現了奇皇后亂政之事。
奇皇后是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的生母。此女子雖有個蒙古名字叫完者忽都,但卻是個高麗人。
按照黃金家族家規,元順帝的太子必須由第一正宮皇后所生,而第一正宮皇后必須是弘吉剌部人。元世祖忽必烈也曾立下大元天子不與高麗(女子)共事的規矩。然而,這些條條框框皆被元文宗皇后卜答失裡打破。卜答失裡是元順帝的嬸子,她是弘吉剌部人。當初權臣燕帖木兒發動政變擁立元文宗圖帖睦爾,害死其哥哥、嫂嫂,也就是元順帝的父母——元明宗和世㻋以及皇后八不沙。元文宗此後開始信仰藏傳佛教,相信因果報應,內心惴惴不安,年僅29歲便英年早逝。臨終前,出於懺悔,元文宗遺詔立元明宗之子以自贖其罪。卜答失裡擔心元順帝秋後算賬,遂以“新君已立,遲遲不冊立皇后”為由,將燕帖木兒的女兒答納失裡許配給了元順帝,開啟了非弘吉剌氏稱後的先例。
▲元朝織品裡的八不沙皇后和卜答失裡皇后;左為八不沙,右為卜答失裡。圖源:網絡
答納失裡一身“公主病”,嫁給元順帝后,竟然還看不起元順帝。這導致她後來因為過分“作妖”,在家族勢力衰敗後,被元朝另一權臣、丞相伯顏所殺。
答納失裡死後,元順帝打算立他一向寵愛的高麗貢女奇氏為正宮皇后,只是丞相伯顏硬行勸阻,元順帝只好立了弘吉剌部女伯顏忽都為正宮皇后。在伯顏失勢後,元順帝第一時間就將奇氏冊立為皇后,其所生的皇子愛猷識理答臘便成為皇太子。
奇皇后在元朝皇宮內摸爬滾打多年,對各項宮規背得滾瓜爛熟。她知道高麗多年來一直是元朝的藩屬國,蒙古貴族向來對高麗人低看一等。為了擺脫此種成見,自被冊立為皇后起,她就極力扮演著“賢后”的形象,沒事就抄抄《女孝經》《史記》,然後再啟蒙兒子學習孔孟之道。她知道元順帝能親政,靠的是伯顏的侄子、丞相脫脫的支持。因此,等愛猷識理答臘長大些,她就讓兒子拜這位蒙古傑出的政治家為師,並讓其住到脫脫家裡,接受脫脫的教學與監督。
▲在元朝被稱為完者忽都的奇皇后。圖源:影視劇照
奇皇后如此籌謀,一心想的是以後如何利用脫脫的權力,保他們母子江山永固。
不承想,自“至正新政”稍有成效後,元順帝就受哈麻、禿魯帖木兒的蠱惑,沉迷密宗,開始以木工為業,在朝中倒行逆施。丞相脫脫雖與愛猷識理答臘有師生之情,內心卻始終不願擁立學生為太子。最終,在奇皇后的排擠下,脫脫丟了相位,愛猷識理答臘成功正位儲君,漢人太平則接替脫脫做了丞相。
即便如此,針對元順帝的怠政,奇皇后策劃許久的逼迫元順帝內禪皇太子的陰謀還是沒能順利實施。
丞相太平向來不喜廢王殺駕,奇皇后又是賜酒,又是送禮,始終沒能讓太平歸附自己。眼見自己控權的慾望被一再打壓,奇皇后又羞又恨,只能故技重施,在元順帝面前極力貶損丞相太平。
頂不住奇皇后的枕邊風,元順帝賜死了丞相太平,朝政大權亦如願落入奇皇后的手中。
太平死後,搠思監在奇皇后的支持下,獲任丞相。不過,與前兩任丞相相比,他不但沒有匡扶國政的能力,本人更是私德有虧。當上丞相後,搠思監在朝中大行索賄。後來,為了斂財,他甚至讓家奴朵列以及自己小妾的弟弟崔完者帖木兒印製偽鈔,擾亂市場,從中牟利。監察御史燕赤不花發現後,當朝彈劾搠思監,要求元順帝將罪魁禍首繩之以法。
搠思監見事情敗露,便密令朵列自殺並銷燬一切罪證。就這樣,元順帝最後被所謂的“證據不足”所困擾,只是下詔收回了搠思監的丞相印綬,並未加以深究。
元順帝蜻蜓點水般的處理,讓不少大臣暗自擔憂元朝的統治。作為其中的代表,元順帝的母舅、御史大夫老的沙反應最為激烈。老的沙親自求見元順帝,要求徹查搠思監與太監樸不花勾結之事,並要求元順帝將這夥人以及整天吹歪風的奇皇后通通流放至不毛之地。
▲元順帝。圖源:影視劇照
老的沙出馬,使原先對內禪之事並未上心的元順帝一下子警醒起來。
為防止老的沙遭人暗算,元順帝趕緊傳旨在山西鎮壓農民起義的軍閥孛羅帖木兒,要求其務必保障老的沙的人身安全。
一切正如元順帝所料,聽聞老的沙告狀御前,奇皇后和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當初元順帝希望撇清政務煩憂時,曾賜予太子專斷之權,愛猷識理答臘遂趁機假傳聖旨,將老的沙貶往東勝州(今內蒙古托克托縣),並令搠思監尋覓殺手,在路上殺掉老的沙。
搠思監的行動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太子的諭令發出後,便有人將事情報告給了元順帝。而老的沙也在元順帝的安排下,由大都出發,直奔孛羅帖木兒軍中。
為了殺掉老的沙,愛猷識理答臘決定故技重施,再給孛羅帖木兒一道假聖旨,要求對方務必將老的沙戕害,否則即視孛羅帖木兒為謀反,天下共誅之。
太子的命令自然沒能嚇到孛羅帖木兒,傳旨的宦官一到,他就命人將其斬於轅門之外。隨後,太子迫使元順帝以“匿老的沙,謀為悖逆”為名,削除孛羅帖木兒的官爵,孛羅帖木兒拒絕受命。
鑑於元順帝一味忍讓,孛羅帖木兒決定給太子一黨下點“猛藥”——至正二十四年(1364)三月,他以“清君側”為名,大舉發兵向大都方向進攻。
如果說孛羅帖木兒起兵是為了匡扶社稷,那麼,陳友諒“篡位”就是為了加快締造新天下的步伐。
作為紅巾軍早期領袖,徐壽輝早在至正初期就與鄒普勝、彭瑩玉等人舉起了反元大旗。他們以白蓮教眾為基礎,在南方打出“摧富益貧”的口號,迅速佔領鄂、浙、湘、江、皖、贛等省。隨著徐壽輝一夥的勢力愈發強大,元朝方面也加緊了對南方紅巾軍的圍剿。在元朝幾個行省的軍力圍剿下,徐壽輝很快被打得抬不起頭來。所幸,紅巾軍將領倪文俊作戰勇猛,徐壽輝才得以在漢陽登基稱帝。
但,徐壽輝本人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缺乏制約臣下的能力。天完政權建立後,倪文俊儼然成了政權裡的“曹丞相”,連所謂的皇帝徐壽輝都得讓他三分。而倪文俊的“頭馬”,正是日後陳漢政權的建立者陳友諒。
隨著倪文俊在天完政權中的實力越來越強,野心與慾望也在持續影響著他的每一次決定。終於,倪文俊不再甘於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臣下,他要窩裡反,他要當老大。通常在這種情況下,對於一個反覆無常的傢伙,歷史給予的下場都是不好的。倪文俊也不例外。在他準備密謀造反之際,他的異心被“傀儡皇帝”徐壽輝知曉,倪文俊由此舉事失敗。
兵敗後,倪文俊出走黃州,投奔坐鎮此地的老部下陳友諒。不承想,陳友諒扯下偽善的面紗,乘機殺了倪文俊,吞併他的軍隊,隨即自稱平章政事,成了天完皇帝徐壽輝身邊新一任“曹丞相”。
陳友諒年少時,曾遇到一個算命先生,對方說他有“天子相”。
當徐壽輝想要擺脫陳友諒的控制,遷都龍興(今江西南昌)時,陳友諒果斷出手,將徐壽輝的親信一一翦除。
至正二十年(1360)六月,趁著所部勝利拿下采石磯之際,陳友諒派部將到徐壽輝面前陳述戰果。徐壽輝不知是計,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被陳友諒安排好的壯漢用鐵器擊碎了腦袋。徐壽輝一死,陳友諒便以採石五通廟為行殿,即皇帝位,改國號漢,改元大義,以徐壽輝的原班人馬作為自己的稱帝資本。
由於徐壽輝的天完政權已經佔有長江以南的廣闊地區,陳友諒全盤接管後,陳漢政權遂成為當時南方勢力最強、地盤最大的割據勢力。
但陳友諒稱帝當天卻天有異象。大風狂吹,暴雨如注,下個不停,群臣沒能按原定登基事項完成對陳友諒的朝賀。對此,有人認為是不祥的預兆,可興頭正盛的陳友諒根本不在乎這點“天災”。
陳友諒稱帝之時,位於其勢力東邊的朱元璋已拿下集慶路(今江蘇南京)。但與天下群雄爭相正位立國不同,此時把控著長江出海口的朱元璋,倒開始低調起來了。
自從鄧愈引薦了老儒生朱升之後,朱元璋就沒日沒夜地琢磨起朱升所獻三策:“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升還著重指點朱元璋,先拿下徽州,再圖婺州路(今浙江金華),進而奪取處州(今浙江麗水),最後稱霸應天(今南京)。
朱元璋根據朱升的策略集兵攻打婺州路,元軍在參知政事石抹宜孫的率領下,發動城中全部軍民,以先進武器“獅子戰車”開路,愣是將朱元璋部壓制得無法前進。
朱升說,打仗不能再用過去的思維,宜以“殺降不祥,唯不嗜殺人者,天下無敵”這十四字為進攻方針,責令部下入城後不得妄殺,如此婺州路便可收入囊中。
應該說,朱升的建議是極具前瞻性的。婺州路能發動全體軍民守城,他們守的就不僅僅是冷冰冰的城池,而是城牆背後無數百姓的家園。只要朱元璋承諾入城後“繳槍不殺”,其部隊便能擺脫匪軍的形象,從而贏得地方民心,減少抵抗。
依照朱升的建議,朱元璋果然拿下了婺州路,並準備向處州開進。
在攻打處州時,朱元璋沒有勝算,猶豫不決。朱升獲悉後,告訴朱元璋一定要集中兵力攻下處州,因為“處州有劉基、葉琛、章溢,皆王佐才”。只有攻下處州,才能請這些賢人出山。
至正十九年(1359)歲末的一個黃昏,劉基正在家中圍爐讀書,突然有人來訪,說是處州總制官孫炎派來的特使。劉基見到來人後,來人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他,言明是小明王麾下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朱元璋請先生到帳中議事。
劉基一聽是朱元璋的人,立即把門關上,並吩咐家裡人,此人若再登門拜訪,無需通報立即攆走。
▲劉伯溫畫像。圖源:網絡
在朱元璋到來之前,劉基已在家中蟄居了近二十年。他曾是元朝為數不多的進士官員之一,之所以放棄高官厚祿跑回老家做個莊稼漢,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元朝君主不明,內鬥不斷。他一直寄希望於尋找一個明主,以施展自己的宏大抱負。
朱元璋在朱升的輔佐下,廣納賢士,約束兵丁,在浙東一帶已是聲名遠播,但基於當時的生存環境和過往的仕途經歷,劉基必須以極度謹慎的姿態面對朱元璋。劉基認為,朱元璋若是在一兩次辭謝之後便選擇放棄,那隻能證明其廣納賢士之舉不過是誆人的噱頭。
好在,朱元璋並未讓劉基失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前去看望劉基,並命人拿出自己絞盡腦汁寫的打油詩,請劉基以老師的身份進行點評。到至正二十年(1360)三月,劉基終於決定出山。
從此,朱元璋與劉基這對君臣攜手翻開了歷史的新篇章。
成為朱元璋的謀士後,劉基開始替“未來的天子”規劃發展藍圖。
劉基指出,要想統一天下,必須先翦滅江南各路諸侯,穩定好大後方,才可北上滅元。他特別強調,元朝內部雖然亂成一鍋粥,但此時的朱元璋還不是元軍的對手。不過,元朝官軍各懷鬼胎,朝廷難以集中兵力南下圍剿群雄。而江南群雄都有兼併同盟、謀奪天下的雄心,方今之計,唯有先拿實力最強的陳友諒開刀,再趁機吞下張士誠、方國珍的地盤,我方才有機會稱霸江南,與北方的元軍對抗。
此番謀劃不無道理。就在孛羅帖木兒兵犯大都之際,他的對手兼同僚、元末大將察罕帖木兒剛剛大敗劉福通部下的紅巾軍。
察罕帖木兒是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中趙敏的父親察罕特穆爾的原型人物。他是成吉思汗座下名將木華黎的後裔,因祖上囤軍河南,所以自小出生在穎州(今安徽阜陽),且有一個漢族名字叫李廷瑞。
▲《倚天屠龍記》的察罕特穆爾即以察罕帖木兒為原型創作。圖源:影視劇照
李廷瑞雖為貴族,但此前除了中過元朝的進士外,毫無官職。眼見祖宗基業即將毀於元順帝這個“庸君”之手,他在老家拉起一支民兵部隊,義務加入元朝剿匪軍事行動中。
當時,在潁州地界上,劉福通率領的紅巾軍鬧得正歡,這支部隊也是天下紅巾軍的核心部隊。靠著反元鬥士的努力,劉福通曾兵發三路北伐,將三十萬元軍精銳斬落馬下。同時,他利用紅巾軍悍不畏死的勇氣,佔據中原,光復趙宋故都汴梁,擁世侄韓林兒為小明王,建立龍鳳政權,並指導北方紅巾軍在對抗元軍的過程中相繼收復了東自山東,西至甘肅,北達遼陽,南至江淮、荊楚、巴蜀等廣闊地盤。
史書記載,劉福通幾乎未逢勝績。在李廷瑞的逼迫下,他不僅丟失了汴梁,更在隨後的戰役中相繼丟失甘肅、遼陽、山東等地,麾下的紅巾軍更是被打得一蹶不振。
所以,懾於李廷瑞的軍威,朱元璋在汴梁失守後,立即派人與其通好。
在朱元璋連派兩撥使者前往拜謝元軍“不殺之恩”後,李廷瑞才終於接受了朱元璋議和的條件。他將朱元璋所部情況如實彙報給元廷,並向元廷提議招安朱元璋,授其以“行省平章事”。
李廷瑞的奏議得到元順帝的認可。為了儘快分化江南群雄的勢力,元順帝命戶部尚書張昶、郎中馬合謀與奏差張璉等人帶著璽書及各種賞賜,找到了一邊交好朱元璋、一邊討好元朝的江南梟雄方國珍,希望他作為兩方溝通的“使者”,代表元朝前去收復應天等處失地。
然而,“好事”多磨,方國珍接旨出發,李廷瑞就率兵攻打益都。由於行軍匆忙,竟忘了放歸朱元璋派出的使者。更要命的是,在圍困益都的過程中,李廷瑞遭設計刺殺,戰死沙場。
一連串的變故,讓本來就無投降之意的朱元璋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對左右親信稱,察罕帖木兒“徒以書來而不返我使者,其情偽可見”。
就這樣,方國珍兩度派人來勸朱元璋奉詔,都被朱元璋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朱元璋此刻雖然勢單力薄,卻從未放棄擴張勢力的想法。既然暫時惹不起元軍,又沒能力全面吞併陳友諒,那就先完成“廣積糧”的策略構想,再謀出路。
朱元璋開始在自己的地盤上對百姓徵收各種賦稅。但與元朝政府及其他江南群雄相比,他的稅法顯然要明晰且寬鬆許多。他規定,凡其屬地農稅率只“十徵其一”,剩下部分歸農民所有。在工商業稅方面,他訂鹽法並置局設官,規定稅率為1/20。凡所收之稅全充軍用。另外,屬地內商人販茶必須要有官府發給的經營許可,且每次進貨前須先繳納,以每百斤茶葉收錢二百計算。為了加深地區百姓的歸屬感,他還特別下令設寶源鑄幣局,專門鑄造其屬地內流通的貨幣“大中通寶錢”,以4文為一錢,400錢為一貫,4貫為一兩。“大中通寶錢”在流通過程中可與元朝通行的“至元鈔”“至正通寶”進行兌換,產生的盈餘貨幣價值則全由百姓享有。
朱元璋的稅收政策一出,使其所部在浙東一帶享有廣泛民望。不過,“廣積糧”策略也不是任由屬地百姓自由發展。考慮到田地耕力以及經濟影響的情況,朱元璋提倡百姓優先種植桑、棉、麻等一系列經濟作物,並規定凡“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者倍之。麻畝徵八兩,木棉畝四兩。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種桑,出絹一匹。不種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匹”。總之,不管百姓最後種什麼,稅不能少交,不能餓著朱元璋麾下的紅巾軍弟兄。
朱元璋暗暗內修實力,倒是讓隔壁已經稱帝的陳友諒愈發躁動。
陳友諒知道朱元璋有一統天下之心,兩雄相爭,免不了一戰。早在稱帝之前,他就死盯著朱元璋。篡位稱帝之後,他就忙不迭地利用新君的權威,號召盤踞吳地的張士誠起兵反朱。
▲漢王陳友諒。圖源:影視劇照
張士誠不是傻子,他以“十八條扁擔起義”,聚攏了一批如《水滸傳》作者施耐庵、《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在內的能人異士。造反前,張士誠以販私鹽為業,起義後又佔據了江南最富庶的常熟、平江兩個重鎮,因此在江南諸侯中一向以“鉅富”著稱。陳友諒發跡後,江南地區的百姓將兩人編在一起傳唱:“友諒最桀,士誠最富。”
正因為太富有了,張士誠自佔據東南膏腴之地起,每天想的最多的是怎樣繼續割據一方壟斷財賦。對爭奪天下一事,他的興趣反而不大。於是,看到陳友諒與朱元璋展開地盤爭奪戰,張士誠選擇坐山觀虎鬥。
挾新君之威,陳友諒部隊先出九江,打算迅速佔領池州。朱元璋似乎早有預判,陳部還未到池州,半道上就被徐達俘虜了三千多人。
秉著“殺降不祥”的原則,徐達本不想置這三千多人於死地。但,徐達的副手、大將常遇春是個急性子,不等徐達把前線戰況彙報給朱元璋,就私自下令將這三千多人通通殺了。
▲開平王常遇春。圖源:網絡
陳友諒惱羞成怒,集結三十萬大軍朝朱元璋的老巢應天殺來。陳友諒自小便以打漁為生,指揮水軍作戰,是他多年以來最為擅長的。當陳部繞開池州,朝應天在長江上的“橋頭堡”太平(今安徽當塗)而來時,“淮西二十四將”之一的花雲只能率部死死抵抗。經過陳友諒水軍連續三日的猛攻,太平陷落,花雲和朱元璋的養子朱文遜等文臣武將通通戰死。太平城淪為人間地獄。
朱元璋臉上不免罩起一片烏雲。儘管他與陳友諒之間勢必會有一戰,但戰爭來得如此之快,還是讓他始料未及。
關於雙雄爭霸之事,劉基卻早有想法:陳友諒之所以能在三天內拿下臨江的太平城,不就是依靠他手裡最引以為傲的水軍嗎?何不避其鋒芒,以我們的優勢打他們的劣勢?
劉基隨即向朱元璋舉薦了一個人:康茂才。康茂才是陳友諒的老朋友,從前曾招兵買馬效力過元朝,後因多次為朱元璋所敗,才選擇歸降朱元璋。這個人選無疑是陳、朱爭霸的“破局”關鍵。
為了騙取陳友諒的信任,康茂才在朱元璋的授意下給陳友諒寫了封信,說自己願意投誠陳友諒,請其率兵前來接應,兩人裡應外合,直接將“朱禿驢”滅了。
陳友諒對康茂才的信深信不疑。他不聽部將勸阻,率著大部隊朝朱元璋預先佈置好的“口袋陣”進發,結果在龍灣(今江蘇南京城郊)遭到了朱元璋所部的全力打擊。陳友諒大敗,只能在少數部將的護送下,乘小舟逃離戰場。趁陳部戰敗之際,朱元璋又奪回太平與安慶,並讓胡大海拿下了信州。
龍灣大戰不僅沉重打擊了陳友諒的囂張氣焰,還掃除了朱元璋進軍江西、湖廣,從而稱霸東南的障礙。
至正二十三年(1363),趁張士誠所部圍困小明王,朱元璋前往“救駕”之際,陳友諒再率大軍攻打洪都(今江西南昌)。洪都東面就是鄱陽湖,所以陳友諒這次以樓船為主力,打算一舉奪下洪都,挫敗朱元璋軍威。
值此危急時刻,朱元璋一邊令侄子朱文正等人死守洪都一個月,一邊組織部隊研究對付陳友諒大軍的方案。當時,雙方兵力懸殊,陳友諒大軍有60萬人,而朱元璋拼拼湊湊也只能籌到20萬部隊。更要命的是,朱元璋的20萬部隊只有小舢板可用,跟陳友諒的水上裝備相去甚遠。
但朱元璋清楚,洪都之戰如果輸了,自己將完全失去爭奪天下的資本。因此,在部隊集結完畢後,他便打算孤注一擲,率軍進入鄱陽湖,介入陳友諒的攻伐戰中。
劉基說,陳友諒之所以不趁虛發兵應天,是怕上次龍灣戰敗的教訓。而攻打洪都不一樣,洪都之於九江進可攻,退可守。我軍不可一味陷入戰爭,應分派人手把守涇江口以及鄱陽湖西面,斷其增援與退路,方為上策。
戰場形勢果然如劉基所料,當兩軍對陣鄱陽湖時,朱元璋軍隊的小舢板來去自如,陳友諒的大樓船卻騰挪不便。鏖戰數日後,陳友諒令樓船全力壓制朱元璋。不料,戰場颳起了逆風,朱元璋的士兵紛紛搭起火箭,朝陳友諒的樓船射去。風助火勢,樓船臃腫掉轉不靈的問題一下子暴露出來。原本佔據戰場先機的陳友諒,瞬間失去最佳進攻機會,全軍陷入混亂當中。
陳友諒軍隊且戰且走,當他從船中伸出頭來指揮作戰時,卻被一支暗箭貫穿腦袋,當場斃命。
一代梟雄落幕,朱元璋命人作了篇《祭陳友諒文》,想通過文字的感染力來收服陳友諒殘部。但陳友諒的部將張定邊忠肝義膽,帶著陳友諒的次子陳理,趁夜色衝出了包圍圈,沿長江逆流而上,死守武昌城。陳漢政權終究還是“存活”了下來。不過,陳友諒已死,朱元璋贏了。
鄱陽湖之戰結束後不久,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在應天自稱吳王,設百官司屬。但,詭異的是,出力頗大的劉基並不是朱元璋認可的丞相人選——在天下形勢愈加明朗的時候,劉基似乎變得越來越默默無聞了。
朱元璋稱王后,立即兵發武昌,迫降陳理,緊接著發佈檄文聲討張士誠。張士誠這才如夢初醒。因長期奉行享樂主義,張士誠大軍普遍沒什麼戰鬥力。朱元璋決定以勸降為手段,逼迫張士誠放下武器,和平解決爭端。但張士誠內心始終不服朱元璋,遂斷然拒絕投降,死守平江。最終,在朱元璋大軍的攻勢下,張士誠彈盡糧絕,率軍與朱部展開巷戰,失敗被俘。
徐達多次派張士誠的舊將李伯升、潘元紹等人去勸降張士誠,但張士誠到底也是亂世梟雄,趁人不備,自縊而死。
由於張士誠佔據江浙時,對當地的文人雅士頗為敬重,因此,他的自殺在東南文人群體中留下了深刻的記憶。若干年後,蘇州知府魏觀修請“吳中四傑”之一的高啟為自己的府衙題寫一塊碑。這個府衙正是當年張士誠的宮殿遺址,高啟當即寫下“龍蟠虎踞”四個大字,但這四個字觸動了朱元璋敏感的神經。他藉口高啟為張士誠招魂,將之腰斬。可見,張士誠在東南一帶的影響力與號召力。
接連平滅陳理與張士誠後,朱元璋改寫歷史的氣魄更為宏大了。因為,他的面前只剩下一個對手:元順帝。
▲元順帝畫像。圖源:網絡
此前,孛羅帖木兒兵發大都,從未上過戰場的太子愛猷識理答臘根本不是其對手,將一切軍政要務委託給東宮太子詹事不蘭奚,隨後便隻身從大都皇宮直奔古北口。太子出逃,東宮部隊群龍無首,只能舉手投降。
由於大都已經許久未出現過圍城之困,孛羅大軍的到來加重了都城軍民的惶恐。元順帝沒有辦法,只能親自出面收拾殘局。他先是下詔逮捕搠思監和樸不花,將二人交給孛羅帖木兒處置,再加封孛羅帖木兒為太保,並頒下罪己詔承認自己以往執政的過失。
本來事情發展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的,可事後的元順帝卻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越想越憤怒,當即變臉收回對孛羅帖木兒的一切封賞,並召回太子,打算號召全國元軍討伐孛羅帖木兒。
這時,李廷瑞的養子王保保已在河南地區收攏了義父的部隊,並宣誓效忠元朝太子。因此,當孛羅帖木兒二度進伐大都時,王保保兵分兩路,一邊攻打孛羅帖木兒的老巢山西大同,一邊組織部隊前往大都救駕。
▲王保保。圖源:影視劇照
在生死麵前,面子一文不值,元順帝又一次推翻了自己的政令,尊孛羅帖木兒為丞相。孛羅帖木兒入宮後,讓人把奇皇后關起來,並準備廢掉愛猷識理答臘,另立伯顏忽都的兒子孛兒只斤·雪山為太子。但未得到元順帝的同意。
為了調解孛羅帖木兒與太子、王保保之間的矛盾,元順帝做起了“中間人”,他對外下詔宣稱:“孛羅帖木兒、擴廓帖木兒(王保保)俱朕股肱,視同心膂,自今各棄宿忿,弼成大勳。”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卻不吃這一套,接到父皇的聖旨後,他立即要求以王保保為帥,大軍剋日集結,限其收復大都。
王保保大軍來勢兇猛,孛羅帖木兒卻縱情享樂,甚至將“鹹豬手”伸向了元順帝的後宮之中。為了保命,奇皇后也轉變態度,命宮人給孛羅丞相進獻美女。就這樣,禍國殃民的奇皇后竟然躲過一劫,逃出生天。
放跑奇皇后註定是孛羅帖木兒一生中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奇皇后回宮後,將孛羅帖木兒的醜態彙報給元順帝,並與之定下了刺殺孛羅帖木兒的計劃。至正二十五年(1365)七月,孛羅帖木兒在外出打獵途中,遭元順帝事先安排的殺手刺殺身亡。
孛羅帖木兒已死,元朝總該集中兵力南下平亂了吧?然而並沒有。不是元順帝沒這個打算,而是接下來又開啟了新一輪宮廷內鬥。
本來王保保擁皇太子進京,輔佐元順帝,元朝的內鬥就應該告一段落了。可在返京路上,奇皇后和皇太子又打起了“小九九”:既然王保保選擇效忠皇太子,那就應該好人做到底,將昏君元順帝推翻,擁立太子稱帝。
奇皇后瘋狂的想法,被王保保以“調軍回營”委婉拒絕。
返京面見元順帝后,奇皇后故技重施,向皇帝大進讒言,稱王保保的飛揚跋扈不亞於孛羅帖木兒。腦子從來沒好使過的元順帝聞言大怒,下旨免除了王保保的兵權,又令關中諸將對王保保發起進攻。
此時是至正二十八年(1368),也是大明洪武元年。
朱元璋已經取得南方的絕對統治權。他不滿於“吳王”的稱號,打算以一個更清明、開明、光明的視角去引領天下,詮釋他的統治力。所以,新年一過,正月初四,他就在應天稱帝,改國號大明。
北方依舊混亂,朱元璋打算以武力促成南北和平統一。出兵之前,他特地立下“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的十六字綱領,號召中原百姓奮起反元。在反元洪流的衝擊下,亂哄哄的大元帝國終於感受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迫感。就在王保保效仿孛羅帖木兒籌謀逼宮之際,元順帝認了慫,下詔恢復王保保本兼各職,求其率軍抵禦已渡黃河的明軍。
但元順帝的出爾反爾,顯然激怒了王保保軍中諸將。他們認為替這樣的昏君賣命不值得,建議王保保駐軍雲中,靜觀兩軍作戰。忠誠的王保保最終駁斥了這種意見,下令全軍急速增援大都。
可笑的是,王保保全力以赴,元順帝夫婦卻早已沒了鬥志,明軍還沒到,他們就捲起鋪蓋,北逃上都(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
兩日後,明軍拿下大都,蒙古人在中原的統治壽終正寢,中國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全文完,感謝您的耐心閱讀,順手點個在看讓我知道您在看~
參考文獻:
[明]宋濂:《元史》,中華書局,1976
[明]胡廣:《明太祖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清]畢沅:《續資治通鑑》,中華書局,1957
忽赤罕:《元順帝妥懽帖睦爾傳》,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
程遠斌:《陳友諒》,長江文藝出版社,1997
周群:《劉基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孟古託力:《蒙元與高麗關係述論》,《北方文物》,2000年第4期
李梅花:《試論奇皇后對元末元麗政治關係的影響》,《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蘇新紅:《朱元璋的稅收思想探析》,《財政監督》,2019年第10期
– END –
作者丨大唐梁金吾
編輯丨艾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