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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學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戶行兇鬧捷報”中,范進中舉後的喃喃自語。每次看到這句話,我們腦會中會浮現范進披頭散髮、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水的瘋癲之態。讀者往往覺得這個故事裡為科舉痴狂的范進很可笑,而范進周圍的親友在他中舉前後的變臉速度也讓人不齒。
《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塑造眾生相可謂入木三分,他辛辣犀利的筆鋒彷彿是封建制度、炎涼世態的“照妖鏡”。
前期唯唯諾諾的范進,中舉之後跑到大街上,樂得鞋都跑掉了一隻,清醒後一改從前怯懦之態,也擺起了架子。
而原本凶神惡煞、動輒打罵的胡屠夫,在女婿中舉之後,賠笑臉自稱“小老”,那隻打過範舉人的手也在心理作用下疼痛得不能屈伸。
這人間百態讓人啼笑皆非,那麼,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呢?
范進的失態是因為他太過熱衷功名利祿、利慾薰心嗎?如此趨炎附勢的社會風氣,又是什麼造成的?
我們先來看一看范進老爺的身世背景。范進雖然是讀書人,但他只能算是一個“窮書生”。家裡世代務農,沒積累下來多少錢財,而范進本人又不事農桑、不善經營,還有一位老母親要養,家裡只能靠著一點家產緊巴巴地過日子。

胡屠戶訓斥范進。來源/電視劇《儒林外史》截圖
吳敬梓對范進夫人胡氏的著墨不多,但從胡屠夫的口中我們知道,胡氏“在家裡長到三十多歲”還未結親,這在古代已經是妥妥晚婚了。作者也借佃農何美之渾家之口道出了原因,原來這胡氏“一雙紅鑲邊的眼睛,歪腿爛腳,還有一頭黃頭髮”,再加上其父胡屠夫暴躁粗鄙,結果到了三十幾歲還沒有婚配。而范進娶了胡氏,大概率說明範進年紀與胡氏相仿,也是三十幾歲,年輕時的范進很可能也是實在太窮、太沒出息,沒人願意與他結親。
五十多年來,范進一直在讀書、考科舉,他沒有為家裡掙過什麼錢,家裡就僅靠著母親和妻子兩個人支撐。妻子要通過針線活、去鄰居家做工來補貼家用。而范進作為幾十年來孜孜不倦的讀書人,每年都需要花費大量的銀錢去買書、買筆墨,對范家是非常大的負擔。范家幾十年來缺衣少食,豬油都不曾吃過幾次,而范進每逢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都要去參加,這時候情況就更差,全家都要挨餓受凍,勒緊褲腰帶供他趕路考試。
即便這樣堅持不懈,范進到了五十多歲還只是個一無所用的“窮秀才”。清代人的平均年齡不過四五十歲,儼然已是“小老頭”的范進到五十多才考上秀才,幾乎一事無成,這讓許多人都看不起他。他的岳父胡屠夫尤其瞧不起他,罵他是“現世寶”,說他“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

老岳父吹捧逢迎。來源/電視劇《儒林外史》截圖
范進一朝中舉,這樣揚眉吐氣的大喜事幾乎翻轉了他的悲劇人生,他能不高興嗎?
談起范進考得有多好、中了舉人是什麼概念,就要先了解古代科舉制度及科舉選拔人才的嚴苛殘酷。
自隋唐推行“科舉制”後,普通人有了穩定的向上通道,平民子弟不必困於出身,和鮑照一樣“吞聲躑躅不敢言”。所以無數平民學子夜以繼日、挑燈苦讀,希望通過讀書、考試謀得一官半職,改變命運。歷經多朝,至於明清時期,科舉制度愈加完善,科舉制度對社會的影響也深入骨髓。明太祖洪武十七年(1384)頒行科舉程式,將科舉考試分為四級——童試、鄉試、會試和殿試,此後明清兩代基本沿用四級考試作為基本程序。清代沿襲明代科舉制度並對其進行了一些調整和補充,制定了中國古代最縝密、完善的科舉制度。
《觀榜圖》(局部)。作者/(明)仇英(傳),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那麼在清代,科舉需要考哪些內容呢?首先是小試,也稱童試。這是學子們正式進入科舉制度的第一關,它並不是一次考試,而是由縣試、府試、院試三次考試組成的。依次通過這三門考試的人才能成為生員,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秀才。范進54歲考中秀才,其實是才摸到科舉考試的門檻。
正式考試分為三個等級,即鄉試、會試、殿試,每兩年或者三年舉辦一次,這三個考試的規格級別和嚴格程度逐級遞增。士子在通過鄉試後成為“舉人”。舉人由各地方提供一定的經濟資助,至北京參加次年的會試。會試及第後則稱貢士。貢士再經以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殿試後根據成績排名分為三甲,一甲三名,即狀元、榜眼及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賜同進士出身。終於考完所有科舉考試後,三甲之外的學子還要進行一次考試,那就是朝考,這和授官有關。
考試程序已經如此繁瑣,那名額多不多呢?范進處於清代前期,清初剛剛實行科舉考試,為籠絡人心、鞏固統治,各省鄉試舉人中額頗多。以順治二年(1645)為例,據記載,朝廷確定各省的鄉試定額,順天中式168名,內直隸生員貝字號115名,北監生皿字號48名,宣化旦字號3名,遼學奉天府學夾字號2名;江南中式163名,內南監生皿字號38名;浙江107名,江西113名,湖廣106名,福建105名,河南94名,山東90名,廣東86名,四川84名,山西79名;陝西79名,內寧夏丁字號2名,甘肅聿字號2名;廣西60名,雲南54名,貴州40名。(《清朝文獻通考》,清 裕磺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
也就是說,在清代錄取舉人數量較多的年份,三年一次的考試全國總共只有1638個名額。而隨著各地形勢的基本穩定,各省鄉試舉人中額趨勢由松轉緊,順治十七年的鄉試定額甚至“照舊減半”,至康熙年間,錄取的平均人數更少。據統計,康熙朝共舉行鄉試22科,錄取舉人總共才17494。那時候,在全省考試中考到前幾名才能成為舉人,按照現在的招生數量計算,考中舉人的概率相當於清華北大錄取率的1/20。而范進從二十歲開始考試,到五十多歲才考上秀才,卻在第一次鄉試中就中了第七名亞元,這不能不說是奇蹟,也難怪范進如此高興了。
清代的舉人可謂萬里挑一,這個身份相當有含金量。秀才社會地位有所提高,有了一些特殊待遇,但他們不能依靠這個身份餬口,只能在鄉間教書,做個私塾先生,再不濟是被某些府上請去教書,而舉人就不一樣了。首先,成為舉人就意味著已經可以步入仕途了。按清代科舉制度的規定,舉人已經是正式的科名,具備做官資格,可以通過揀選、大挑和截取三種途徑任官,可以擔任的官職有知縣、州學學正、縣學教諭等州縣官學。再者,舉人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較上一級的秀才都產生了質變。舉人是清代社會紳士階層的主體,社會地位與知縣相當,經濟上當地政府也會有補貼。除此之外,清代舉人可以免除賦稅徭役等,甚至還可以通過買賣額度覆蓋日常開銷。對於困苦多年的范進來說,這簡直是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十年的寒窗苦讀終於得償所願,從此以後都不必看人臉色,不必吃不飽穿不暖,他可以帶領全家走向美好生活。
而范進在中舉後繼續了他的開掛人生。鄉試放榜後沒過多久,范進參加會試,又中了貢士,但范進的老母親因為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消息竟喜極而死,而范進也為母親守孝了三年。守孝完之後,范進去參加殿試,又成績合格,連中進士。之後,范進踏踏實實做事,政績也被皇帝看在眼中,很快受到賞識,僅僅用了五年就從進士一路高升,做到山東學道,掌管一省的學習政令和統攬當地的考試。最後又升官成為通政使司的通政使,成了直達御前的正五品官員。從五十多歲中秀才到中舉人,再到進士,最後成為京官,范進的一生可謂先抑後揚,後來居上。
吳敬梓所寫的故事諷刺的是科舉制度對人的毒害,而非范進這類“科舉狂魔”本身。從范進到周圍迅速變臉的親友,他們呈現出這些滑稽的姿態,是受當時科舉制度和社會大環境影響的。科舉本是通暢階級流通渠道、選拔有才之士的有益之舉,“學而優則仕”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實現人生價值的核心信條。然而君主專制社會缺乏公平競爭機制,其舉辦科舉選拔的根本目的還是維護自己的統治。科舉制將“學”與“仕”“讀書”與“做官”聯繫在一起,也將科舉與讀書人的命運緊緊拴縛在一起。迂儒士子們為了通過科舉考取功名,嚴格遵照八股考試的內容“認真學習”,鮮有自己的思考和思想。就這樣,清代統治者通過科舉考試束縛知識分子的思想,這種海市蜃樓般的平等機會卻“賺得英雄盡白頭”。
范進一生忍辱屈卑,執著於功名,中舉前受盡世人的調戲與諷刺,也有很多在我們看來十分荒唐的思想和行為。范進一家寧願餓肚子也要供他考試,五十多歲的人為了科考,竟然從來沒有真正做過養家餬口的工作。這樣荒唐的人生歸根結底是因為封建壓迫下,科舉制度所給予的人生逆轉的誘惑實在太大。浸泡在這種環境中,為考而讀的思想早已深深植入他們的靈魂,而他們也甘願自我禁錮。吳敬梓在對他們進行辛辣諷刺後,筆下抒發更多的是同情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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