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韓偓,小字冬郎。他出生的時候,輝煌的大唐還有一個甲子的辰光,帝國雖已日薄西山,但為官的父親並沒有讓這位天資聰穎的孩子受過末世的苦楚。貴公子的身份養尊處優,“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應該是韓府高大圍牆隔絕塵世後冬郎習慣的一切。
錦衣玉食的優渥並沒有養廢一個天才,不過十歲,他在為自己那位千古聞名的姨父送行的酒席上即興賦詩,一座盡驚。
現今我們早已無緣得知十歲的神童到底寫下了怎樣錦繡的詩句,而讓姨父為之感動,為之回贈詩篇的“雛鳳清聲”必定下筆成章、名副其實。因為冬郎大名鼎鼎的姨父乃是玉溪生李商隱,那位用《無題》詩篇征服當時與後世,寫盡美麗與哀愁的著名詩人。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席間冬郎的父親,李商隱的故交和連襟,文宗開成二年的進士,節度使大人王茂元的女婿韓瞻,一定喜形於色,老懷安慰。“雛鳳清於老鳳聲”,那是多麼美麗的嘉獎,多麼美好的期許。
如果說韓冬郎的少年是一曲嘹亮清脆的雛鳳之聲。那麼韓冬郎的青年則是一部香豔綺麗的《香奩集》。
《女史箴圖全卷(唐摹本)》(局部)。來源/大英博物館
這“柳巷青樓,未嘗糠秕;金閨繡戶,始預風流”的個人愛情詩歌總集,令方回跌足痛斥:“香奩之作,詞工格卑。”“誨淫之言,不以為恥,非唐之衰而然乎?”
老先生斥罵“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格調卑劣,是淫穢之言,是大唐衰落的徵兆,是一代詩宗韓偓的恥辱,卻不知寫出這等香豔文字的冬郎,被後世的紀昀贊為唐末完人,而他,“大義凜然”的毫無節操可言,為世所譏。
我們並不是詩論家,對於打動心靈的文字,引起我們共鳴和對美生出嚮往的文字,自然不能嚴肅地分出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詩。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是詩。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是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是詩。
那為何《已涼》就不是詩了?
碧闌干外繡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
八尺龍鬚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
《香奩集》裡的寒食,夏日,新秋,五更,春晝,閨怨,閨情,鞦韆……冬郎憐惜那些女子,他用精美華麗的文字探究她們幽微的心事,他是瀟灑多情的貴公子,流連芳叢,善寫豔情,卻從來不肯下流粗俗。
惻惻輕寒翦翦風,小梅飄雪杏花紅。詩酒歡愉於庭院深處的冬郎,溫柔旖旎,精美纖柔。
《宮中圖》。作者/(南唐)周文矩
889年,45歲的韓偓進士及第,步入仕途。年少成名,中年出仕,春風得意,時光倏忽而逝。
900年,跋扈的宦官頭子劉季述發動宮廷政變,廢昭宗,立太子李裕為帝,韓偓協助宰相崔胤平定叛亂,迎昭宗復位,成為功臣之一。
歷史用輕飄飄的幾筆帶過無數的鮮血和人命,政治權謀的傾軋和殘酷。
那之後韓偓被任命為中書舍人,深得昭宗器重,並多次欲立他為宰相,都被韓偓力辭。
末世的帝國風雨飄搖,表面的平靜之下是暗流洶湧,到最後連一個虛假的表象也無法維持,節度使李茂貞和宦官韓全誨公然將傀儡般的帝王劫持到鳳翔。
韓偓聞訊,星夜兼程趕往鳳翔,在見到籠中之鳥般的昭宗時慟哭失聲。他不過一介文臣,為了自己效忠的帝王,輾轉奔波,上下求告,左右周全。在宦官,權臣,武將,在各色心懷叵測的人物如群狼環伺的境地中游走。
在鳳翔的三年,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臥未死,肉已為人所剮,市中賣人肉所直錢百,犬肉值五百。
節度使朱全忠兵圍鳳翔,最後大敗李茂貞,殺韓全誨,韓偓隨昭宗回到長安。
史書冰冷無情,寥寥幾行文字下是屍骨如山,血流漂杵。王朝的覆滅不過旦夕,擁兵自重的軍閥在朝堂上睥睨眾生,百官皆唯唯諾諾,避席起立時,只有韓偓端坐不動,他竭力維護著這個王朝最後的風骨和顏面。
最後他被貶官離京,沒有自由、無法自主的昭宗,從此身邊再無親信之人。
904年,他的君王被朱全忠弒殺於一個秋夜。聰明如他,剔透如他,安能不知那召他回京官復原職的詔書,是豺狼的詭計收買人心。
韓偓攜家眷南逃到江西撫州,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重視延攬人才,派人到撫州邀請韓偓入閩,905年的八月,韓偓自贛入閩。
907年,朱全忠篡唐,改國號梁,王審知向朱全忠獻表納貢。
韓偓要離開這片“梁”朝的土地,他堅定地拒絕王審知對他的挽留,對他許以官職的任命。他到了泉州,受到了刺史王審邽父子的優禮接待。
雛鳳清聲的少年,脂香粉膩的青年,忠心報國、不事二君的壯年,現在他老了,再不是“人許風流自負才”的倜儻公子韓冬郎。他只是“下地耕種,上山砍柴”的玉山樵人。
923年,韓偓病逝於南安縣報恩寺旁的“韓寓”。
他去後,有官員為其營葬,在他居住的屋子裡發現好幾個上了鎖的箱子,眾人都以為那裡面藏著珠寶珍玩,派人打開才發現,裡面是燒殘的龍鳳燭,金縷紅巾百餘條。——時光倏忽流轉,彼時他還是大唐的學士,常在金鑾內殿當值,深夜方回翰林院,每一次都有宮人秉燭相送,那些長夜流淚的紅燭,那些芳香憂鬱的紅巾,那些遠去的華年,是他的大唐,是他一生的不捨與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