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歲“南圖掃地僧”,去了另一個圖書館

100歲“南圖掃地僧”,去了另一個圖書館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沈燮元先生只是去了另一個圖書館。

|作者:許曉迪

|排版:徐一冉



今晨8點22分,版本目錄學家沈燮元在南京去世,享年100歲。


2022年年初,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第二季第一集上線B站。“人家講你要活到100歲,我說對不起,我不想活到100歲,我告訴他5個字,”沈燮元笑著露出僅剩的一顆門牙,“過好每一天。”


這句話,被觀眾打滿了“公屏”,也讓與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沈燮元,成為年輕人口中的“南圖掃地僧”。


2022年夏天,人民文娛記者在南圖拜見沈燮元時,他的生活並沒有因走紅而改變,每週一至五,他依舊風雨無阻地乘公交車“上班”,整理校訂已經進行了幾十年的清代藏書家黃丕烈的題跋。


春節後,沈燮元動了一個手術,後來引起肺部感染。住院期間,忘年交們紛紛前來探望。好友丁鳴江說:“他想趕快好起來,還有很多事要做,答應在中華書局出的《士禮居題跋》正等著他呢。”


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沈燮元先生只是去了另一個圖書館。



50年代,稿費500元


江南一隅,自來是藏書重鎮。清末四大藏書樓,除了位於山東聊城的楊氏海源閣孤懸北方,湖州的陸氏皕(音同必)宋樓、常熟的瞿氏鐵琴銅劍樓、杭州的丁氏八千卷樓皆薈萃東南。


沈燮元便生於東南之地,出生無錫,在蘇州長大,雖曾就讀教會學校,接受洋派教育,但從小自學古文,四年級能寫文言作文,引得老師驚詫。抗戰勝利後,他考入蘇州美專,畫素描,也學中國畫。因為眼睛近視,只上了一個學期,轉考無錫國專。考試要求用文言文寫一篇自傳,“對於我小菜一碟”,發榜時,得了第二名。


· 年輕時候的沈燮元。


無錫國專創辦於1920年,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曾擔任教務長。彼時,新文化運動已進行了20年,這所書院式的學校仍以研讀古籍為主要課程,朱東潤、馮振心、周貽白等名師雲集。1947年,沈燮元轉學到國專的上海分校,同行的老同學中,就有後來的紅學專家馮其庸。


分校的講席陣容依然強大。王蘧常開先秦諸子課,童書業講秦漢史,王佩諍講目錄學,葛綏成教地理學,朱大可、顧佛影講詩學,張世祿講音韻學……只是讀書環境堪憂,宿舍狹小,光線昏暗,住在下鋪的人要低下頭,才能坐到床上去,根本無法看書。


學校附近有一個合眾圖書館,創辦於1939年,由金融家葉景葵、出版家張元濟發起成立,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擔任總幹事(館長)。彼時,抗戰進入第三年,沿海各省相繼淪陷,全國圖書館或已停頓分散,或在炮火中化為灰燼,私家藏書也零落流散;日美等國大力蒐羅、乘勢掠奪。危局之中,留守上海孤島的“合眾”同人,“搜孑遺於亂離,徵文獻於來日”,為中國傳統文化營造了一處棲身之所。


在教務長王蘧常的推薦下,沈燮元來到合眾圖書館讀書,在那裡完成了《屠紳年譜》的初稿。屠紳在歷史上不算名人,因為寫了一部小說《蟫史》得到魯迅的評價而為後人注目。沈燮元當時喜歡戲曲小說,看到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裡說做年譜兩種人最難,一種是功業大、事情多的,像乾隆時代的阿桂、清末的曾國藩;一種是資料少的。屠紳屬於後者,材料很少,“我就偏偏要去試試”。


這篇稿子,先是發表在報紙的副刊上,後來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58頁的小書,3.3萬字,定價2毛,稿費500元。“50年代拿500元不得了啊。我買了一塊瑞士手錶,又做了一件日本進口料子的大衣,還剩下一點零花錢。”


買書好比交女朋友

 

1955年10月,沈燮元來到南京圖書館,開始了與古籍打交道的日子。


一種古籍有哪些版本,哪個本子好,哪個本子劣,流傳過程中存在哪些謬誤,這就是版本目錄學,一門記載圖書版本特徵、考辨版本源流的學問。在中國傳統學術中,版本目錄是治學的門徑;在現代人眼中,卻難免艱深枯澀。


“古書很深,裡面有好多問題,要懂文字學,要懂音韻學,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筆字要懂書法。有時候看一篇序,一個草書不認識,橫在那裡,整片文章都讀不通了。所以(研究)古籍做出成績太難了,比較苦,弄個高級職稱很不容易。”


· 在南圖國學館的書架前。


在這個冷板凳上,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常年在圖書館編目的實戰經驗讓他練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通過觀察行格、避諱、刻工、紙張、字體、印章,鑑別出古籍的版本及真偽。因為對古人的“戶口身份”瞭如指掌,顧廷龍先生曾戲贈他一頂“派出所所長”的桂冠。


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會到上海、杭州、蘇州、揚州等地為館裡買古書。圖書公司大開倉門,讓他去書庫挑。庫房很大,書摞到了天花板。沈燮元近視又老花,看書時把眼鏡放到書架上,走走看看,再回來,就找不到眼鏡了。

南圖的十大“鎮館之寶”中,兩部是沈燮元買回的。一部是北宋金粟山藏《溫室洗浴眾僧經》,“鐵琴銅劍樓的後人賣給我的,可能是家裡急需錢,只要500塊”。一部是遼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他經朋友介紹,和賣家在上海的街頭碰面。“那人拿來一個大卷子,掀開一點,看到‘重熙四年’和‘遼’字,叫他馬上捲回去,問多少錢。他說500塊,當時我帶了1000多塊現款,立馬成交。我生怕他變卦,拿了就走。”他曾把買書比作交女朋友,“沒有成功就不要亂講,一亂講就不成功啦”。


· 北宋金粟山藏《溫室洗浴眾僧經》。


· 遼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


五六十年代,沈燮元花7塊錢在書店給南圖買來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冬心先生集》雍正刻本;到了2020年,金冬心著作系列17種拍出了350萬。他有時也和後輩說說笑話,感嘆當年買的好東西都上交了公家。“就像股票公司的人不能炒股,我在圖書館不能買古書,買了就說不清了。”


98歲每天上9小時班

休息的時候,沈燮元喜歡去書店消磨時間,晚上和朋友們一起喝酒。他常找中國書店賣舊書的徐元勳師傅相聚小酌,後來被學術青年稱為“辛神”的北大歷史系教授辛德勇,歆羨地看著兩人共憶書林盛事,說著不能和他們這些後輩小子“相共語”的話。


那些年結交的年輕人,多年後都是圖書館或高校的骨幹精英。沈燮元整理黃丕烈題跋,需要相關資料和書影時,就會有人欣然送上他的案頭。“全國只有我有哦。”他拿著書影,對照著手頭正在二校的《士禮居題跋》書稿,有點得意。


黃丕烈,被譽為“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在藏書界,經他題跋的古籍都被視為重量級藏品,有了“黃跋”,“價格嘭嘭嘭就上去了”。士禮居,就是黃丕烈的藏書樓名。


百餘年來,“黃跋”先後經幾代學者多方蒐集、彙編成書。但由於整理者多半沒看過原書,難免錯漏。退休以後,沈燮元一直在整理黃丕烈題跋集,希望理出一個更翔實完善的版本。他的《士禮居題跋》不僅對照原書、書影,將舊輯本的訛誤一一糾正,還搜尋了不少散落各處、前人未見的“黃跋”。

· 灌上一壺開水,開始一天的工作。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80萬字的書稿,他全部手寫。蘇州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李軍是沈燮元的忘年交,幫他將稿子錄入電腦,從2007年到2017年,“打字打了10年”。“他很精益求精,一定要拿到書影墨跡來核對,哪裡發現了新材料,也要設法弄來看。”這樣的結果就是無限拖延。2017年,李軍把電子稿交給了出版社。如今5年過去,沈燮元還在二校,不斷地增加、修改,書稿上黑筆、紅筆、鉛筆、修改液的痕跡錯落。


“書囊無底,我和他說,你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黃丕烈的東西都收集起來。但是他很堅持,在他手裡,這本書一定要盡善盡美。”李軍說。

在某些地方,沈燮元有自己的執著。


他不太信任電腦。“噼裡啪啦地打,印出來發現錯了。有些是同音字,比如‘嚴文鬱’打成了‘嚴文鬱’;有些是字體的問題,比如‘春晝(晝)堂’打成了‘春畫(畫)堂’。”他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這些訛誤,“就瞎搞,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隨便翻翻就見好多錯字,這個不行,害人的。


他挑書注重“顏值”,逛書店,不管新書舊書,要挑架子上品相最好的。網上買書也是。“我們倆買了兩本一樣的書,快遞送來可能有破損折角,要給他先挑一挑。”李軍說。


吃飯,他有自己的口味,熱愛蘇幫菜,南京幾十年吃下來,除了鹽水鴨,其他東西都不好吃。他曾經手寫過一份菜譜並附簡單做法,請年輕的同事打印下來,交給食堂師傅。


喝酒,他喝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喝多了,還曾醉臥在蘇州忠王府的大殿前。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點,一杯黃酒或一罐啤酒,白酒不碰了。“有時出去聚餐,年輕人請我喝茅臺,一個小杯子,喝一點點。年齡太大了,不敢讓我多喝。”

· 沈燮元在家中吃晚飯,愛喝兩口小酒。


“生活要有規律,絕對不能熬夜。要起居有節,要控制飲食。希臘人講,認識你自己,這句話不容易,我們哪曉得自己啊?我們總是放縱自己,這不行,要管好自己,自己是最好的醫生,所以我什麼毛病都沒有。大夫說我的心臟年輕,像三四十歲的人。”


2018年,《沈燮元文集》出版,深耕古籍60餘年的著述彙總起來,只是不厚的一冊。這一代古籍研究者都沒有留下鴻篇鉅著。“他們編了一輩子目,很多書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只是不願意寫,覺得微乎其微。換成現在的學者,一本書能寫好幾篇文章。”李軍說,“現在的年輕人,一本書找來全世界各種版本做校對,挑出前人的不足,好像就很厲害了。你是搞懂了一本書,但你懂書嗎?可以什麼都不帶,走過去拿起一本書,說出它到底是好是壞?稀不稀見?價值何在嗎?”


· 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期間,沈燮元與冀淑英(左一)、顧廷龍(左二)、潘景鄭(右二)在南京棲霞山。


當年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人,主編顧廷龍,副主編冀淑英、潘天禎都已過世,編委會的成員也大半凋零,沈燮元成了少數的“碩果僅存”。“我今年98歲,從來不想這個年齡,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生活越簡單越好,不要胡思亂想,我奉行的信條就是5個字,過好每一天。”


中午11點40分,他慢慢溜達到食堂,拿著餐盤打飯,有葷有素有湯,坐下慢慢吃。吃完飯,他不午休,還有滿桌的校稿等著看。


《士禮居題跋》只是前奏,他要做自己的“黃丕烈三部曲”,題跋集之後,還有詩文集和年譜。


年輕人替他著急,他的心態卻很好:“黃丕烈弄不完,我不會‘走’的。”


一尾蠹魚,潛入古籍深海,流光如矢,且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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