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 | 黃牧航:我的課堂教學追求

薦讀 | 黃牧航:我的課堂教學追求

今年是我從教第31年。近年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的課堂教學有什麼風格?最近又在想,風格這東西恐怕不能自己說了算。有還是沒有?如果有,又該如何描述?旁觀者更有發言權。我自己能夠總結的只能是課堂教學的追求。

我把自己的追求歸納為8個字:“簡潔精要,開放生成。”“簡潔”是指教學內容的呈現方式,包括課件、學案、試題的設計等;“精要”是指教學內容的提煉方式,包括主題確定、概念選擇、內容取捨、體例設計等;“開放”是指教學內容的學習方式,包括史料研讀、角度切入、思維運用、觀點闡述;“生成”是指教學內容的教授方式,包括創設問題情境、佈置驅動任務、聚焦素養培養。

在這4點之中,“開放”和“生成”是許多老師都能夠理解並且可以做到的,他們在教學中充分利用了大量的教學資源,也善於提出有價值的問題啟發學生思考,反而如何做到“簡潔”“精要”成為了一個老大難的問題。看某些老師的課件,字號偏小,文字量巨大,既考驗學生的視力,也挑戰學生的快速閱讀能力;聽某些老師的課,教學目標偏多,教學容量偏大,老師使盡渾身解數,學生卻有點手忙腳亂、無所適從。

其實,呈現海量內容、讓學生始終處於“八面受敵”的緊張狀態的課堂教學方式也不失為一種教學風格,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但我個人更鐘情於簡潔精要的教學方式。回想起來,我對簡潔精要的教學方式的偏愛由來已久,並非近年來的自主選擇。我覺得一名教師採取什麼樣的教學方式,與其所處的人文地理環境是密切相關的。這個想法,我在羅韜老師的文章書籍中找到了非常多的共鳴。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廣東人,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教學追求與廣東文化有何關係。李權時主編的《嶺南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一書用8個詞來概括嶺南文化的特點:“重商、開放、兼容、多元、創新、務實、享樂、直觀”。除了“重商”和“享樂”跟教學沒有關係外,其他6點我覺得都有聯繫。尤其是“直觀”這一點,我確實對圖片素材和實物材料情有獨鍾,喜愛有加。但隨著信息技術的進步,今天的社會早已進入到了讀圖時代,在教學中大量使用圖像資源並非廣東教師所獨有,更非我本人所獨有。羅韜老師在《如何看待“嶺南無文化”的評價》(收入《半半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一文提出了一個非常精闢的觀點:“嶺南文化的最精粹之處正在於易簡之學。”(第9頁)這也正是我一直以來孜孜不倦的追求。

對於南北學術的差異,劉義慶在《世說新語》的“文學篇”中已有概括:“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精通簡要。”這本無高低好壞之分,只有取法路徑的不同。羅韜老師的解讀是:“北方是邃密之學,是尊儒的,是嚴密而繁富的,是結構的;南方是易簡之學,是尚玄的,是更簡要而綜括的,往往是解放的。”(第9頁)廣東地處祖國的南方,幾乎是最後的文化開發地,崇尚易簡的特點尤其明顯。羅韜老師對“易簡之學”的定義是:“反對經院式的繁瑣,反對支蔓,追求一貫;提倡回到元典,回到自心。”(第10頁)

羅韜老師的文章風格跟他推崇的易簡之學相一致,辭少意豐,不以堆砌材料見長,而以通識辭章取勝。論述嶺南文化的易簡特徵,他沒有引經據典,而是簡要分析了三個歷史人物——六祖惠能、陳白沙和康有為。

有唐一代,各個領域人才輩出,唯有哲學領域頗顯凋零,幸有惠能橫空出世,不僅最終實現了佛教的本土化,也寫就了中國乃至世界哲學史上的輝煌篇章。作為一名不認字的“獦獠”,惠能自然不會走躲進藏經樓、遍閱大藏經的窮經皓首之路,他對“佛性無南北”的頓悟和自信,開啟了一個“自得曹溪法,諸經更不看”的佛教新境界。陳白沙是明代心學的奠基者,也是廣東唯一的一位從祀孔廟的大儒,他宣稱“觀書博識,不如靜坐。”“道不明,雖日頌千言,博覽群書,不害為末學。”康有為在政治上並不成功,私德也備受詬病,但思想路徑獨樹一幟,確有恢宏深刻之處。他宣稱“日埋故書堆中,汩其靈明,不如絕學捐書,靜坐養心,靜裡忽現天地萬物與我一體,大放光明。”羅韜老師指出:“惠能之學,引領著一個世俗主義的潮流;陳白沙之學,引領著一個個人主義的潮流;而康有為之學,則是引領著整個二十世紀烏托邦與改良主義相糾結、相交勝的潮流。其實背後都有嶺南易簡之學作為它們的根本基礎。”(第16頁)

文化的奇妙之處,在於其一旦形成,就會滲透到社會中的各個領域,也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習慣。羅韜老師的文章較少引經據典,但他的思維卻能觸類旁通,發現不同領域事物中所蘊藏的共同的、潛在的規律。他撰寫的《移花就鏡:二十四品詩書畫印通釋》(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就是這樣的一本奇書。

《二十四詩品》是唐代詩人司空圖創作的一部古代詩歌美學和詩歌理論專著,用二十四首四言詩來分別論述二十四種詩歌美學境界。羅韜老師並沒有對這二十四首詩進行逐字逐句的訓詁,而是通過大量的古今詩歌、繪畫、書法和印章來印證這二十四種美學境界。

《二十四詩品》中與易簡之學關係最密切的是“洗煉品”,原詩為:“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這首詩想表達什麼?孫聯奎在《詩品臆說》中提煉為8個字:“不洗不淨,不煉不純。”羅韜老師做了更加清白的解說:“要言不煩,片言解紛。把複雜的問題說清楚,自是一種能力。因為只有把事情想清楚了,才能說清楚;反過來,凡說不清楚的,其實是沒有想清楚。所以,莎士比亞說:‘簡潔的言語是一種智慧。’能精能淨,歸為一個字——簡。”(第89頁)

什麼樣的詩歌稱得上“洗煉”?羅韜老師舉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什麼樣的繪畫稱得上“洗煉”?羅韜老師舉了吳冠中的《雙燕》。什麼樣的書法稱得上“洗煉”?羅韜老師舉了歐陽詢的《九成宮碑》。什麼樣的印章稱得上“洗煉”?羅韜老師舉了錢君匋為張大千刻的朱文印“大千寫記”。

“洗煉”本是司空圖形容詩歌之美,羅韜老師卻能把它遷移到繪畫之美、書法之美、印章之美,原因在於真正把握了洗煉之美的本質——易簡。易簡併非意味著容易、簡單、渺小,而是象徵著本原、力量和創新。老子在《道德經》稱“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陸九淵詩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鄭板橋有對聯“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這都說明易簡之美源自千錘百煉的磨礪,而不是來自得過且過的敷衍。

同樣的道理,教學中追求易簡之美並非指為降低教學難度而謀求簡單、顯淺、平庸的效果,而是指對教學內容“盡去枝蔓,掃除繁幾,單刀直入,切中要害”。(第89頁)具體說來,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四點——“磨礪思想、精選史料、錘鍊語言、簡化課件。”

“磨礪思想”是指運用自己的閱讀感悟和人生閱歷去理解歷史現象,對教材進行二度消化,把教學內容真正內化為自身的思想感情,避免所有照本宣科、故弄玄虛、生搬概念、硬套理論的做法。

“精選史料”是指史料研讀求精不求多,課堂教學中所提供的史料務求逐字逐句地給學生講深講透,避免求量不求質的堆砌方式和囫圇吞棗的講授方式。

“錘鍊語言”是指努力提高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力求用簡潔、精準、通俗、生動的語言來講述,多提啟發性問題,多跟學生互動交流,避免教師一講到底的滿堂灌的做法。

“簡化課件”是指根據奧卡姆剃刀原理和“少即是多”的原則,課件製作力求“如非必要,勿添一字;如非必須,勿增一圖”。課件上的一字一圖,務必跟學生交待說明清楚。

這四個方面的追求,為的就是收到“易簡”的教學效果。通常說來,準備15分鐘的說課,難度比40分鐘的講課要大;準備40分鐘的講課,難度比兩個小時的講座要大。付出是巨大的,過程是艱辛的,但唯有如此,才能像《二十四詩品》所說的那樣,通過“如礦出金,如鉛出銀”的手段後,方能達到“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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