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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李克紹先生的這篇文章,介紹了其從醫的緣由和經過,字裡行間,將他幾十年的思考所得總結成四個方面,而這四方面也皆為學中醫之關鍵所在,特別是“要鑽進去更要跳出來”這一點。想要學習中醫的您不妨參考一下。
李克紹(1910~1996),著名中醫學家,《傷寒論》研究家,山東中醫藥大學教授。著作有《傷寒解惑論》、《傷寒論串講》、《傷寒論語釋》、《傷寒百問》、《漫話胃腸病的中醫治療》、《金匱要略淺識》(合作)等。
我在弱冠之年,本來是做小學教員的。由於在舊社會教育工作者的職業極不穩定,又因我叔父患熱性病被庸醫誤藥加劇致死,才有志於改業行醫。但為什麼不學西醫而選擇了中醫呢?說來也頗為滑稽,是受到反對中醫者的啟示,才決心學習中醫的。
事情是這樣的:由於無人指導,我盲目購買的第一本醫書,是浙江湯爾和譯、日本人下平用彩著的《診斷學》,這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西醫書。湯氏是最反對中醫的,他在這本書的敘言裡有這麼幾句話:“……吾固知中醫之已疾,有時且勝於西醫,但此係結果,而非其所以然。徒以結果與人爭,無已時……”意思是說,“我當然知道中醫治病,有時且比西醫為好,但這只是治療效果,而所以取得這些效果的道理,中醫則講不出來。既然講不出道理,只用治療效果同別人爭辯,那是不能說服人的。”
看了這一段話,我才發現,連西醫也承認中醫治病並不比西醫差,只不過由於中醫講不出道理,才瞧不起中醫。我當時想,“結果”和“所以然”,究竟何者重要呢?
我不可能知道湯氏本人如果得了垂危之病以後,他是願意明明白白地知其病之所以然而死去呢?還是要想法活著而寧肯暫時不知其所以然。不過作為一個治病救人的醫務工作者來說,甚至除了湯氏以外的任何患者來說,都會以救人為第一,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而不會由於講不出治癒的道理,便把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棄而不顧,聽任病人死去而還說“可告無愧”(湯氏語)。
我又進一步想:世上真有無因之果嗎?中醫能愈病,必有所以能愈病的道理,只是這種道理,可能暫時尚未得到解釋,或者已經有中醫的解釋,而是目前人們暫時尚不理解罷了。
即使作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也不應算作是中醫不科學的一個證據。科學領域的未知數太多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其實不僅僅是中醫常遇到的問題。“行易知難”,“不知易能行”,這是近代革命家、政治家孫中山先生的哲學思想。他在《建國方略》的“心理建設”中,以飲食為例證明不知亦能行。他指出,很少有人徹底瞭解飲食入腹之後的詳細消化過程,也很少有人瞭解人體正常生理需要哪些營養,以及哪些食物各具有哪些營養,但是人們還是每天都在進食的。這證明,“不知”並不妨礙“行”。但湯氏卻一定要拋棄中醫的治療效果於不顧,偏偏在“知”字上將中醫一軍,這是錯誤的。
承認中醫有優於西醫的治療效果,相信有效果必有其所以然的道理,使我學習中醫的信心和決心更足了。
學習中醫的決心有了,信心也有了,但是怎樣學習,還得自己去摸索。在幾十年的摸索過程中,我確實走了不少彎路,浪費了不少精力,但也有不少收穫。這正好是一些有益的經驗教訓,把這些經驗教訓總結出來,供學習中醫的青年同志們參考,是有益的。
過去有一句成語,“六經根柢史波瀾”。是說學者要想寫出一篇有價值的文章,首先要把“六經”(《詩》《書》《易》《禮》《樂》《春秋》)吃透、記熟,這是基礎。這還不夠,還必須有歷代的史料,來加以充實和潤色,才能把文章寫得有聲有色,有證有據,波瀾起伏。
中醫學的根柢是什麼呢?就是《內經》《難經》《本草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等。這些經典著作,對於生理、病理、藥理、診斷、治則等,都有重要的指導意義,不掌握這些,就會像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要把中醫學得根深蒂固,是不可能的。但是單靠這些經典著作還不行,因為這些經典著作,究竟是原則性的理論較多,而且這些理論,不加以闡發論證,不結合臨床體驗,仍然不容易學深學透,這就要求學者,除了經典著作之外,還要廣泛地閱讀其他醫家的著述,尤其是歷代名家的著述。“讀書破萬卷”。每個人雖然由於各種不同條件的限制,千卷、百卷也可能讀不破,但是這種雄心壯志是應該有的。
祖國醫學從漢代以降,到現在已經將近兩千年了。在這近兩千年中,堪稱中醫名家的,至少也有幾家,至於他們的著作,更是汗牛充棟,更僕難數。在這浩繁的卷帙中,學派不同,立說各異,互相補充者固然不少,互相矛盾者亦往往而有,若不加以分析歸納,那麼閱讀越多,就越雜亂無章,所以僅僅是讀得博還不行,還要由博返約,才算真正學到手。
所謂由博返約,就是從全面資料之中,歸納出幾個重點,從不問的現象之中,找出其共同的規律。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不下大工夫,不學深學透是做不到的。陳修園在其所著的《醫學三字經》中,有這麼幾段話:“迨東垣,重脾胃,溫燥行,升清氣。”“若子和,主攻破,中病良,勿太過。”“若河間,專主火,遵之經,斷自我。”“丹溪出,罕與儔,陰宜補,陽勿浮,雜病法,四字求。”他把李東垣的用藥規律,歸納為“重脾胃,升清氣”;把張子和的用藥規律,歸納為“主攻破”;把河間諸說,歸納為“專主火”;把朱丹溪的《格致餘論》等歸納為“陰宜補,陽勿浮”。這就是由博返約。這樣的歸納,言簡而意賅,不但容易掌握,而且也便於記憶。
對於金元四大家,除了上述歸納之外,我還從其治療技巧上作了歸納。我認為東垣諸方之所以補而不壅,全在於補中有行。試看升麻、柴胡、陳皮、木香等氣分藥,都是他常用的配伍之藥。
河間諸方之所以寒不傷中,全在於寒而不滯。其常用藥如走而不守的大黃、芒硝自不必說,就是守而不走的芩、連、梔、柏等,也大都與枳實、厚朴、木香等氣分藥合用,使苦寒之藥,只能清火,不至於留中敗胃。他雖然有時也純用守而不走的苦寒劑,如黃連解毒湯等,但這究竟是少數。
子和之主攻破,畢竟是施於經絡湮淤,或腸胃瘀滯之實證,如果不實而虛,即非所宜。丹溪養陰,也是在誤服金石燥烈藥,元陰被劫,相火妄動的情況下才相宜,如果陰盛陽衰,亦為大忌。
我在初學時,覺得四大家各不相同,究竟是哪一家為好呢?後來又把四大家作以歸納,張子和的攻破,是祛邪以安正,李東垣的“重脾胃”,是扶正以勝邪。當正虛為主時,採用東垣法,邪實為主時,採用子和法,二者並不矛盾。
劉河間之寒涼,是瀉陽盛之火,朱丹溪之補陰,宜於治陰虛之火,兩家都能治火,只是虛實有別。這樣,我們臨床就可以根據邪正虛實,取各家之所長,對症選方,並行不悖。這就叫作由博返約。
所以要博覽群書,目的是要把前人的經驗智慧繼承下來。但是前人的說教,並非都是金科玉律,任何名家權威,都會有千慮之—失。這就要求我們,既要尊重古人,又不要迷信古人,要選精去粗,而不能瑕瑜不分,兼收幷蓄。比如《內經》《難經》等名著,亳無疑問,這是中醫理論的寶庫,但正是這些寶貴的經典著作中,就存在著不少脫離實踐的糟粕。
例如《素問·經水篇》,以中國的河流,江、淮、湖、海等比擬十二經脈,意義就不大。《靈樞·陰陽二十五人篇》認為,人從七歲起,每加九歲,如十六歲、二十五歲、三十四歲、四十三歲、五十二歲、六十一歲,皆形色不相得者的大忌之年,這更是形而上學。《難經·四十一難》解釋肝臟為什麼有兩葉,認為是“去太陰尚近,離太陽不遠,猶有兩心,故有兩葉。”“三十三難”用五行解釋肝肺,不但把五行講成機械教條,而且他所說的肝在水中生沉而熟浮,肺在水中生浮而熟沉的說法,也與客觀事實不符。還有,如“十九難”的“男子生於寅”“女子生於申”等,星相、子平者流引用這樣的術語,還有可說,若在有關生命的醫學著作中,加以引用,豈不荒謬!
不但閱讀這些經典要一分為二,就是為這些經典醫學所作的註疏,閱讀時也要有分析、有批判,有的竟不是錯在經典,而是錯在為這經典所作的註疏上,如果不加分析地照搬不誤,就會自誤誤人,流毒無窮。
就拿《傷寒論·辨脈法》中的“風則傷衛,寒則傷榮”來說,這不管是王叔和所加入的,或者是《傷寒論》原來就有的,都是似是而非的不可捉摸之辭,儘管這種學說在中醫界已經氾濫了約有千年之久,我們也不要不懂裝懂,自欺欺人。
再如傷寒傳經之說,也同樣如此,本來是很平易近人的一部外感病學,卻用什麼循經傳、越經傳、首尾傳、表裡傳、傳足不傳手等虛構之詞,把《傷寒論》越講越離奇,越講越糊塗。
如此等等,讀了以後如果只知推崇,不加批判,就不如不讀。孟子曾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尊重前人,是必要的,但是“信而好古”,只是在經過一番分析之後,才有意義。以上這些,僅僅是舉了幾個明顯的例子,在中醫的著作中,無論是經典著作,或者非經典著作,這類的例子還有很多。我在初學時,由於不敢批判,也不善於批判,曾經浪費了很大一部分精力,今天,為了避免後來者步我的後塵,特此介紹出來,希望學者作為借鑑。
韓愈《師說》:“古之學者必有師。”《禮記》雲:“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易·兌卦》:“君子以朋友講習。”這些都說明,拜師訪友,是學者求進步的有效之路。但是良師益友雖然重要,卻不是關鍵性的問題。俗語說得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與人巧。”學習任何事物,最關鍵的問題,總是在於主觀努力。
我的學習過程,基本上是自學,既無名師,也無益友。這並非我預見到自學比拜師訪友重要,只是由於我所處的農村環境,不必說名醫,就連一般的普通醫生,也是鳳毛麟角。拜誰為師?哪裡訪友?只好矇頭苦學了。在自學之中,難題常常是一個接著一個,以致廢寢忘食,苦思冥索,往往還是得不到解釋。但是一旦有悟,卻又非常牢固,這比只聽人講,不下工夫,深透多了。所以我對於醫學中的某一些問題,常常有不同於其他人的一些看法。這並非為了標奇立異,可能是由於沒有深受舊框框的影響,破舊就比較容易些的緣故吧!所以我有時這樣想:凡事都要一分為二,缺乏良師益友,迫使我主觀努力,壞事也帶來好事。
話再說回來,即使有良師益友,仍然應當通過自己的主觀努力,把師友的見解,化為自己的知識。如果不這樣,就不算學到手。也有的人,確實下了一定工夫,但還是融化不了,總覺得有齟齬,這就應當作兩方面的考慮:可能是自己領會的還不夠,也可能是師傅的說教本身就存在問題。對師傅一定要謙虛,但師傅究竟也是一個普通人,不是神仙,不一定白璧無瑕,處處都對。我們跟師傅學習,應當採取這樣的態度,我們轉教學生,也應當提倡學生採取這樣的態度。
提倡拜師訪友,不一定必須是名家前輩。名家前輩當然更好,但即使不是名家,不是前輩,也都可以受到啟發與教益。因為人總是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就是愚者也會有千慮之一得麼。譬如我在《傷寒論》的教學中,就有一兩個問題,是在同學提問的啟發下才得到解決的。孔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就是這個道理。
學習祖國醫學,根據內容的不同,大概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以物質為基礎的,如生理、病理、藥性等,這些必須仔細鑽研,步步深入,學深學透,不能粗枝大葉,滿足於模稜兩可,似懂非懂。另一種是屬於象徵性和概念性的,如五行生剋、“心為君主之官”等,這些只要明瞭它的指歸、大意就可以了,不能在字句上吹毛求疵,挑三剔四。因為這樣往往會形成鑽牛角,走進死衚衕。這兩種情況我都有親身的體會。
舉例說,我學習《傷寒論》時,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風傷衛”“寒傷榮”的問題。在什麼程度上算是風?在什麼程度上算是寒?風為什麼選擇了衛?寒又為什麼選擇了榮?這不是鑽牛角,這是正確的學習態度。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幾乎查遍了我所能找到的一切註解,尤其是一切名家的註解,其中能講出道理,並比較為大多數人所公認的是:
風屬陽,衛亦屬陽;寒屬陰,榮亦屬陰。風之所以傷衛,寒之所以傷榮,是以陽從陽,以陰從陰的緣故。這真太玄妙了。就這樣人云亦云吧?但這都關係到醫學中最基本的生理、病理,關係到具體的臨床實踐,不能不懂裝懂。於是我結合《內經》,證諸臨床,詳細閱讀,仔細推敲,終於發現,這並不存在什麼“陽從陽”、“陰從陰”那樣的奧秘,太陽中風和傷寒之所以有汗或無汗,只不過是衛氣受邪後的開合失司而已。這樣,從病理得到了正確的解答,就是鑽進去了。
除此以外,在中醫的生理、病理方面,還有一些術語,如“清陽下陷”,“陰火上衝”,“陽不歸陰”,“陰不潛陽”,“血中之氣”,“氣中之血”等等,這都有物質基礎,必須講個究竟,必須鑽得進去,只會照抄硬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不應當的。
能鑽善鑽,固然是好事,但是不應深鑽的也去鑽,或者鑽的不得其法,也會走入絕路,拔不出腳來。現舉一個簡單例子加以說明。《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中有這麼一句話:“能知七損八益,則二者可調。”什麼是七損八益?注家們爭論不休,目前所知,已有四種解法,這四種解法,都是在“七”“八”上找論據,爭論不休,迄無結論。我認為,沒有必要去鑽“七、八”的牛角,這很可能如“七上八下”,“七高八低”,“七大姑八大姨”之類,是數量形容詞,是表示複雜多數的意思。我覺得跳出這個圈子,比跳不出來好。
在祖國醫學中鑽入牛角中跳不出來的例子還有不少。譬如把五行講得太死,就會出現這種情況。陶淵明自己說,他好讀書不求甚解。這個“不求甚解”,不能理解為自我欺騙,應當是不鑽牛角的意思。不鑽牛角就不至於變成書呆子。
鑽得進去,跳得出來,這是辯證的統一。因為只有鑽得進去,才能跳得出來。譬如吳鞠通說他跳出傷寒圈子,並不是他不鑽研傷寒,相反地,是已經在傷寒方面下了很大工夫,但在臨床上單走傷寒這條路又走不通,才不得不跳出傷寒圈子而另走新路:撇開六經辨證,改為衛氣榮血與三焦辨證;不用辛溫發汗,改用辛涼解表;不必先解表後攻裡,也可以表裡雙解,或先瀉下,使下后里氣通而表邪亦解。這足以證明,只有鑽得進去,才能跳得出來。
總而言之,要鑽進去不容易,要跳出來也不容易。怎樣學習中醫,我相信在不同的情況下,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經驗和體會,我所值得介紹的,主要就是以上所講的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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