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期主持人 | 尹清露
前幾日,一則標籤為“用魔法打敗魔法”、長達10分鐘的視頻引發爭議。拍攝者是一位年輕的媽媽,因為女兒不願意睡覺,媽媽索性半夜帶女兒上街溜達,還說“我們天亮之前都不許回家”、“你要記住現在開心的樣子”,並最終導致女兒哭鬧崩潰。有網友讚揚這位母親情緒穩定、善於育兒;也有觀點指出她看似溫柔平靜,其實內心有很大怨氣,是在以愛的名義虐待孩子,以教育的名義施加權力控制。在這之後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某位母親找人撬開門鎖,綁架女兒去上戒網學校。兩件沒有關聯的事件,卻有著某種相似之處——父母有自己的問題,但接受懲罰的總是孩子。
心理治療師蘇珊·福沃德提出過“有毒的父母”的概念,她指出這樣的父母往往缺乏共情力、自私,個別父母還有精神疾病。但要分辨誰是毒母卻並不容易。韓劇《黑暗榮耀》中,文東恩的媽媽試圖毀掉女兒的生活,瘋得比較明顯,但也有很多給子女造成困擾的父母平日裡是以開明、懂教育的形象示人的。
很難想象那則視頻裡的小女孩長大後會如何回想這次凌晨散步,她會認為“其實媽媽對我很好”嗎?她心底的不安和難過要如何安放呢?日本女作家鈴木涼美曾說自己“羨慕灰姑娘那樣簡單直接的不幸”,母親對她的愛是“泥濘”的,泥濘如同沼澤,更加難以逃離。
為了減少來自父母的影響,一些人開始學習心理學中的“課題分離”,把原生家庭和自己分開。然而,這並不容易。韓國女作家金惠珍在小說《關於女兒》中提到,女兒雖然想反抗母親,但她身上的種種特質也同樣來自母親。除了歸咎於原生家庭,我們似乎也還找不到另一種論述來表達創傷,只能把反思和怨恨投射在父母身上。
林子人:控制孩子,替孩子決定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恐怕也不僅在東亞發生。3月23日,美國猶他州通過了一部新社交媒體法案,從內容來看,它是美國甚至全球目前最嚴苛的限制青少年使用社交媒體的法案。
法案規定,社交媒體公司只有在家長明確許可的情況下才能允許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開設賬戶;即使未成年人獲准擁有社交媒體賬戶,家長也有權限監測孩子賬戶的一舉一動——也就是說,你在社交媒體上發的所有圖片、視頻、消息、搜索記錄以及別人給你發的消息和關注列表,都能被家長掌握。
仔細想想真有點不寒而慄,這不就相當於法律規定了家長有權力閱讀孩子的日記?我們都是過來人,誰小時候沒有藏起過日記?這部法案通過的背景是,越來越多研究表明社交媒體對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有負面影響,比如加劇焦慮、抑鬱、失眠、網絡暴力等風險,而且社交網絡的成癮機制也有很大危害性。法案支持者的理由不是不能理解,但以立法方式幾乎禁止未成年人使用社交網絡,也有些過猶不及,可謂是對家長權力的濫用。
這兩天在看日本動畫片《間諜過家家》,非常有意思,這個間諜為了完成任務組成假冒家庭,在日常生活中逐漸瞭解到如何當好一個家人。片中有這麼一個場景:間諜男主完成任務的一個重要步驟是把六歲的養女培養成優等生,但女兒還處於愛玩的年紀,學習非常不上心,一次輔導作業中,男主“威脅”女兒說如果不做完作業就不能看晚上7點的動畫片,女兒被答不出的習題搞崩潰,哭著奔回臥室把自己關起來,男主百般敲門都不應答。
在密密麻麻飄過的彈幕裡,人們都在回憶自己小時候遇到相似情形父母早就撬門或踹門了。男主沒有心急如焚或暴跳如雷,而是開始反思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的不足之處,思考自己是不是沒有做好榜樣,是不是還不夠了解女兒。待7點的鐘聲響起,他又去敲女兒的房門,向女兒道歉說不應該著急上火,要看動畫片就出來看吧。這一幕真的挺戳我的,尊重女兒的心情和隱私,願意自省和道歉,更重要的是對孩子的成長保有耐心,而不是一味地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孩子身上。這是我心目中的“開明家長”應該有的樣子。
徐魯青:我覺得教育和控制不一樣的地方,是對孩子自我決定權的保留——孩子自己的意見能佔多大分量?父母和孩子在議事地位上是不是對等?人人都誇“聽話”的孩子,但細想起來稱讚“聽話”會不會合理化家長的控制?甚至讓孩子的反抗被理所當然看作壞的。有的選擇看似開明,但實際上是父母靠命令、脅迫、感情綁架讓孩子服從。馬原並沒有尊重馬格想上學的願望,也沒有理睬他未來不想待在村子裡採茶的訴求,可能在他看來,不讓孩子去學校接受“那種應試教育”是開明的,但這分明是控制而非教育。
董子琪:是不是有一種說法是“孩子是父母的天然下級”?衝破家庭對個人的禁錮,加入時代的洪流,是巴金小說《家》中高覺慧的選擇,覺慧的形象也鼓舞了無數兒女投入“革命加戀愛”的事業。不過,我想補充一個角度,就是在中國傳統社會里,親子關係並非總是父母無情地牢牢地控制兒女這樣的形態,實際情況可能要更復雜一些。
美國漢學家伊佩霞通過對唐代悼亡子女墓誌的考察,發現為那些未成年子女所寫的墓誌,會有一些普通墓誌沒有的細節——成年人的墓誌通常都會有比較明顯的讚頌美德的公式——比如說哪個孩子直到五歲才會走路、哪個女孩在祖母與母親之間左右為難。這些成長中的細節是不是隻有家人才知道?大概也無關這個孩子的品格、節操或者可憐中斷的前途,僅僅是不捨的情感的流露。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王梵志所寫的詩,詩中說,“父母憐男女,保愛掌中珠。”在父母眼中,無論男孩女孩都是掌中珠,這才是最真實自然的關係啊!更早時陶淵明寫《責子》詩,寫給他的五個兒子,總的來說都沒有成器的,“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具體的批評也有點滑稽:“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慄。”看起來是責子不上進,就會吃喝耍無賴,實際上還不是寵愛大於管教嗎?
所以說,所謂嚴父的形象可能也沒有那麼單一,中國父母並非從來都不會做父母,也不總信仰要把兒女管死。相信父母有權力壓制子女的人是不是都很喜歡援引埋兒救母、臥鯉求冰的“二十四孝”典故——魯迅就很厭惡“二十四孝圖”,覺得簡直有毒。它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受歡迎呢?這是我比較好奇的問題。
二十四孝中的“埋兒救母”(資料圖片)
尹清露:子琪提到的寵愛與不捨,讓我想起非虛構著作《要命還是要靈魂》中住在美國的苗族女孩黎亞。黎亞從小身患重病,父母對她憐愛有加,養成了她天真可愛但任性妄為的個性。父母無法信任西醫,看到黎亞經受侵入式治療會痛苦萬分,也基本不遵醫囑。我讀的時候會想,如果他們對女兒的愛少一點,是不是反而能放手讓醫生醫治?但是對黎亞來說,身邊圍繞著的關愛又的確是她充滿病痛的一生中珍貴的寶物。
說回“是愛還是控制”的問題,這好像是一件挺難分清的事。開明的愛固然是最好的,但我們畢竟只是普通人,所以對那些直接或間接導致控制的愛,我至今不知如何評判。也許最好的情況還是子人說的那種,父母能夠時刻自省,意識到控制發生後可以懸崖勒馬。我就很喜歡電影《鈴芽之旅》的結尾——鈴芽覺得姨媽的愛過於沉重,出門在外還會被短信轟炸,姨媽則抱怨撫養侄女耽誤了自己的青春年華,但最後姨媽還是選擇支持鈴芽,告訴她,“雖然抱怨的想法是真實的,但這絕對不是唯一的想法”。
潘文捷:英劇《梅爾羅斯》就反映了原生家庭給孩子留下的可悲陰影。當主角說出“我覺得我母親的死是最近我身上發生的最好的事了……”,我被深深震撼。但願世界上再也沒有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梅爾羅斯的父親造成的,就是清露說的“簡單直接的不幸”,他對親生兒子實施性侵,也殘暴地阻止孩子夢想。母親的愛多少有點“泥濘”,因為母親雖然看起來自私,但實際上她也是父親的受害者。其實,面對這種“泥濘”的愛,或許還有和解的可能。可惜的是梅爾羅斯和母親都深陷於自己的不幸之中,難以抽出心思嘗試去理解彼此的處境。
如何逃離上一輩的權力控制、活得不那麼壓抑,我想對於孩子來說,能做的事是嘗試去理解父母為何變成那樣。是因為他們在社會上沒有地位,所以在家裡對著弱小的孩子作威作福嗎?是因為他們的人生已經很艱苦,只想要養個聽話不鬧的孩子嗎?是因為他們深深焦慮,擔心自己和孩子的階層會滑落嗎?大部分父母並非十惡不赦的混蛋,他們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去理解父母長輩權力控制的源頭,哪怕不能原諒對方,也會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父母不是天生的混蛋,也是環境造就的,這樣的分析也能避免悲劇在自己和下一代身上重演。
徐魯青:雖然清清楚楚意識到環境帶來的侷限,但也很懷疑這樣到底是增加了和解的可能,還是隻是讓自己更難受了。最棘手的是隻有一方在理解,另一方繼續堅持,比如身邊有朋友的父母堅信國外常年水深火熱,不允許她出國交換,這時候理解其實也沒什麼用,這是她的人生,不是父母的人生。大多數控制都能向上追溯至受害的陰影,但認識到陰影的時候,委屈和憤怒不僅沒有減少,還會再加一層自我懷疑——是不是我不夠寬容,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類似的情況在父母年老之後會出現得更多,這就是上野千鶴子說為什麼跟弱者對決是很難的,很多母親常常用軟弱來操縱孩子,即所謂的“弱者的權力”。所以我很認同她所說的,要在母親還是強者的時候,選擇“不和解”與“正面對決”。
董子琪:有時候會悲哀地思索家族對於個人的影響,好像有不少這樣的小說,就是個人想要逃脫家族的影響,可偏偏被宿命般的牽扯。尤其是脾氣秉性方面,你想成為文雅的人,擺脫過去暴躁的影響;你想成為細膩的人,因為粗糙的家人曾傷害過你,但那些易怒的、爆炸的因素還潛藏在你的血液裡,等待時機爆發。血液也是一個比喻,我想除了對過去的歸因,也應當保持對自我的覺察。
徐魯青:我還想補充一點關於對“理解”的理解。早幾年會失望甚至惱怒於母親不能理解我,對我來說失去了“理解”就意味著失去了溝通的可能性。但後來我發現,比起理解,更珍貴的是她即使不理解也仍然無條件愛我,這是我做不到的事情,正是這樣的愛承托住了我。
潘文捷:我堅持認為理解是有用的。理解父母頑固不化的原因,也意味著“我看透你了,你也不過如此”,這意味孩子在思想和人格上的成熟。在幼小的時候,孩子眼中控制慾強的家長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但一旦我們意識到他們的視角是有如此大的侷限,用來控制這個家庭、控制孩子的道理是如此蒼白無力、站不住腳,這難道不是孩子獨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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