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九年,那場流動盛宴的參加者都有誰?

永和九年,那場流動盛宴的參加者都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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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353)三月初四,東晉會稽內史王羲之從宿醉中醒來。微涼晨風吹起他案上寫滿字的蠶繭紙一角,許是擱筆匆忙,鼠須筆尖的墨跡已經乾結。昨日的豪飲和藥石讓他仍有些失神,定睛復看酣暢時寫下的新作,卻驚豔了自己。他喝下一碗醒酒湯,想要再提筆修繕謄寫一番,卻無論如何也得不了“微醉之中,振筆直遂”的神韻。大書法家只當這是一次無法復刻的“情之所至”,卻不料憑此唱響了千年書壇文苑。王羲之循例在起首寫下的“永和九年,歲在癸丑”,也隨之讓這一年出挑於史林,為後世提供了經久不衰的話題。而這一切的發生,都要從他在“暮春之初”,借“修禊事也”組織的一場文人酒局講起……

作為這場酒局的組織者,王羲之要準備的不外乎是擇期、擇址、擇人。一年之計在於春,這是中國人自古以來達成的共識,“上巳節”由此應運而生。在干支紀日法中,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謂之“上巳”。“上巳節”的風俗最早見於《周禮·春官·女巫》:“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這是一種在女巫主持下舉行的沐浴潔身、驅除災病的祭祀儀式。“祓,除惡祭也。”(《說文解字》)在春和景明、滌舊蕩新的美好寓意下,這種官方的祭祀活動也逐漸演變為民間自發慶祝的節日。

《蘭亭修禊圖》,元,趙孟頫,絹本水墨,現藏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蘭亭雅集自東晉舉辦後,自唐宋開始成為中國古代繪畫創作的一大主題,或側重流傳故事,或側重雅集本身。該幅圖則以人物為重心,將蘭亭雅集“曲水流觴”場景得以呈現

昔有金谷,今看蘭亭

兩晉之際,文人活動數量眾多,由此催生一雅集“典型”。西晉元康六年(296),石崇在自己洛陽的別墅金谷園中,舉行文人雅集,參加此次活動的皆為當下名流士紳、文學巨賈,賈謐、潘安、陸機、劉琨等24人自此被時人稱為“金谷二十四友”。此次金谷雅集的由頭,在於彼時徵西大將軍祭酒王詡欲從洛陽去往長安,石崇牽頭召集眾人在金谷園為其設宴餞行。按傳統,所有賓客“逐個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席上所得作品被輯錄為《金谷集》,石崇親作《金谷詩序》。後世評論者對金谷二十四友為“文人聚會”頗有微詞,概因其成員多攀附賈謐(西晉權臣賈充嗣孫,晉惠帝皇后賈南風外甥)。除去這些不談,僅從雅集本身來講,金谷種種無疑為王羲之組蘭亭會提供了最可行的操作範本。


“君幸酒”雲紋漆耳杯,西漢,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現藏湖南省博物館

《晉書·王導傳》記載:“過江人士,每至暇日,相要出新亭飲宴。”可見晉室南渡後,偏安一隅的門閥士族、文人名士濟濟一堂並不罕見。魏晉史大家田餘慶在《東晉門閥政治》中描繪,及至永和年間,“這十餘年間疆埸時聞北伐,江漢久息風濤,是東晉南渡以來少有的安定時期。這個時期人物風流,清言雋永,是江左上層社會中的一個特色。”“永和以來長時間的安定局面,使浮沉於其間的士族名士得以遂其閒適。他們品評人物,辨析名理,留下的逸聞軼事,在東晉一朝比較集中,形成永和歷史的一大特點。”在此“天時”之下,由具備“琅琊王氏、會稽內史、右軍將軍、文化名流”等多重標籤在身的王羲之來主辦一場屬於東晉的文人雅集,實為最優。


石崇曾經在《金谷詩序》中不無炫耀地用諸多筆墨描繪了雅集舉辦地——自家金谷園的豪氣:“餘有別廬在金谷澗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眾果竹柏藥草之屬,田四十頃,羊二百口,雞豬鵝鴨之類莫不畢備。又有水礁魚池土窟,其為娛目歡心之物備矣。”相比之下,王羲之擇定的聚會舉辦地“山陰之蘭亭”頗有些隨意,此後說起也僅有“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寥寥數語。

《金谷園圖》,明,仇英,絹本設色,現藏日本京都知恩院。此圖描繪石崇當年在金谷園中舉辦雅集的場景,圖中插於青銅器之中的兩株紅珊瑚似是為石崇“炫富”證明。對於當年的盛景,杜牧曾作詩:“沉香微末舞無痕,園中處處見紅唇。窮奢極侈一朝盡,綠珠亦成墜樓人”


當年“蘭亭”所在地,如今多有爭議,據酈道元《水經注》:“浙江東與蘭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號曰蘭亭,亦曰蘭上裡。太守王羲之、謝安兄弟,數往造焉。吳郡太守謝勖封蘭亭侯,蓋取此亭以為封號也。”天柱山屬會稽山中的山峰,《水經注》中所提及的湖即鑑湖,蘭亭之位置即鑑湖湖口與天柱山相距不遠處。此後蘭亭多被移動,東晉王廙之時將蘭亭移入水中,北宋時又被移入距天柱山三十里遠的天章寺,直至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移到今日後人所見位於浙江紹興蘭亭村舊址處。王羲之緣何選擇這一“天然”聚會場所,想必並非由於經費有限,而是這樣的選擇更貼合其崇尚自然、談玄論理的魏晉風度。此情此景才能供其“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才能生髮“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感慨。


《世說新語·企羨篇》記載:“王右軍得人以《蘭亭集序》方《金谷詩序》,又以己敵石崇,甚有欣色。”《晉書·王羲之傳》亦云:“或以潘岳《金谷詩序》方其文,羲之比於石崇,聞而甚喜。”王羲之自比於土豪石崇這樣“自降身份”的行為,多被後人詬病,人們更願意相信這是王羲之對蘭亭雅集舉辦成功的欣慰之詞。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因上巳修禊舉辦的這場文人聚會乃至取得的成果,已然超越了石崇的金谷之作,成為後世效仿、並難以逾越的高峰。

蘭亭,位於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蘭亭街道蘭亭村,始建於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以曲水流觴為中心,由流觴亭、御碑亭、王右軍祠、蘭亭碑亭等古建築和碑刻組成


誰是王右軍的座上賓

選定了日子,看好了場地,下個環節就是最費心思的下帖了。王羲之事後總結,這是一場“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的宏大宴會,在會稽當地也是一樁大新聞。在擬定邀請名單,發送請帖之前,想必王羲之還有一個人要通知,便是簡文帝司馬昱。


在田餘慶看來,“永和人物,同東晉一朝人物一樣,足稱者本來不多。他們一般的特徵是嗜五石散,習南華言,浮華相扇,標榜為高。他們不知疲倦地談有無,談言意,談才性,談出處,雖然鴻篇鉅製不多,但一語驚人,便成名譽。”而簡文帝司馬昱則是永和玄學名士“真正的保護人”。作為司馬睿的幼子,司馬昱在永昌年間獲封琅琊王,以會稽為食邑,晉成帝即位後,又封其為會稽王。史稱司馬昱“清虛寡慾,尤善玄言”(《晉書·簡文帝紀》),《世說新語·品藻》記載其為會稽王時,常與東晉文學大家孫綽商略諸人風流,在他周圍聚集著當時一批玄學名士。王羲之於永和七年(351)任右軍將軍,代王述為會稽內史,與司馬昱交往甚多。於公,其在司馬昱領地範圍內為官行事,必聯繫緊密;於私,作為幾大家族中實力最強的王氏代表,二者也在諸多方面同聲共氣。但許是其身份出現在文人雅集上並不合適,擔心眾人無法“放浪形骸”,王羲之並未邀請司馬昱現身,但作為這樣一個預計要邀請包含眾多江左名流在內的“高級宴會”,不妨猜想二人事先是有過知會的。


參加蘭亭雅集的人數向來是關於蘭亭話題的焦點,一說41人,一說42人。


41人說法出自南朝梁劉孝標註釋《世說新語·企羨》和唐何延之《蘭亭記》。前者引王羲之《臨河序》:“右將軍司馬太原孫丞公等二十六人,賦詩如左。前餘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遺憾在於所列人名有限無法對照。後者雖有“與太原孫統承公、孫綽興公、廣漢王彬之道生、陳郡謝安安石、高平郗曇重熙、太原王蘊叔仁、釋支遁道林、並逸少子凝、徽、操之等四十有一人”這樣的細節,對於賦詩情況卻並無說明,加之何延之這篇更注重《蘭亭序》本身的流傳故事,數據上更讓人存疑。


42人說法在宋代幾部文獻中得到證明,如宋孔延之《會稽掇英總集》、宋施宿《嘉泰會稽志》、宋桑世昌《蘭亭考》等都認同有42人參加了此次蘭亭雅集,並有26人賦詩,16人未賦詩,《蘭亭考》還首次詳細列出與會者的官職。因有詩歌傳世,賦詩的26人各家並無異議,分歧多出在未賦詩的人身上。


上述文獻僅有唐何延之《蘭亭記》將支遁列為參加人員,但《蘭亭記》本身重在記述《蘭亭序》墨跡流傳傳奇故事,且從情理上講,支遁在文學方面的造詣連孫綽都時有不如,在這樣的場合未賦詩難以令人信服;至於許詢、李充,更是同期的文學大家,傳其參會並無更實際的證據。可能性更大的是,說這幾人參會是受到《晉書·王羲之傳》的誤導,其中記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並築室東土,與羲之同好。嘗與同志宴集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之序以申其志。”“交好”並不意味著“綁定出席”。


此處,我們暫且以碑為正,按施宿《嘉泰會稽志》載《天章寺碑》記述,結合《蘭亭考》所列官職、賦詩情況,與會人員有:


右將軍會稽內史王羲之、司徒謝安、司徒左西屬謝萬、右司馬孫綽、行參軍徐豐之、前餘姚令孫統、前永興令王彬之、王凝之、王肅之、王徽之、陳郡袁嶠之,11人成四言、五言詩各一首;散騎常侍郗曇、前參軍王豐之、前上虞令華茂、潁川庾友、鎮軍司馬虞說、郡功曹魏滂、郡五官佐謝繹、潁川庾蘊、前中軍參軍孫嗣、行參軍曹茂之、徐州西平曹華(平)、滎陽桓偉、王玄之、王蘊之、王渙之,15人各成詩一首;侍郎謝瑰、鎮國大將軍掾卞迪、行參軍事印丘髦、王獻之、行參軍羊模、參軍孔熾、參軍劉密、山陰令虞谷、府功曹勞夷、府主簿後綿、前長岑令華耆、前餘姚令謝藤、府主簿任儗、任城呂系、任城呂本、彭城曹禮,此16人詩不成,罰三觥。


不難看出,王羲之的座上賓除太原王氏,東晉各大門閥都來了代表,其餘人等也多在地方上任有官職,是為“群賢畢至”;與會人員已知王羲之最為年長,時年51歲,年紀最小的為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只有10歲,是為“少長鹹集”。


距離三月初三到來還有些時日,王羲之開始為心中擬定的邀約書寫請帖:


首先要請的便是與自家並稱的陳郡謝氏,謝安此時隱居不仕,居於會稽,其弟謝萬任吳興太守,公私而言都是王羲之必須要邀請的名流。這樣的文人雅集,當然少不了詩壇領袖孫綽來坐鎮,他“居於會稽,遊放山水,十有餘年”,在東晉提起玄言清談,都以其為佼佼者。請了孫綽,他的哥哥孫統也不妨一道邀來。《晉書》載孫統:“善屬文,時人以為有楚風”“家於會稽。性好山水”,他留下的“時禽吟長澗,萬籟吹連峰”在中國文學史上亦留有星光。除此之外,孫統還是東陽曆史上第一位可知姓名的且在正史有傳的縣令。孫嗣為孫綽之子,“有綽風,文章相亞”。


潁川庾氏也是在必請清單上的,庾友、庾蘊代表出席。王羲之曾入庾亮幕府,後得庾亮推薦出任寧遠將軍、江州刺史,與庾氏淵源匪淺。庾友、庾蘊為庾冰之子,庾亮之侄。


寫到此處,王羲之稍作停頓,這樣一次盛會,他那正在北伐大業中掙扎的摯友殷浩怕是要錯過了。去年冬天,殷浩第一次北伐剛剛失敗,朝中無數眼睛關注著其一舉一動。此時,殷浩正率軍在壽春(今安徽壽縣)休整,圖謀再次北伐,王羲之便邀請了其手下戰將王彬之代表出席。蘭亭之後,王彬之便在當年冬季的二次北伐中“討姚襄,復為襄所敗”。


殷浩和桓溫的矛盾眾人皆知,身為世家大族的平衡智慧此時又在王羲之身上顯現了。為此,他又向桓溫之子桓偉發去了雅集的請帖。


彼時會稽下轄十縣,山陰、上虞、餘姚、句章、鄞、鄮、始寧、剡、永興、諸暨。從餘下與會者官職中不難看出多有一些其轄區之內的屬官。王羲之並沒有把請帖都遞到當地士紳名流、高門大家的手中,這些中下層官吏也成為其座上賓,頗為難得。除此之外,妻弟郗曇也是要請的,何況是作為高平郗氏的代表。自己的6個兒子玄之、凝之、渙之、肅之、徽之、獻之也一併出來亮亮相。王凝之與謝道韞的兒子王蘊之,據說“剛直而審於聽斷”,也被祖父叮囑同父親一道而來。

《蘭亭修褉圖》卷,明,沈時,絹本設色,縱27.1釐米,橫186釐米,現藏故宮博物院。此圖將蘭亭山水納入其中,眾人列坐曲水旁,神形乃至衣紋都刻畫得十分精細

至於未被邀請的太原王氏的代表王述,與王羲之積怨頗深。在會稽內史一職上,王述為王羲之的前任。先是清高的王羲之看不上“性沉靜,人或謂之痴”,卻事業較之更加順暢的王述。在王述母喪丁憂時,王羲之屢次要前往憑弔但屢次爽約,二人的樑子便結下了。此後王羲之在會稽內史任上時,王述做了揚州刺史,管轄會稽事務,因心懷芥蒂,也開始了對王羲之的睚眥必較。這種不痛快,也成為王羲之後來誓墓辭官的導火線。此次他不邀請王述,可以說在眾人預料之中。


隨著王右軍的請帖一一送發,三月初三這天即將有一場盛會要在會稽山陰蘭亭舉行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不知道的是,這將成為會稽史上乃至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


文章千古好

三月初三如期而至,修禊祈福、除舊納新的氛圍正濃。王羲之的朋友們按請帖通知,抵達蘭亭,列坐其次。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王羲之並沒有安排絲竹管絃助興,但席間的吟唱詩詠,已貢獻了最精彩的節目。但作為東道主,他總不能讓宴席過於簡陋,說不定還準備了自己引以為傲的“裹鮓”以饗賓客。此前,他就曾將魚鮓用荷葉包裹好,贈送給一干親友,還寫下草書《裹鮓帖》:“裹鮓味佳,今致君。所須可示,勿難。當以語虞令。”


盛有美酒的羽觴隨波逐流,一首首佳作此起彼伏。作為聚會的發起人,王羲之最先端起了酒杯:“欣此暮春,和氣載柔。詠彼舞雩,異世同流。”謝安緊隨其後:“醇醪陶元府,兀若遊羲唐。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至孫綽吟出:“鶯語吟修竹,遊鱗戲瀾濤。攜筆落雲藻,微言剖纖毫。”現場的氣氛被烘托起來,眾人詩興被激起,左思《吳都賦》中以“飛觴舉白”形容詩興正酣、行觴如飛的場景似乎得以重現。也有人不擅此道,只能按規矩罰酒三杯,卻也別有一番酣暢淋漓。10歲的王獻之或許會有些鬱鬱寡歡,幾兄弟中唯有他未能成詩,被人揶揄“卻笑烏衣王大令,蘭亭會上竟無詩”。可是那又如何,能與父親比肩書壇的,也只有他。


蘭亭雅集接近尾聲,集上共得詩37首,眾人提議匯成《蘭亭集》,並推舉聚會主辦者、德高望重的王羲之為其作序。王羲之此時酒意正濃,受之不卻,揮筆寫下《蘭亭集序》,“文而不華,質而不野,不激不厲,溫文爾雅”,以超乎決然的天賦,為後世樹起了跨越文學和書法領域的豐碑。


宋人劉克莊在《憶秦娥·上巳》紀念這一天時寫道:“修禊節,晉人風味終然別。終然別,當時賓主,至今清絕,等閒寫就蘭亭帖。豈知留與人閒說,人閒說,永和之歲,暮春之月。”永和九年蘭亭修禊,填滿山林的不止朗日清風,更有東晉的名士風流,王羲之筆下的不二形神。


參考文獻:
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
郭廉夫《王羲之評傳》
孫明君《蘭亭雅集與會人員考辨》
劉躍進《蘭亭雅集與魏晉風度》 《王羲之生平、思想及其尺牘文研究》
王建國《東晉士族南遷與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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