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止不休》上映,引起了觀眾對主角人生抉擇的共鳴,對紙媒黃金時代的集體懷念。圍繞電影的時代背景、故事原型、社會意義等方面的討論也不止不休。
看理想音頻節目《去電影院的路上》主講人李競菲,邀請《不止不休》導演王晶,來聊一聊電影中的社會議題、創作觀念以及幕後故事。
競菲:《不止不休》這部電影的置景裡有BBS、QQ 、諾基亞 6600 ,也出現了一些典型事件,包括非典、神舟五號載人飛船的新聞等等,距離現在有20 年了。有可能對於年輕觀眾來說是有點陌生的,所以想先請你從北漂這個詞來聊一聊,這部電影為什麼選擇了這樣的一個時代來呈現?
王晶:北漂這個詞好像沒有完全從大家的討論語境裡消失掉。它是一種沒法紮根的、無依無靠的、有一點悲劇色彩的詞。我是03 年到北京的,當時在一個大城市留下來,是挺理所應當的、帶有正面想象的東西。
我們在電影製作過程中跟很多人聊,大家對那個年代的北京的回憶,雖然也沒有買房,也沒有落地生根,但是好像都還挺美好的。
競菲:電影中的故事從私人情感上和你的連接,是韓東這個主人公調查記者的職業背景,還是他其實代表了你某一種年輕時代的理想?
王晶:我覺得韓東是一個普通又不太普通的人。他的普通在於他的出身,他的身份,他的生活際遇,可能跟我們很多人是相似的。但他的不普通又在於他的勇敢,他的精神世界可能跟今時今日很多普通人不太一樣。
我一直在說我可能也不是韓東,但我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我也希望大家看到電影之後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在一些關鍵的時刻,大家可能會覺得我是不是也可以勇敢一點?這可能是這部電影所具有的精神力量。
競菲:看電影前我做了一些時代背景調查,電影中出現的《京城時報》有原型嗎?大家說有可能是《南方都市報》,因為《不止不休》是來源於記者韓福東的一篇報道,是嗎?
王晶:其實我們最早是選定了人物原型的。他出生在黑龍江的一個小城市裡,很正常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期。高中的時候他的眼睛意外受傷了,導致他不得以終止了學業。蹉跎了一年後,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辦法再繼續學業了,必須得設法生存下去。
當時他的朋友推薦他從東北坐火車去福州的一個化工廠裡面去上班。在北京站倒車的時候,為了消磨時間,他在報刊亭買了《南方週末》。報紙上所談論的事情、所呈現的可能性打開了他的一扇大門。他認為自己也是有參與社會議題的的可能性和積極性的。
所以當他在福州的小工廠上班的時候,一邊在 BBS 上發表自己對於社會議題的討論,一邊也試著以讀者來信的形式給各個報紙投稿。真實世界裡面的韓東,就是因為 02 年給北京的《華夏時報》投稿,在眾多文章裡被主編一眼相中。
主編覺得這個年輕人好像跟他們的價值觀和理念臭味相投,就把他從福州的化工廠請到了北京來,他就成為了一個記者。他大概花了幾年的時間,成為了中國最大的一家都市報的首席記者。當我們在選取這個人物原型的時候,想講的自然是他從 0 到 1 的過程。
競菲:電影中有一個情節,韓東的那支筆飛起來了,很顯然是一個幻想性的情節。那個飛起來的筆又和楊利偉的畫面連接在了一起。一個普通的記者和這個意象的連接我覺得還蠻有趣的,是怎麼想到要做這樣的畫面設計?
王晶:你剛剛的理解跟我創作之初的想法是一樣的。當我們決定要拍一個以 03 年為時代背景的故事的時候,必然要從我們的集體記憶裡去選取那些典型符號。我隱隱地覺得楊利偉先生成為中國第一個太空人這件事情,承載著一種宏大的集體夢想的敘事。它又好像跟我們電影的主角的敘事是相關的。
有一天,我請導演組的夥伴幫我找一些當年新聞報道的視頻素材。突然發現楊利偉先生在太空裡面,很輕鬆地玩了很多東西,在呈現那個失重的環境。他手裡那支筆,非常巧合地跟我們一開始給韓東設計的是一樣的。當我看到了兩支一樣的筆,就知道怎麼建立連接了。
競菲:對,那個場景有一點超現實,放在這樣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裡,我覺得還是蠻大膽的。因為它很有可能破壞我們對這個現實故事的感受。影片的最後一場戲,實際上也是一個漂浮的意象,報紙飛起來了。
王晶:其實是呼應前面的那一次失重。我覺得任何主義或者任何技法都是一個工具而已。作為創作者我本身的標尺應該是事件的真實性和情感的真實性。我覺得作為韓東也好,作為電影的情感線索也好,那一刻筆應該飛起來,這個是情感的真實,那我覺得它就是真實的。
競菲:電影中韓東來到北京的時間點,恰好是一個紙質媒體很蓬勃的時代。我覺得很有意思,今天我們在回望的時候,好像覺得紙質媒體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似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電影也說到了互聯網不可輕視的作用。像韓東一開始被黃江慧眼識珠,其實就是因為他在BBS 上發了一個帖,然後黃江給他置頂了。最後韓東能夠翻盤,他給黃江寫了一封告別信,也是經由網絡才能夠達成他要做的事情。
大家會覺得這部電影是紙媒的輓歌,我倒不這麼看。反而它在講媒介更迭的時候,大家對公共議題的討論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介入。我不知道你在處理的時候,是怎麼考慮的?
王晶:確實很多人看完之後說是一曲輓歌,但是我們創作之初沒有這麼想。如果是輓歌的話,可能我們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動力去拍這個東西。一個行業可能會經歷起起伏伏的過程,但我們還是相信那個精神力是永遠存在的。
就像你剛剛提到的,我一直在說一個詞叫可能性。我覺得那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年代,在紙媒這個行業本身,有都市報的出現,市場化辦報的寬鬆環境,才給像韓東這樣的年輕人提供了從事這個職業的可能性。包括互聯網 1. 0 時代,大家可以在互聯網上進行一些社會議題的討論,其實也是提供了可能性。所以其實不管哪個行業,它如果是具備可能性的,它可能就是一個理想的狀態。
競菲:其實說到這個可能性,影片有提到 2005 年的超級事件,就是《超級女生》。它其實把我們帶入到了一個人人媒體的時代,給了我們機會去對一些公共議題做投票,好像真的有種一人一票的感覺。
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一個報紙的誕生,要經過很多的流程,像做版、籤版,下了印廠以後好像有一種神聖感。但是今天的信息時代,我們看上去好像可以更寬鬆地對很多公共議題發表意見了,還存在專業主義和信仰的可能性嗎?
王晶:那個年代,在文字或者語言層面的權責是挺清晰的,傳播途徑是相對自上而下的。就像電影裡說的,記者要對寫下的每一個字負責任。因為他的權力足夠大,他可能會影響的人足夠多。所代表和承載的意義,跟今天的自媒體是不一樣的。
同時那個系統其實還具有挺強的抗壓能力。前段時間跟一個以前的記者朋友聊天,他現在也轉做自媒體了,他說他可能只是換了一個平臺來做自己曾經相信和堅持的那些東西。
退回到最後,我們作為一個個體,能改變的東西挺少的。這個電影在講的好像看起來是一個個體改變了很多人的這個命運,但其實在更多的時候,個體的力量能做得不多。但是我一直說,我也不是韓東了,我沒有他那麼勇敢,那麼捨身取義、不顧一切。
我也沒有辦法通過一個電影告訴別人,或者教唆別人說你們都應該勇敢地捨身取義。我只是覺得勇敢是人最寶貴的品質,我們在某一些時刻可以勇敢一次的話,可能會讓這個世界變得好一點。這個電影不是說只有記者這個行業的從業者才是勇敢的。
我覺得每一個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都可以勇敢。我們如果願意參與社會議題的討論,願意去關注當下,然後在某些時刻發出勇敢的聲音,我覺得那個東西可能是值得被記錄的。
電影一開始我寫了一句話,也是韓東的臺詞,“世上的事,哪個跟我無關”。它講的是人的社會性的問題。當我們在做出一些關鍵選擇的時候,我們是站在私人的角度,還是社會一份子的角度,可能還挺重要的。
競菲: 從創作的角度,做這種既要兼顧時長,又要討論社會議題的片子最困難的是什麼?
王晶:客觀地講,創作之初我們並沒有完全把它當作類型電影,或者是商業電影在做。如果在商言商地討論一個電影的市場反饋,我們可能都不會去做這樣的題材,因為沒有可以借鑑的先例。大家更多的是靠著傻里傻氣的勇敢在做這件事情。
它不是要自說自話,表達對那個年代和記者群體的感懷。我們一直在談它的社會性,傳播的可能性,所以或多或少會摻雜進去一些類型方式。不光是這個電影,可能每個創作者都在試圖找一個平衡。
競菲:是的,這個題材我們之前幾乎沒有看到過。以調查記者的身份展開的故事,我們腦海中首先蹦出來的可能就是一些好萊塢式的,會把它套在一個驚悚或者懸疑的故事類型裡面去預判。而以乙肝歧視為主線展開的故事,其實有其他的原型來讓電影看上去更像類型片更刺激,你們在寫劇本的時候考慮過這個方向嗎?
王晶:這個劇本我們前後斷斷續續地做了有一年多的時間。坦率地講,從創作的主觀意願上,我是想避免類型化或者驚悚性的東西的。因為我如果要做一個非常類型化的電影,可能不會用記者這個題材。
2018年初我們有過一個版本,裡面有很多法庭戲,也有一些調查記者深入虎穴、受到人身威脅的橋段。但是我當時覺得如果這樣去講乙肝歧視的話題,可能把它做小了,因為非黑即白挺容易的,但是這種容易會讓我有點警惕。
這個東西不是事情的根本,因為這件事情本身挺複雜的。如果很多人看完電影說“我看了一個乙肝公益宣傳片”,我覺得也挺值的。因為在今時今日,我覺得做科普這件事情好像都是一個很大的公德了。
我們在寫劇本找不到切入點的時候,正好聽到故事FM的一期節目,是一個乙肝攜帶者的口述。這就是我們要寫的故事,它不激烈,也沒有那麼多的衝突和矛盾。但它好像因為沒有這些東西,反而具有了一些普遍性。
一個普通的乙肝攜帶者怎麼看待自我的問題?這個東西好像又跟我們電影想講的韓東這個人物,可以產生互文關係。所以我們或多或少地從這期節目裡重新構建起了張博這個人物,從他背後再帶出來乙肝攜帶者這個群體。
競菲:也有一部分觀眾反饋說,這部電影是全員好人。因為我們看到每一個人其實都有他的無奈和良善之處,甚至包括幫他們做假報告,做代檢的醫生。我覺得這是一種感受,大家看慣了類型片之後,可能會覺得這個電影靶子在哪?
王晶:你說了兩個特別好的問題。第一個是所謂的全員好人,我不知道類型片創作方法,但在學習劇本創作的第一天,我們就被要求說去理解每一個人背後的東西。這個世界是複雜的,不是簡單的。所以我不知道這個“全員好人”是表揚還是批評了。
然後是靶子的問題。從韓東的角度,他需要對抗的東西是什麼?這個東西叫受害者的沉默,有點虛無。首先,受害者的沉默是無可指摘的。任何一個個體,都有選擇沉默的權利。
但是作為韓東而言,當他想要寫出一篇報道,需要一些人去講述的時候,他發現他遇到的是一個集體性的沉默。張先著也好,週一超也好,在當年也只是1億乙肝戰友之中僅有的一兩個願意站出來的人。
王晶:是,他們是1.2億分之一。真的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人,其實很少很少。受害者的沉默太不常規了,甚至我都不覺得我們能講清楚這件事情。但是當時我想做這個題材的時候,主觀覺得要放在裡面。
競菲:所以它背後是有一根很明確的引線,故事真正要呈現的是這個東西。因為我看到你在其他的報道中提到了一個詞,病恥感。
王晶:對,什麼東西導致了病恥感說不清道不明。直到做這個電影之前,我經歷了一個過程。我先是相信乙肝的傳染性並不強,因為我身邊有一個跟張博很像的朋友。他當時面臨一些生活和情感關係裡的困境,跟我坦誠他是乙肝攜帶者。我一瞬間感受到了震驚,但是震驚完了,很快接受了這件事情。
另外一個層面是,我開始做這個電影時候,才系統地、科學地瞭解乙肝的傳染途徑到底是什麼。就像電影裡面姚主任說的母嬰、血液、性行為。它們都不是日常的接觸範圍之內會涉及的東西。
那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幾十年的時間都說不清楚,包括今時今日乙肝歧視依然是存在的。依然會有一些人群,在不經意間遇到了一個讓自己過不去的坎。依然會有很多公益組織,互助會願意為他們發聲,做一些訴訟的幫助。一個乙肝互助會的負責人說,從 2020 年開始,受理的公益訴訟突然又變多了。
其實在我接觸的很多乙肝佔有人群裡面,他們的故事、他們在生活裡遇到的問題、他們的選擇,我覺得在張博這個人身上有一定的典型性。首先我是一個病人,病人是一箇中性詞,我生病了是我身體的問題。然後因為大家對這個疾病的誤解,對約定俗成的意識的接受,讓這些病人成為了施害者。
就像電影裡說的,“你們都是有病的人,不要出來禍禍我們”,他們的身份轉化成了施害者。在成為施害者的過程中,他們又為了保護自己或者身邊人的感受,同時成了受害者。把自己包裹起來,選擇沉默,然後選擇遵照他人的成見,他人錯誤認知的行為準則,去過自己的生活。這可能是當時最讓我有感受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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