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茂莉:紹興師爺與那一方水土

韓茂莉:紹興師爺與那一方水土

文丨韓茂莉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是說,有什麼樣的地理環境、什麼樣的山水,就有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地方文化。紹興師爺就是在紹興那一方水土上形成的文化人群。

師爺是什麼職業?師爺也稱幕僚,歷史時期,朝廷上的官員到地方就任,大約三四年一遷,初到一個地方,人生地不熟,為了便於管理,必須找一些熟悉地方及衙門事務的幫手,師爺就是輔助各級官員處理政務的參謀。當然,官員僱傭師爺是有條件的,官府中涉及文書、刑名、錢糧等各類事務,師爺不僅需要飽讀經書,有良好的文化功底,還要有靈活的頭腦與處事能力,這樣的幕僚只能來自讀書人。

讀書人,是以往對於讀書求仕、致力科考的儒生的稱呼。既然師爺的出身多來自這樣一個社會層面,就有必要講講科舉考試製度。

中國歷史上的科舉考試製度誕生於隋代,後世論及科舉多有微詞,其實若將科舉制度放在歷史舞臺上進行考量,無疑是具有進步意義的。隋代科舉考試出現之前,國家的選官制度為世卿世祿制,從曹魏時期起實行“九品中正制”,依人才的家世、品行、才能定出九個等級,並根據等級對應授官。這一選官制度出臺不久,家世幾乎成為唯一的標準,於是出現“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之說,祖上高官,子孫依舊高官。那是一個講究出身的時代,大量有才之士因家世不高,被排除在國家管理層之外。科舉考試的進步,在於朝廷不再看重考生的出身,只要家世清白,非娼、優、隸、皂、工商,都有資格參加,於是大量平民子弟通過科考,進入國家政治系統之中。科舉考試為國家舉擢了大量人才。歷史上,白居易、范仲淹、文天祥、林則徐等都是在科考中脫穎而出的國家重臣。

那麼,科舉考試與師爺有什麼關係?這就要說說科舉考試的過程了。自隋代科舉考試出現後,考試過程與規則不斷髮生變化,至明清發展為四個層級:首先通過縣、府考試,獲得童生資格;童生參加由縣、府學政主持的考試,獲得秀才資格;秀才有資格前往省裡舉辦的鄉試,此次成功者為舉人;有了舉人身份便可以去京師參加會試,會試成功者繼續參加皇帝主持的殿試。這一系列考試過程,只有殿試只定名次,不再淘汰,其他階段都會淘汰一些考生,其中又屬鄉試、會試淘汰率最高。

鄉試、會試兩個階段,各省都存在名額限制。參見《明史》,明初規定:京師、行省各舉鄉試,直隸貢額百人,河南、山東、山西、陝西、福建、江西、浙江、湖廣皆四十人,廣西、廣東各二十人。《大清會典則例》規定,清初各省鄉試名額為:順天府168名,江南163名,浙江107名,湖廣106名,江西113名,福建105名,河南94名,山東90名,廣東86名,廣西60名,四川84名,山西79名,陝西79名,雲南54名,貴州40名。進入會試,同樣存在對於各地的名額限制,明代會試採用南北中卷方案,南卷用於應天府及蘇、松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廣、廣東,北卷用於順天府、山東、陝西、河南、山西,中卷用於四川、廣西、雲南、貴州,以及鳳陽、廬州二府,滁、徐、和三州。最初規定南卷取55名,北卷取35名,中卷取10名。

名額呈現在我們面前就是一些數據,這些數據與我們談到的師爺又有什麼關係?今天的高考,有一點我們都熟悉,一個省若經濟排在全國前列,那一定是高考大省,科考時代更是如此。道理很簡單,只有地區經濟發展好,每個家庭或家族才有可能供子弟專心讀書,相對而言,經濟發達地區不僅讀書人多,且不乏飽學之輩,同樣的考題,自然最後的成功者也多。憑實力贏得功名,對於個人而言是一生的前程,對於朝廷而言,究竟是哪個讀書人成為成功者,其實無所謂,但是若大多數擁有功名的讀書人都出自一地,結果就不一樣了,官員多來自一地,不僅容易形成鄉黨,而且國家政治也會失去地區平衡。為了避免出現如此的結果,從鄉試就開始規定錄取名額。鄉試一輪考過之後,各省舉人進京趕考,從數量看貌似平衡,但會試一輪高手仍然多在經濟發達各省,由此又出現了新一輪的不平衡,於是會試也依舉人的家鄉劃分為出南卷、北卷,並限制各卷錄取名額,以達到平衡。科舉考試,經過鄉試、會試兩輪限制名額的選拔,最終被淘汰的讀書人自然多出自經濟發達之省。在全國,哪裡經濟最發達?當然是江浙等地,自宋代起,中國的經濟重心即轉移至江南,既然這裡是全國GDP最高的地方,也是文人輩出之地。由於朝廷限制各省鄉試、會試名額,江浙等地便成為落第文人最集中的地區。

落第文人能幹什麼?他們幾乎自幼讀書,既不會種田,也不會經商,日後的出路只能在讀書上找,於是師爺這個職業就出現了。明清兩代是師爺這一職業最盛的時代,各地均有落第讀書人,師爺自然成了一種職業選擇。一類職業往往又會形成有序傳承,一旦有人成功,後人自會跟從,因而浙江紹興一帶以師爺為職業竟成傳統,甚至留下了“無紹不成衙”的說法。紹興府地處錢塘江下游,下屬八縣,縣縣出師爺。紹興師爺不僅服務於自己家鄉,也幾乎遍及全國各大衙門,師爺這一職業在落第文人中盛行,並逐漸形成具有地域性的文人集團。生活在清乾嘉時期的汪輝祖被視作紹興師爺的鼻祖,也是紹興師爺的代表,家鄉就在紹興府蕭山縣,留下的著作《佐治藥言》《續佐治藥言》《學治臆說》都涉及師爺業績。

官員為什麼需要師爺?因為那時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官員,對於治理地方並無經驗,急需參謀。江南一帶那些飽讀經書的讀書人落第之後,有人開始轉型,致力於刑名、錢糧等儒家經典之外的國家法典研究,成為官員的有力助手。根據衙門的級別、事務的繁雜程度不同,師爺的職責也有區別。縣衙門事少,更高的府、州、省一級布政使司,以及巡撫、總督衙門事務繁雜,師爺的職能也可分為刑名、錢糧、書啟等。其中刑名師爺熟悉朝廷法律以及各類舊案,主要負責處理官司、案件;錢糧師爺精通國家稅收與理財,主要負責錢糧賦稅;書啟師爺善於官衙文書辭章,專門替幕主起草各類文件、信函。刑名、錢糧,自然不是科考出身的官員熟悉的業務,文書呢,看似是憑藉文章贏得科考的官員的強項,但八股文與朝廷文書還是有很多不同。傳說,當年曾國藩統領湘軍與太平軍作戰,屢吃敗仗,曾三次因戰敗而跳江,後被救,為此上奏朝廷的奏章中提到自己“屢戰屢敗”。曾國藩是地道的進士出身,這奏章拿給師爺看,師爺認為通篇尚佳,唯獨將“屢戰屢敗”改為“屢敗屢戰”,不悖事實,但語氣全變了,使他從一個敗兵之將變為不屈不撓的勇士。果然,奏章送到朝廷,曾國藩不但沒有受責,而且還獲得了重用。

師爺成為紹興代表性的人文集團,且憑藉自己的才能、聰慧而成就業績。正是如此,紹興師爺留下的傳說既神奇又生動,我們不妨來講講當年師爺的故事。

據說,康熙年間,皇帝派某欽差來到浙江巡視,考察官員。沒承想該欽差就是個貪官,到紹興府後,得知府下轄縣會稽縣知縣竟然沒有宴請送禮,十分惱恨,回京後就以會稽知縣在祭祀大禹的大典上東張西望、大有犯上之心為由,向康熙帝告了御狀。康熙帝當即下旨,令紹興府查核此案。這事讓紹興知府十分為難,查,明知是冤;不查,又得罪了欽差。見此情形,師爺為知府出了個主意,於是知府上奏朝廷因由,奏章中是這樣寫的:祭祀大禹,按例站班,位在前列,豈敢後顧。意思很清楚,知府比知縣職位高,自當站在前面,祭祀大禹,不敢回首,自然也不知後面的情景。皇上一看,馬上明白會稽知縣是被冤枉的,欽差職位最高,所站之位在前面,怎會知道後面的官員東張西望,顯然欽差是在誣陷。那位欽差的結果不用說也能想到,正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關於師爺,紹興當地還有這樣的傳說。乾隆年間,浙江沿海一帶發現大量“寬永”銅錢,官府發現以後馬上定為大案,顯然,“寬永”不是本朝所鑄之錢,既然不是本朝,又出現於本地,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有人謀反,並設立年號,鑄造銅錢。官府為了破案,廣設冤獄。一位學識廣博的師爺看了那枚銅錢,告訴官府,這錢不是大清的,而是日本錢,與謀反無關。日本錢之所以出現在沿海,或是日本商船遇風浪,船破貨毀,飄落到沿海各處,或是商家帶入浙江。於是,一場不存在的冤案被破解了。

“楊乃武與小白菜”被列為晚清四大案之一,發生在浙江省餘杭縣,案件起於小白菜丈夫猝死之事。浙江上下,從縣、府州到省,各級官員上下聯手,將楊乃武與小白菜定為真兇。楊乃武備受酷刑,在浙江當地不能澄冤,決定到北京告御狀。當地留下這樣一個傳說,楊乃武的狀紙中原有“江南無日月,神州無青天”之詞。楊乃武本是舉人出身,文章獨出機杼。但狀紙經一位師爺看過,改動了一個字,改後為“江南無日月,神洲有青天”,從“無”到“有”,立意完全不同了。果然,狀紙落到慈禧太后那裡,老佛爺極為受用,下令嚴查,最後浙江涉及此案的各級官員頂子都落了地。當然,真正的歷史並非如此簡單,當時浙江官員幾乎都來自湘軍,浙江各界很是不滿,將案情遞送《申報》連續登載,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而朝廷也想利用這個機會打擊湘軍的驕兵悍將,最終一場冤案得以澄清。

師爺,屬於官員私人僱員,服務於官員的同時,投緣十分重要,若是官員與幕僚之間常常意見相左,自然無法相處。因此紹興師爺中流傳有這樣的說法:合則留,不和則去。明智而有個性的師爺,不會因幾個幕酬而委屈自己,言不聽,計不從,自然瀟灑轉身飄然而去。

紹興,是一處人才輩出的地方,如秋瑾、魯迅……只是師爺不是一人一姓,而是一個文化人群。清朝末年,隨著學習西方法律的一批學子進入政界,師爺的歷史任務結束了,從此這一地域文化人群淡出歷史,身影漸行漸遠,只留下許多神奇的傳說。

(本文選摘自《大地中國》,韓茂莉著,文匯出版社2023年4月出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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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若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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