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時代的自然科學:《山海經》為何既嚴謹又怪誕?

上古時代的自然科學:《山海經》為何既嚴謹又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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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李零將《漢書·藝文志》最後兩略——數術略與方技略——所錄典籍統歸為“自然科學”類,但這個自然科學與我們今天的普遍理解並不一樣。他強調“我們要用古人的思路理解古人,這樣才更方便”,因為古人心中並沒有科學與迷信的明顯界限,二者被歸為同一知識系統。數術略與方技略既包含占卜、占星、佔相等觀察推演,也有天文、曆法、數學等早期自然科學,而數術與天地有關,方技則與人體有關。可以說,這兩部分反映了古人對自然萬物與人體自身的無窮探索。他們一方面抬頭仰望浩瀚的星空與山河,一方面俯首審視人類自身的生命奧秘,兩略中倖存至今的《山海經》正是探索自然方面的完美代表。

《山海百靈圖卷》( 局部),明,胡瓌(傳),現藏美國華盛頓賽克勒美術館,畫卷描繪有諸多怪奇神獸

《山海經》究竟是一本什麼書


今本《山海經》(劉歆校,郭璞注)分為4個部分:《山經》5篇和《海外經》4篇、《海內經》5篇、《大荒經》4篇,共18篇,全書共3.1萬餘字。有關其篇目,劉歆在《上山海經表》說,其所見古本《山海經》共32篇,他在此基礎上釐定18篇。班固將其中13篇收入《漢書·藝文志》,未把《大荒經》4篇和《海內經》中的1篇計算在內。


《山海經》明刊本,現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劉歆認定他所見這個古本是唐虞時期的產物,傳說夏禹治理洪水踏遍華夏山川,伯益又跋山涉水進行實地考察,以此來推測編者是這兩個人。然而人們在《山海經》中卻找到了晚於二人生活時代的史實,“禹、益作說”受到質疑。此後,隋代顏之推用“後人羼入,非本文也”來做解釋。


《山海經》楷書,元代,曹善,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山海經》糅合了博物、述異、志怪等種種內容,從天文、地理、神話、宗教,到民族、動物、植物、礦產,天南海北,包羅萬象。如何定位其功能和歸類,一直是歷代難題。《漢書·藝文志》並沒有明確分出地理類書,《山海經》被歸入數術略。


《後漢書·循吏列傳》記載,漢明帝於永平十二年(69)為商議修汴渠召見水利專家王景,賜他《山海經》《河渠書》《禹貢圖》和錢帛衣物以作修渠之用。可見,此時《山海經》被視作實用地理書。至明代,主流觀點對《山海經》的性質歸類基本不變,都是作為地理學資料。


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把《山海經》歸入子部小說家,理由是“道里山川,率難考據,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並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其認為《山海經》對地理方位的記載,及對山川範圍的考據不實,故不可因循舊說把它作為正規的地理書籍看待,而應該把它看作“小說家言”。


到近代,更多人覺得這是一部神話寶庫。1923年,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提出:“《山海經》所載祀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古之巫書”的說法一直影響著後來學者對《山海經》的基本認識。


1960年,學者曹雨群提出《山海經》是方士所撰,其中“《山經》是先秦祭祀山川的禮書彙編,《海經》是附於這一禮書的圖片說明”。周代祭祀山川有專人執掌,他們按照方位選擇圍繞自己國家四座最大的山進行隆重祭祀,稱為“四望”。其餘路途較遠、不太重要的山,便依據方位築壇遙祭,稱為“望祀”“望祭”。至於書中的神話記載,因為《山海經》本質上是祀神的禮書,這些記載是古人為弄清神的好惡,方便祭祀而作。


九鳳,出自《山海經圖》清代彩繪本


1981年,學者梁志忠率先對《山海經》一書的歸屬進行了劃分與整合。他認為:“《山海經》不單純是一部地理書,也是一部記載古礦藏分佈的書,一部記載古醫藥使用的書,一部記載古代動植物種類的書。更重要的還是一部反映古國、古族的社會性質、風土民情等社會學、民族學方面的重要參考書。”

《山經》嚴謹,《海經》怪誕


《山經》和《海經》合稱《山海經》,二者卻風格迥異。《山經》5篇分為5個區域,自成體系,包括《南山經》《西山經》《北山經》《東山經》及《中山經》。其中南山與北山各有3個山系,西山和東山各有4個山系,中山分12個山系,共26個山系。每個山系在描述時都遵循一定模式:先寫山系首山,再以首山為基準,按照一定方位敘述每座山的特產物藏、動植物,然後總結山系共有幾座山、道里(路途)多少、祭祀之禮及所用之物。


例如《南山經》描寫第四座山:“又東三百七十里,曰杻陽之山,其陽多赤金,其陰多白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怪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憲翼之水,其中多玄龜,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名曰旋龜,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聾,可以為底。”這段描寫先說此山的方位在上一座山(猨翼之山)東面370裡,概括此山礦藏情況後,又說山上有動物鹿蜀,描述了這種動物的長相、叫聲、名稱,並相信佩戴這種動物的某個部分(如皮毛)能夠增強生育能力;山寫完後,筆鋒一轉開始寫水,說怪水(河流的名字)發源於杻陽之山,東流匯於憲翼之水,河裡有旋龜,長相如何,聲音如何,將其(可能為龜殼)佩戴在身上,可以讓人不耳聾,也可以作鞋用。全篇描寫極有章法,如同嚴謹的自然觀察筆記,令人信服。


鼓,出自《山海經》清代彩繪本,容祖椿繪

然而在如此規整寫實的記錄裡,卻出現了長相幾分像馬、幾分像虎、生著白腦袋紅尾巴、叫起來好像人唱歌的異形怪獸,這又如何解釋?對於人們沒有見過的野獸,用熟知動物的形態來類比顯然更易理解,但一隻野獸被拆分成好幾部分分別對比,可能最終與完整的真實相去甚遠,而《山海經》被描述成一個妖怪出沒的奇幻世界,應該還是出於古人對未知自然的敬畏與想象。


(左圖)天馬,出自《山海經》清代彩繪本,容祖椿繪。《山海經·北山經》載,“其狀如白犬而黑頭,見人則飛,其名曰天馬,其鳴自訆。”(右圖)靈羊,出自 《山海經》清代彩繪本,容祖椿繪。《山海經·西山經》載,“又西二百里,曰翠山,其上多棕、抩,其下多黃金、玉,其陰多旄牛、麢、麝。”根據郭璞注“似羊而大,羊圓銳,好在山崖間”推測,靈羊(麢)應為羚羊

與結構嚴謹的《山經》相比,《海經》的整體風格就顯得怪誕不少。


今天可見《海經》包括3個部分,即《海外經》4篇、《海內經》5篇、《大荒經》4篇。《海外經》所載海外方國共38國,分為東、南、西、北4篇,按照特定的順序記述四方海外各國的奇人異類、怪鳥異獸,一國一個條目,每個條目都記載了該國相對於相鄰之國的方位、該國人的形貌和行事,有時候還記載當地特有風物等。


值得注意的是,《海外經》按圖畫方位述圖性質明顯,近代學者袁珂作注:“《山海經·海外》各經以下文字,意皆是因圖以為文,先有圖畫,後有文字。文字僅乃圖畫之說明。”雖然《海經》源於對圖畫的敘述,但所見版本中的插圖均為後人重新繪製,《海經》古圖早已散佚了。學者劉宗迪認為,《海經》背後的那幅失落的古圖並不是地圖,而是記載上古先民天文曆法知識的時間之書,是一本今人難以想象的"失落的天書"。

時間與神話之書


《海外經》和《大荒經》中的很多內容被視為是上古天文曆法知識的反映。


例如《海外經》中每一篇末尾,都提到一方之神。這四方之神在古代時令之書《月令》中原本是四時之神:句芒是春神,表示春天萬物萌芽;祝融是夏神,表示夏天陽光明亮;蓐收是秋神,表示秋天萬物成熟可以收穫;玄冥(即禺強)是冬神,表示冬天因光照不足而幽暗。


未被收入《漢書·藝文志》的《大荒經》記載東方有七座日月所出之山,古人用來判斷季節和月份。七山形成六段間隔,對應六個時段也就是半年的六個月。每年的上半年,即從冬至到夏至,太陽從最南面的一座山向最北面的一座山移動;到了下半年,即從夏至到冬至,太陽又掉頭從最北面的一座山向最南面的一座山移動。古人站在這東西兩排連綿起伏的山峰之間,看到太陽在哪一座山附近升起或者降落,就大致知道是什麼季節和月份了。


在紀時方法上,《山海經》不僅採用了共工“步十日四時”,即以十日為一旬、三旬為一月的十天干紀日法和十二地支紀月法,還採用了春夏秋冬“四時”以及“八節”與二十四節氣為一年、十二年為一週期的歲星和太歲紀年法等。

在近代,《山海經》以其瑰麗的神話描寫為更多人所熟知,這種神話與曆法也有關係,併為後世文學注入靈魂。如它寫到太陽神羲和“生十日”,月亮神常儀“生十二月”。羲和創立了根據太陽在一天中處於天空的方位,劃分一晝夜為十個時段的紀時制度;常儀創立了根據月相的圓缺劃分一年為十二個月的陰曆紀月制度。後來,前者變成了《楚辭》中羲和每天駕著太陽車從東方到西方的神話,而後者則變成了嫦娥奔月的神話。


《山海經》蘊含的神話思想如山中泉眼,造就了後世文學汩汩流淌之江河。屈原筆下的“君”“湘夫人”形象亦見於《山海經》中;《淮南子》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大禹和煉五色石補天的女媧,在《山海經》中也有相關描述;後世神魔小說《封神榜》《西遊記》《平妖傳》等在神的形象刻畫上與其一脈相承;而在專寫海外列國奇風異俗、人物掌故的《鏡花緣》中,可以看到太多《山海經》的影子。

參考資料:《蘭臺萬卷:讀〈漢書·藝文志〉》《山海經成書性質研究七十年》《奇書〈山海經〉》《神奇的醫學典籍〈山海經〉》《中國科學技術史稿》《〈黃帝內經〉英文譯介與傳播考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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