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陰溜府”之文,原出自《內經》。
餘雖幼習典籍,然初對此節經旨,不甚理解,雖涉獵詮註,猶體味浮淺。
自讀柯韻伯、陸九芝、惲鐵樵先輩之論,始悟陰證轉屬陽明則無死證,及下之必得其法之至理,茲將個人的幾點體會,分述於下,舛誤之處,尚祈指正。
什麼是“中陰溜府”
《靈樞·邪氣藏府病形》反覆論及:“中於陰則溜於府,中於陽則藏於經”。
岐伯闡述中陰溜府的原因是:“邪入於陰經,則其藏氣實,邪氣入而不能客,故還之於府。”
溜,釋為流,行的意思。但《太素》及《甲乙經》中,“溜”均作“留”,即訓為留著、居止之義。
這樣,就文意而言,中陰溜府是說,邪氣傷了陰經後,若五臟之氣充實,則不會向裡傳變,而是流傳和留著於六腑發病。
張景嶽即持這一觀點。在《類經》中,他說:“邪中陰經,當內連五臟……然邪入於陰而髒氣固者,邪不能客,未必動髒,則還之於府”。
並認為,“還府”,是還於髒相表裡的腑。如中於心經的,還於小腸;中於腎經的,還於膀胱之類。
我們覺得,這固是對中陰溜府的理解之一,然於臨床似意義不大。
傷寒學派對於中陰溜府曾有深刻探討,表明這一經旨具有一定指導作用。
錢天來在論注少陰三急下時指出:“此少陰之邪復還陽明也……陰經之邪,而能復歸陽明之府者,即……中陰溜府”。(《傷寒溯源集》)
柯韻伯則認為,三陰皆有可下證,是熱邪還府,可歸之為“岐伯中陰溜府之義”。
柯氏還詳論了少陰傳陽諸症,他強調其中之一即是轉屬陽明而成可下之證,“少陰來複之陽……盛則轉屬陽明,而糟粕不傳,鬱則內實,而入陽明大府廣腸之區”。
故推而言之,“陽明又是三陰經實邪之出路也”。
這是“藏氣實則還府”之故,原因在於“純陰無陽之證,全賴一陽來複”。(《傷寒論翼》)
錢、柯兩氏的論述,闡明瞭中陰溜府的基本概念:
1. 三陰證(特別是少陰證),之轉屬陽明而成可下之症,是中陰溜府的重要含義;
2. 陰證轉陽,有賴於髒氣內實,而陽氣來複,乃是中陰溜府的根本機理。
“中陰溜府”的意義
陸九芝於中陰溜府有精闢見解。
他認為,由三陰而傳變為陽明府證者,是頗為常見的,強調:“病苟入胃,得為下證,即無死證,而自陰溜府之更為可貴也哉”。(《世補齋醫書》)
這就進一步闡發了陰證轉陽、邪結陽明而成可下證,是病勢逆轉、出險入夷的一條途徑。
“陽明無死證”的觀點,理論上基於《傷寒論》“陽明居中,主土地,萬物所歸,無所復傳”的原理,實踐上則在於邪之“從燥化而為實”,即成可下證,每可一藥而安。
以我個人長期經驗言,多種熱病當處於陽明府證階段時,投承氣類方,往往數劑緩解症勢。
現代認為,陽明病標誌著邪勢雖亢、正氣亦盛、正邪劇爭的病理時期;若病情從陽衰陰盛之三陰而轉屬陽明,無疑是一個陽氣振復、由危而安的現象。
所以,在正確認證與處理下,“陽明無死證”的提法突出了中陰溜府的臨床意義。
近賢惲鐵樵盛讚陸氏的論點,認為“傷寒之變化,至中陰溜府止”;故傷寒治法雖眾,約之僅得兩法,“其一,使其經不傳;其二,使其病傳之陽明”。
並且,頗有創見地提出:“醫者之本領不在能治陽明之病,而在能使有死證之太陰、少陰,得入此無死證之陽明一經”。
進而舉例:“少陰何故用附子?曰:使有陰無陽之險證,得辛溫而化燥,還成可下之證,遂能起死回生。所以使其病傳入陽明也。”(《藥盦醫學叢書》)
由此論證了,通過溜府而逆轉三陰的症勢,是治療陰證的一大法門,具有不可忽視的實用性。
惲氏在這一方面積有豐富之經驗,他曾描述了陰證轉陽的具體過程。
例如,陰證的特徵在自利完谷,即俗稱之漏底,而“凡漏底,急用附之……全身有陽和之氣,膀胱氣化得行,小便奇長;胃轉和,漏底止……其後漸見舌幹惡熱面赤譫語,數日乃至廿日不更衣。漏底之陰證,一變為府實之陽證,是皆服附子之效”。
從而,提出“陰證服附子,所以引病從陰轉陽……故曰中陰溜府”。(《惲鐵樵講演錄》)
惲氏的這些論說表明,陽氣來複而見數日乃至多日便秘之候,也是中陰溜府的常見形式。
因此,在陰證轉陽時,存在著諸種情況的府實表現(不一定是典型的陽明府證),都是病情好轉的一個反映。
中陰溜府的治法
中陰溜府之機理及其出現程度不等的腸府燥結,已如前述。
仲聖少陰三急下的確立,為陰證轉屬陽明府實開創了先例。
柯氏秉承先哲,以“三陰皆得從陽明而下”(《傷寒論翼》),然理法猶未離乎承氣。
惲氏對溜府諸證之治,有著精湛的研究。他明確指出,對三陰轉陽的便結,“有可用黃龍湯下之者……有宜用半硫丸下之者。”(《惲鐵樵講演錄》)。
按黃龍湯為《傷寒六書》方,以硝、黃、枳、樸、參、歸、桔、草、姜棗等組成。
在惲氏的傷寒研究中記載了治驗醫案,例如,予黃龍湯主豚兒之病,以半硫丸治劉姓少女之症等。
他的這些發揮,無疑對我們的臨證處理有著很大的啟迪。
可以體會的是,惲氏從三承氣進而提出下法各方,固為中陰溜府諸症提供了治療大法;但他所列舉的黃龍湯與半硫丸,應該說只是代表性的。
若領悟其精神,當於臨證之際具體分析,區別對待,而不能拘泥膠柱。
無論是峻攻開結之承氣,益氣通下之黃龍,抑或緩下之脾約麻仁,潤腸之蜜煎導法,皆應是無所不可的。也就是藥與症合,下之必得其法也。
同時,半硫丸的提出,也為我們開闢了辛潤溫下法在溜府證中的使用。“蓋陰證轉陽,其陽氣之來複,有微盛之異”(《傷寒論翼》)。
盛者轉屬陽明而呈熱實燥結,適於上述諸方;微者則元陽尚弱,府氣寒澀,此時只有辛通溫潤,始較切合。
不僅是半硫丸,它如大黃附子、千金溫脾、東垣通幽、景嶽濟川,亦可類推而不避。要在有是證,用是藥而已。
至此,中陰溜府之證治,經過惲氏的研討,已大為充實。
它的理法,不只停留在狹義的,傷寒三陰轉屬陽明而主以承氣;且也包含了若運用六經辨證而見從陰轉陽、燥矢裡結,則需酌用扶正通腑、溫裡潤腸諸方。
這顯然是對“中陰溜府”經義的重要引申。
中陰溜府的誤治
惲氏對溜府之諸證,不拘於承氣急攻,而提出具體辨治,無非是刻刻顧護初復之陽氣。
他一再告誡,如果不加分析,妄投攻下,或強以滌腸,則尚弱之陽,必不勝其伐,鮮有不僨事者,竟使已入順境之病證,瞬現突變,甚至氣奪而脫,可不慎歟。
茲舉二案於後。
惲氏之一案可簡述之。
一張姓女,病傷寒,初診時為陽明府證,予調胃承氣等,其熱未解。適逢除夕、元旦,未及複診。
至初二則病見大變,舌潤汗多、胸悶肢冷、神志不清、脈數微硬,屬少陰矣。
問所以致此之由,緣於恣服銀翹、竹葉、蘆根之屬。
惲氏謂,今則非附子不可,處方用附子錢半,柴胡一錢,及吳萸等品。
藥後病者得酣寐竟日,醒而熱退矣。既而十日不大便,復有微熱,予半硫丸,得下幹糞,精神爽慧。
二月初忽又急迎往視,見病者環唇汗出,一手無脈,一手脈僅二至。
追問其故,言服半硫丸得大便後,又便閉半月,鑑於前次用藥之難,不敢予藥,乃以灌腸導之,不圖遂有此變。
惲氏詳析其症曰:“傷寒之變化,至中陰溜府止。前次便閉,用半硫丸,即因溜府。自爾日得大便後,又半月不更衣,其生機即在此處。何以故?以陰病變陽也。今以滌腸法敗其自復之脾陽,病不可為矣”。
在病家固請下,惲氏忖度其敗象系暴發,或有可救。
令購艾絨,於關元穴灸之,至八九壯,毫無影響;灸至九十壯,始汗微斂,其脈亦起。
並以大劑參附頻頻予服,一面繼續再灸。是日薄暮至夜半,盡附子、人參各三錢。
再灸至黎明,又五十餘壯,脈見緩滑。
遂止艾灸,以千搥膏蓋灸瘡處,病者得美睡,危險症狀乃除(《臨證筆記》)。
按:本例之症,疊經波折。初次因恣服寒涼而至陰證,亟投附子始病退;然見十日不大便,即以半硫丸辛溫潤腸,此乃中陰溜府正治之一。
後次則事起於續見便閉,灌腸攻滌,致使脾腎陽氣暴脫。後灸關元及頻服參附,終得挽回。此係中陰溜府誤下之救療也。
通過本案,對了解中陰溜府的理法,殊有教益。
然而,當不明病機而誤下後,若不及時救療,必生意外變端。
餘在未讀惲氏文章前,亦曾治一朱姓老人。
原有哮喘性支氣管炎,肺氣腫,每於秋涼新作,冬令更劇,春暖方平。該年一月因症情嚴重而住院治療。
初診時呼吸急促,痰咳不利,二脈沉數,尺部虛大,舌乾薹黃,渴不喜飲,大便乾結,小溲短少。高年腎虛,痰飲泛上。
予黑錫丹(包)15克,濟生腎氣丸(包)30克,煎服。
兩劑後,二便通,舌轉潤。然喘難平臥,咳不爽利,汗出較多,不喜飲水,脈沉細而尺虛大,舌紅苔膩。
少陰腎虛,水氣上逆,主以真武。
茯苓15克,白朮9克,白芍9克,淡附片4.5克,生薑三片,乾薑2.4克,細辛2.4克,五味子2.4克,黑錫丹(包)15克。
先後六劑,喘平能臥,舌苔滋潤,脈沉亦起,軟滑無力。唯咳尚不利,而便結五天。
此乃由陰轉陽之徵兆,以腎元素虧,只可潤下。
方用:蓯蓉12克,當歸9克,柏子仁9克,半硫丸(包)12克,白芍9克,甘草4.5克,五味子3克,細辛2.4克,紫菀9克,款冬花9克,二劑。
次日正逢星期日,患者急欲通便,要求灌腸。灌腸後大便即下,旋見胸滿氣急,喘促心悸,大汗淋漓,神志昏迷,脈微欲絕。西醫搶救無效,迅即死亡,離灌腸時間僅四小時。
按:本例為痰飲病,根據六經辨證,確屬少陰,投真武加味,六劑後即喘平脈起,然便結不下。
如前所述,此為陰證轉陽,自陰溜府之徵也。
其大便閉結乃是生機所在,蓋腎氣初復,真陽始回,而本元未固、正需扶植,必須慎下,慮其再失也。
半硫丸、蓯蓉、當歸、柏子仁之類溫養辛潤,可無差忒。
灌腸盪滌,勢必氣耗而脫,能不陰陽離決於俄頃哉。
如果我們在場,定然阻止,且誤以滌腸之後,若予急救,或可迴天。
於斯即知,諳熟“中陰溜府”之原理確有重要意義。
小 結
“中陰溜府”之旨,源於《內經》,法於仲景,而發揮於傷寒學派諸賢,至近代則其義益彰。
其要義可簡括為四點:
1. 傷寒三陰證由於陽氣來複,症勢轉屬陽明,而成可下之證,是為狹義的中陰溜府;
2. 根據六經辨證,陰證而見陽氣漸振,出現便閉之候,是為廣義的中陰溜府;
3. 溜府諸證運用下法,當具體分析處理,或峻或緩,或溫或潤,不可偏執;
4. 溜府之誤治,因於峻攻滌腸,陽氣暴脫,急救重在回陽固元,此亦不可不知。
不難發現,這一經義乃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某些疾病的發展規律。對於它的深入領會,有助於我們認識和掌握臨床症勢的傳變、轉歸與預後,顯然是值得進一步研究探討的。
注:具體用藥請遵醫囑!本文選摘自《董廷瑤論兒科》,朱世增主編,上海中醫藥大學出版社出版,2009年1月。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