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義|阿乙:不夠完美也精彩

在作家阿乙看來,

文學裡充滿了魔幻、奇遇、愛情、豔遇,

對比之下,

我們的生活顯得過於一帆風順。

而他,不是為了讀者的感傷才寫作的,

“這個世界上的文學產品多種多樣,

我更喜歡在小說藝術上有所為,

在真誠上有所為。”

原則與優勢

 ● 棕色紋理感夾克 CANALI

Oasi Cashmere 條紋毛衣 ZEGNA

我這病是寫《早上九點叫醒我》的時候患上的。當時我特別焦慮,因為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特別想寫好。打個比方,劉翔想繼續保持超高水平,但他的跟腱不爭氣了,他心裡的願望和他實際的身體情況產生了一種衝突,於是焦慮產生了。同樣的,我想寫出超水平的作品,但是我當時的能力並沒有達到,所以就把身體磨壞了,這其實是一種無能。

人總是會服從內心的一個欲求,就是不願意不順從別人,不願意違背別人的好意。我就是這樣,很難拒絕別人,也不願意讓別人失望,哪怕對人家沒有什麼益處。比如,瞭解我的病情對別人沒有什麼益處,很多人問我得了什麼病,我其實不想說,這病罕見又複雜,不容易說清楚,但我還是會回答他們。如果一個記者想知道我的病情,往往他們還為這個採訪準備了數天,就算我不想講,也覺得記者更瞭解讀者關心什麼,我不說病情,記者只能寫一個人每天在家廢寢忘食地寫作,那也不好寫,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生病這個落腳點,你何必去

反對別人的計劃呢!但實際上,疾病對一個創作者來說,不能說是醜聞,也不算是什麼光彩的事情,過於分享自己的病情有賣慘的嫌疑。

很多年前,老羅(羅永浩)就指出,我是個沒原則的人。我確實對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缺乏原則,只對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的事情有原則,比如,老婆、家人、朋友,比如,寫作。我認為其他很多事情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是消耗精力的,沒有必要為那些事情去證明自己。

我有一個優勢,我把中國的地理行政層級從低到高都經歷了一遍。我出生在農村,中小學在鄉鎮,高中在縣城,大學在省會,工作又分到鄉村,後來在縣城裡工作過,又去了鄭州,再到上海、廣州,最後到了北京。

做警察只是我的人生經歷中的很小一部分,它對我的幫助是讓我想問題能想到兩方面。如果現在有一個警察要查看你的身份證,你會感到不適應,你會從一個老百姓的角度來思考這個警察為什麼要查看我的身份證,但做警察的會知道,這是一個彼此亮明身份的正常規定。我做過老百姓,也做過警察,所以老百姓和警察兩方面的感受我都知道。我寫小說也不會寫著寫著成為一種單方面的控訴,要麼是為警察說話,要麼是為老百姓說話,最後變成指責對方,維護自己的立場。這是不對的。

從某些角度看,人類社會是極不理性的,經常把成本放在最後一位。如果按成本來算,我們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可以免掉。有一篇散文叫《射象者布萊爾》,記錄了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情,1922年,19歲的英國人布萊爾到下緬甸(今天的印度地區)擔任英帝國的皇家警官,有天,他接到報警,說一頭大象在市場橫衝直撞,布萊爾到達現場的時候,大象已經安靜下來了,危險已經解除,但是2000多名當地百姓都看著這個穿制服的人,那一刻,布萊爾沒有必要做什麼,但他心裡覺得有必要,因為他體現的是殖民當局的威嚴,他不能讓國家丟臉,不能讓女王丟臉,於是他舉起槍,用了很多發子彈,把大象射殺了。一頭大象因此而死,這個成本多高,你去想他的動機,成本不是他優先考慮的,尊嚴才是,為了維護他所代表的機構或者國家的形象,再大的代價都要付。這就是《射象者布萊爾》告訴我們的。

灰色與光明

 ● 剪羊毛襯衫領小羊皮短夾 CANALI

總體上來說,我的寫作基調是灰色的。加拿大的文學批評家弗萊說過一句話很有道理,大意是,我們去描寫一個更精彩的世界,並不是說這個世界要高於或者好於我們這個世界。我想說,一個灰色的世界並不低於我們這個世界,反而比我們這個世界更精彩。文學裡充滿了魔幻、奇遇、愛情、豔遇,對比之下,我們的生活顯得過於一帆風順。

人在本能上喜歡光明的東西,但閱讀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你想看光明,《西遊記》看最後一集就好了,何必要看中間的磨難呢?但丁的《神曲》只看天堂篇就好了,那裡描寫的全是赤裸裸的光明,除了陽光白雲就是尊者。前人早就總結出來了,人們最愛看的還是拳頭加枕頭,醜聞和暴力。路上有人拍婚紗照,我們沒有多大激情去看,要是有一對夫妻在那裡吵架要離婚哭天搶地,我們可以看半小時。

如果一件事情你自己都不相信,你把它寫出來,我認為違背了某種原則。雖然作者和人物可以分離,但是我認為還是要有基本的真誠。自己在道德上不相信的事情,就不去寫。比如,我和我父親的關係是非常生硬的,我和他在生命中絕對不可能擁抱,我也不可能對他說我愛你。如果我在小說裡這樣寫,我就涉嫌欺騙。當然,如果我塑造的一對父子性格跟我和我父親完全不一樣,那可以,但是我會更加分析裡頭是不是存在著虛偽的成分或者某種浪漫主義的成分,我也一定會交代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不會突然來一個這樣的情節,很煽情,我管這叫強行起飛,也就是米蘭昆德拉說的媚俗。總之,我要把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

寫作很容易強行昇華,尤其在小說的末尾。我看到滿天的星光,這一刻我想起了遠方,很多人都和我有過一樣的想法,於是我感到釋然。這種文字往往被人認為是溫暖的、光明的,實際上是極不真誠的,你在操縱善良的讀者,利用善良的讀者那就不好了,不只是煽情,已經是生硬地扒人家的淚點了。如果你做這樣的一個創作者,存在的意義何在?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引力可以和萬有引力媲美的話,那就是群眾的同情的力量,群眾的感傷的力量。這種力量很大,形成了巨大的買方的引力。全世界都是心靈雞湯的市場,好萊塢也是一種心靈雞湯,美國也有《讀者》《青年文摘》類似的刊物。這股引力最後會導致扭曲甚至變形。我上高中時,在一本文學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煽情到扭曲了事實本身。文章說一次扔手榴彈訓練,有一個新兵沒有扔出去,一個連長還是一個排長看到了,從安全的位置撲過去救他,這個時候,發生了奇怪的一幕,手榴彈恰好在他原來待的位置爆炸了。文章結尾說,這件事情說明了善有善報,一個人勇敢地去救別人,自己也會得救。當時我就想,按概率來算,90%的情況下,他待在原地是安全的。但是,有人會被打動,說你寫得太動人了,我看了很想哭,我就知道這其中一定涉嫌利用對方、操縱對方,我個人認為在寫作中這麼幹是不太妥當的。

我也不接受讀者在這方面對我進行影響。從這方面去獲得讀者的認可,我認為沒有必要。我不是為了讀者的感傷才寫作的,有的讀者想要感傷感傷,可以去讀別的作品。這個世界上的文學產品多種多樣,我更喜歡在小說藝術上有所為,在真誠上有所為。

外部社會

與內心世界

 ● 卡其色夾克 Theory

我從來沒有立志要寫一部非常成功的商業小說。我沒有那樣的雄心,時日無多,何必浪費時間呢!人不能夠受人擺弄啊!我在生活中是一個討好型人格的人,但是寫作的時候完全不討好,我只寫我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我最新的長篇小說《未婚妻》是在疫情期間寫出來的。有沒有疫情我都寫作,但是疫情期間心態上還是有變化的,那種以家人和社會為後盾的踏實感沒有了。過去你做什麼事情,家人或者社會是你的一個保底,但疫情會讓很多人感到危機。我們老家做小生意的兄弟姐妹很多,以前他們每年收入比較穩定,疫情期間直接變成了負增長。我雖然目前還沒有遭受到那種斷崖式的收入下降的影響,但內心的恐慌是存在的。希望今年會一切好起來。

以前我寫小說都是寫一個外部的社會,這次我寫的是自己的內部世界。2019年讀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就起意要寫《未婚妻》。《追憶似水年華》是一個方式上的啟發,我暫時不想寫社會性的故事了,特別想嘗試用普魯斯特那種意識流的、自傳體的方式去重新發掘自己過去的經驗。以前我是一個客觀獨立的作者,作品和自己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未婚妻》以及現在正在寫的《未婚夫》跟我本人非常有關係。現在40多歲的我,回望過去發生的一切事情,重新審視,重新偵破,再把它們事無鉅細地寫出來。

現在我能夠感受到寫作的快樂,因為沒有過去那麼在乎別人的評價了。你只要和過去的自己競爭就可以了,沒必要和整個世界發生衝突,和所有人賽跑。如果那樣,很容易把別人當成異教徒,針對別人,對別人沒有好感。我現在基本上以一種比較寬鬆大方的心態去看待周圍發生的事情,這和我已經發表了10本以上的書有關係,至少在數量上已經滿足自己這一生的願望了,而且我的年齡也上來了,也不再窮兇極惡地奮鬥以證明自己。

我開始寫作的時候32歲,最害怕出席各種聚會,因為總會遇到一些作家,他們大概率比我年輕,而我當時還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很尷尬。我現在也能看到有些人在我出席或者是其他作家出席的場合很尷尬,因為他也是搞文學的。打個很簡單的比方,如果一個人高考6年還沒考上,一個飯局都是已經大學畢業的同齡人,你覺得他會願意參加這個飯局嗎?

作家與作品

 ● Oasi Cashmere 毛衣 ZEGNA

作家這個名詞,不是覺得自己是就可以的。寫作只有得到他人的認可,你才會有真正的自信。卡夫卡生前得到過承認,但不是很大,所以他到最後很質疑自己。如果我們到了40歲,還沒有人承認我們,我們就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旋渦,恨不得燒掉自己的所有作品。我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碰到貴人了,北島、羅永浩、李敬澤等人給我一系列的鼓勵,說你寫得真好。如果寫了很久沒有發表,也沒有人說你寫得不錯,肯定堅持不下去。很多人寫得比我好多了,但沒有得到及時的鼓勵和承認,自己就退出了。我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想好退路了,我這一輩子寫不出來,就把它當成一個愛好,不求功名利祿。為什麼寫作這個行業的人越來越少,因為付出的代價太高了,不被承認的概率也太高了。

我一直欣賞加繆的人生態度:更多地去經歷生活,更多地去創造自己的可能性。他是一個反上帝的人,他認為沒有來生,也沒有彼岸和天堂,人生的邊際就在死亡的那一刻,我們活在世界上,擁有的就是出生到死亡這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你儘量多地去經歷,積極地生活,到處去跑,各個職業都勇敢嘗試,各種人都接觸,你就會感受到生活的力量。

我現在不太焦慮,因為我經歷得太多了。我在很多地方工作過,也因為參加書展什麼的出國多次。我做過體制內的公務員,也做過報紙和出版行業,打過工,經歷過市場經濟,現在做了自由職業。我做過健康人,也做過病人。我馬馬虎虎地達到了人生的一個標準,去的地方夠多,經歷的職業夠多,寫的東西也夠多,總結幾個字就是活夠了,這一生我夠本了。我和加繆一樣是一個無神論者,我知道沒有來生,我不期待下一輩子做什麼,我只需要在這一生好好活。

我認為人生經歷的量是大於質的。唐璜談了夠多的戀愛,詩人寫了夠多的詩歌,體驗了夠多的事情,創造了更多的世界,這一切就是你在生命中所創造的。如果你永遠追求安穩守成,這一輩子就浪費了。

如果一個人寫了一部成功的作品,之後不再寫作,我認為他是很虧的。格非老師說得好,這一生裡頭你必須有足夠多的失敗的作品。一個人20歲寫出一個很好的作品,到60歲還只有那個作品,我認為他和過氣的歌星一樣,你確實沒有唱什麼爛歌,但是你只有一首流行歌曲。如果害怕失敗而不去繼續嘗試,我覺得有點可惜,你活得很精緻,但我不覺得你活得精彩,人生中就是要有大量的不如意。


攝影:王海森

採訪、撰文:Maggie

統籌、編輯:暖小團

化妝:Shailen

髮型:xuanyuan

服裝造型:傲寒;助理:耀耀

出鏡寵物:年年

場地鳴謝:小野咖啡

美術編輯:默菲

新媒體編輯:WH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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