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天生反骨為藝術

藝術家曹雨,攝影:程文

身形纖細、長髮過臀,藝術家曹雨在人群中無疑矚目。更令人羨豔的是,與她交談同樣會被其思想的魔力所吸引——曹雨的語言先引得你爆笑,接著會是陣陣冷汗。這便不難理解她在褒貶參半的評價中,仍能畢業即“出道”、籤畫廊、辦個展、生二胎……任誰都無法阻擋其拓深藝術之路的生猛趨勢。

 無視別人的評價 

BAZAAR:你的作品《一切皆被拋向腦後》應該從2012年就開始做了吧,現在有多少件?其中的語句如何挑選?

曹雨:今年做到第14件了,作品結束那天也將是我生命終結之時。內容是從我出生便開始的源自他人口中的評判。我作為無聲的“觀察者”,觀察並記錄下來自這個時代各樣典型的社會價值觀,用隨時間流逝而脫落的長髮,以文字刻在畫布上。

首句以“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開篇。全文沒有標點符號停頓,它看似是藝術家的長篇紀實小說,卻是在我有限生命裡對時代的塑像。

BAZAAR:社交媒體上對你也有不同評價,會參考嗎?

曹雨:權當觀後感。我記得在一篇文章底下有幾百條對我褒貶不一的評價,不乏觀者間激烈的爭論,發出來兩年後我才看到。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後》,畫布、頭髮(藝術家本人的),135×90cm×N個,2012年至未來

曹雨《泉》,單頻高清錄像,彩色/無聲,11'10'',2015年,已打碼,原作無。

BAZAAR:你看到以後有什麼感受?

曹雨:觀者面對我的作品基本不會保持中立,要麼熱愛,要麼憎惡。作品有時看起來甚至是“蠻橫”的,卻從不令人乏味,有人會說“沒想到女性還可以這樣活”。

BAZAAR:作品當時能參加畢業展覽經歷了種種不易,你的作品經常被審查吧?

曹雨:是的。我相信好藝術具有時代超前性,有異議很正常。當然,被審後需要博弈,比如作品《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去年個展前,有領導要求我把“沒”字改成“比”,因為太負能量了。我說:“如果真這麼寫,您會信嗎?不僅沒人信,還會被嗤之以鼻。有時,光明要在黑暗中得以彰顯,對吧?”

 不看美術史 

曹雨《龍頭》(藝術家本人),收藏級藝術微噴、生鏽金屬外框,233×159×7cm,2020年

曹雨《逃離人間的盡頭》,短片電影,彩色/有聲,4'02'',2021年

BAZAAR:你在央美上學時成績好嗎?

曹雨:挺差的。那是一段迷茫期,體力雕塑做不動、被各種材料工具所傷、戀愛受挫、父親還做了手術。後來,我考研第一年沒考上,就是因為美術史沒及格。所以除了極有名的大師外,很多藝術史中的藝術家我都不知道。

BAZAAR:會把自己和那些大師對標嗎?

曹雨:不需要對標。我相信未來,世界會改變對中國藝術家的既有認知。就算我明天突然掛了,僅有的作品也足夠輝煌,就像那句話 :“I was born to do this.”(我天生就是幹這個的。)

BAZAAR:《泉》的創作與很多藝術家所做的“挪用”也不盡相同,你更像在反抗經典符號的一部分。

曹雨:有評論家寫到《泉》是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一顆手榴彈,是對藝術史的延續與現代演變,是人類身體的偉大藝術、藝術史的新成員。但對我來說,在《泉》之後,還有越來越多深入人心的代表作品,它們都在持續不斷地代我發聲。

有時候,我覺得《泉》也像自己的人生寫照。那是一個火星四濺的人生,以壯觀與活力為起點,持續不斷地思如泉湧、製造頻頻高峰,全程無停歇地噴射,直至油盡燈枯,形成一個完美輪迴。在美麗而壯觀的畫面外,隨之而來的是對生命的傷感。

曹雨《自畫像》,收藏級藝術微噴,150×238cm,2017年

曹雨《畫餅》,布面油畫,160×160cm,2022年

BAZAAR:經驗對你的創作重要嗎?

曹雨:我憎惡經驗和模式。與外科醫生相反,經驗是藝術可能性的終結者。我永遠不知道下一件作品會使用什麼方法,每個“下一件”都帶給我無盡新鮮感和驚喜。

BAZAAR:但留名藝術史的大師多數都有系統性的線索,你不為此擔憂?

曹雨:好藝術永遠在重建標準。所謂的“系統性線索”是後人便於歸納得出的。當別人試圖歸納你時,總有辦法找出你所謂的“系統性線索”。但它絕不能在我活著創作時成為限制我奔跑的“絆腳線”。

BAZAAR:會有創作瓶頸嗎?

曹雨:藝術上,一直在突破,未曾與瓶頸過招通過以往作品就能看出來。不過,生活中的瓶頸倒是挺多。在有些事上,我的自理能力很差心思也不會放在那些不愛的事兒上對我來說愛一個東西就往死裡愛;不愛就趁早滾蛋

藝術家曹雨,攝影:程文

 坐在面不平的板凳上 

BAZAAR:你在生活中偏理性還是感性?和工作時一樣挑剔嗎?

曹雨:感性。我對喜歡的事有強迫症,對作品更極度挑剔。就像《沒有什麼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這件作品中的載體“猛獁象腿骨化石”,我找了七年,經歷了數次對品相的挑選、等待、再挑選與談判,力求作品和觀念精準對接。《逃離人間的盡頭》也是在剪輯師剪輯多次後,我又自學剪輯完成的;為了找它的背景音樂,我大概聽了幾萬首曲子找感覺。還有《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我在紙上寫下過多個同類句子,反覆摳字眼對比、琢磨差異,並做了大量中國街頭霓虹燈研究。 

但對生活,有些事挺糊弄的,尤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餓到肚子叫絕不做飯。

BAZAAR:有了孩子以後也這樣?創作時間是否被壓縮?

曹雨:我去哪兒都帶上他們。就像2017,我懷著二寶、帶著大寶到處跑創作上的事,同時上班、教課、學英語、臨產前辦了人生第一次個展,還在開幕現場做了一件行為表演作品一年下來感覺跟亡命之徒似的

BAZAAR:老生常談,有人曾說你拒絕為自己貼上“女性藝術家”的標籤,是這樣嗎?

曹雨:不。我從來不認為女性藝術家標籤是個事兒量變到質變這恰恰說明我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女性二字會被“偉大”所替代

曹雨《胸中之物》,收藏級藝術微噴,軀幹(藝術家本人)、8公斤公牛心臟、紋身虎頭,160×179cm,2021年

曹雨《沒有什麼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臍帶(2014年藝術家誕下兒子時的臍帶)、冰河期猛獁象腿骨化石、水晶樹脂,128×37×27cm,冰河期-2014

BAZAAR:但你的作品會被外界以“女權”的概念衡量、消費,你如何考量?會認為這對你甚至女性藝術家群體是一種侷限嗎?

曹雨:讀成“女權”的觀者都中計了,用其衡量一切過於簡單粗暴。首先如果一位女的個人價值要通過擊敗男才得實現,這位女本身並沒有價值。其次我並不是女權主義者創造力不分男女如果有什麼侷限了你那就想辦法將它招安吧否則只能與它同歸於盡對我來說,最大的束縛是“藝術家”的標籤。

BAZAAR:怎麼講?

曹雨:我創作的目的不在於是否能成為一位所謂的“成功藝術家”而是源於我嗅到了生命深處的不完美、痼疾與痛苦長大後逐漸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多數人的認知是被少數人操控的結果所以我不想被別人製造的“準則”裹挾頭腦,不想讓我的靈魂隨慣性而奔流所以做藝術是一種自救

一次和友人聊天,我說如果他人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就是畫畫、做雕塑,且不感興趣,那便不會有更多瞭解的慾望。他說:“如果不提‘藝術家’,那該怎樣介紹?”我說:“很簡單,一個有創造力的人、一個偉大的人。”他拍腿大笑道:“以後就叫你Great Cao!”我說:“‘曹雨’是父母給的,改不了了。正好我沒找到合適的英文名,用歷史不曾存在的名字去創作一個新人名,就是The Great Cao。”自那以後,我的作品證書籤名除曹雨以外,還多了一個“The Great Cao”。

BAZAAR:很自信呀。那在創作中,擔心過身體和心理都“暴露”太多嗎?

曹雨:我覺得一切存在都是為創造而生的,是什麼樣的人就做什麼樣的藝術。如果我們把時間線拉長,會發現什麼都不是事。再過幾十年,我的物質肉身都灰飛煙滅了,還在乎這些?況且,陰影可以襯托你的真實。

曹雨《跪的人,畫布,120×80×10cm,2019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後》(局部),畫布、頭髮(藝術家本人的),135×90cm×N個,2012年至未來

BAZAAR你是否認為現在擁有的能量甚至去表現的衝突就恰好基於你是女性或者說就目前來看這的確是你的課題

曹雨我常說活著”就像坐在一個面不平的板凳上,需要不斷調整姿勢,以求得物質身體的片刻舒愉。調整姿勢的過程就是創造可能性的過程,不分男女老虎本兇如能化虎為坐基將勇猛納入血脈反為你用此時你便化虎

比如,從小因自己是女孩而被家族輕視,在我將這一切能量和疑問都注入作品《一切皆被拋向腦後》時,它就像電影中的魔獸,被刺中後突然化為灰燼了。這不僅不再困擾我,反而讓周圍人都見識到一種強大的轉化能力,從而轉變了印象。並且,除我自己跨過去外,這件作品還影響了很多女性。所以,藝術“武器”

 面朝偉大 

BAZAAR:當作品挑戰到一些觀眾,你會擔心他們反而忘記去思考其中的觀念嗎?如何平衡兩者?

曹雨:好作品不需故作深沉、故弄玄虛。如果觀眾難以理解,除創作者可能在無病呻吟外,就是對方理解能力的脫軌。說白了,金子、鑽石都給你擱那兒了能不能搬回家是自己的本事

藝術最大的價值在於給人思考的契機,絕非迎合美感的裝飾品,再貴的奢侈品也會過時,但藝術永遠不會,反而時間越長越珍貴。好藝術當如一把匕首,刺入靶心、一刀殞命,是以智慧寫實,是振聾發聵的聲音,是帶領觀者共同殺出一條血路之物。

BAZAAR:很多人確實容易把好藝術、好設計、好裝飾畫等混為一談。

曹雨:正常,這就是為何幾千年的藝術史僅收錄出這麼薄一本。其間來來去去,很多都是理財產品,其價值自誕生後便走向乾癟、萎縮。

曹雨《晃瞎你的眼》,裝置作品、行為表演,尺寸可變,2021年

BAZAAR: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會收藏哪件作品?

曹雨:收藏”藝術並非單純的物質佔有而是將其精氣神兒和靈魂入自己的,烙印到氣質裡,和你的能量場融為一體如果沒有它頂多能幫你炫炫富你還是土豪一個換言之,低級藏家與藝術品一起生活,高級藏家與藝術一起生活。

另外,對我來說,任何他人經驗、歷史經驗,知道越多,越讓自己無所適從、無從下手。我的一位好友曾開我玩笑說:“你誰都不關注,所以你‘成就自我’,而我們天天關注別人,反而‘失去自我’。”

BAZAAR:那這種狀態你遇到過嗎?是哪件作品?

曹雨:說實話,能入我眼並值得收藏的作品鳳毛麟角。平日裡,自己的“火花”夠多、夠亢奮,都快把我“烤熟”了,不需要別人的靈感再來刺激了。

我早期的作品《維納斯》算作其一。它是我當時對藝術產生某些疑問時的解決結果。那時我就在疑惑:為何雕塑永遠要被放置在白展臺上?所以,我在空心展臺頂部打孔,將洞周圍打磨光滑,得到了一尊極簡造型、具有身體局部特徵、肌膚潔白光滑的雕塑女人體。我還送了她一個女神般的名字——“維納斯”。你說,這是不是高級魔術?當年不乏有老師半質疑地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不過你這種人未來可能不是大師就是‘大屎’..…”

曹雨《富士山,動態裝置,絲質床單、電動自慰器,尺寸可變,2017

曹雨《維納斯》,木質雕塑展臺,110×50×50cm,2012年

BAZAAR:這就要留待歷史去評判了。你使用的媒介眾多,如何看待藝術的深度與廣度?

曹雨:如果你找準了立足點,廣其實就是深。就像座標軸的原點,沒有它,X軸和Y軸都不成立。好藝術有“寸勁兒”,火花“啪”的一聲在黑暗中點燃。它也像打靶心,偏一點都不是十環。西紅柿和雞蛋炒一起對味兒和鴨蛋炒一起變味兒找準才能調那個味兒。

所以,藝術真的需要天賦。但到了一定階段,它就是能否拔高的“分水嶺”。登上這個階梯或許是質的飛躍,也是好藝術家與偉大藝術家的分水嶺。所以,每位偉大藝術家所謂的“成功之路”皆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蹟,後人無法複製。

BAZAAR:這個分水嶺會在何時展現?

曹雨:有些藝術家會出現靠一兩件作品吃一輩子的情況這也是為何很多人“出道即巔峰”,緊接著就是下坡路的原因

BAZAAR:你有類似的擔憂嗎?

曹雨:不需要擔憂吧?這恰恰是我的安心之處。記得小時候,我媽嫌我鼻樑塌,常用筷子夾我鼻子。先天顏值拼的是父母的創造力,在我們出生前他們已經拼完了。長大後我發現,去競爭天生那點自己根本參與不了的高度毫無意義。

我的賽道不在顏值,而在藝術創造力,所以我說我靈魂是漂亮的。當你擁有獨一無二的靈魂,不擔心被臉盲,不擔心被衰老,不擔心被流量所累,而是隨時間越老越“香”。


曹雨《Mother》,亞麻布、木框,80×(120+31)×15cm,2016年

曹雨《我有》,單頻高清錄像,彩色/有聲,4'22'',2017年

BAZAAR:你覺得自己有天賦嗎?

曹雨:當然天賦是“神來之筆”,這一筆點臉上叫顏值,畫腦子裡叫天賦。天賦年齡、經驗無關,做一輩子也沒入門的大有人在。但你看,曼佐尼29歲就去世了,生前為數不多的作品大多成經典。藝術不是靠努力就能行的,反而有時越努力,越遠離。

BAZAAR:對,確實很多東西是努力不來的。

曹雨:就像減肥減肥,越減越肥;也像談戀愛,有些人為你當牛做馬,你就是不愛,但有人什麼也沒幹就讓你魂牽夢繞。這是根本區別。

BAZAAR:你認為偉大的藝術家的標準是什麼?

曹雨:偉大的藝術家不是批量生產沒有標準而是重建標準好藝術不需要藝術家說話,它替你吶喊而且是Loudly藝術的生命遠遠長於人的生命,會在人死後永遠地發聲下去,那是留給人類的偉大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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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  齊超
人物攝影  程文
妝發  何濛濛
編輯、採訪  於明禕
作品圖  作品圖片由麥勒畫廊及藝術家提供
本文由《時尚芭莎》藝術部原創,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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