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陽:章太炎的學術史著述及其與章學誠的關聯(下)

林少陽:章太炎的學術史著述及其與章學誠的關聯(下)
作者:林少陽
來源:《中國歷史研究院集刊》2022年第1期

五、章太炎對章學誠“六經皆史”論的評價

(一)章學誠的文史通義論
宋代以後,在義理、考據、辭章三分的局面中,義理雄踞中心地位,被稱為新儒學的儒學高峰,影響中國甚至整個漢字圈至深至遠。朱子學性理學引發以顧炎武、戴震為代表的考據學派及章學誠等不同角度的批判。段玉裁述戴震思想曰:“先生合義理、考核、文章為一事。”章學誠則說,“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在《文史通義》中力闡“合一”的必要。顯然戴震和章學誠在“合”上相通。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原善》是循考據而求義理的典範,在理念上批判空求義理,影響深遠。章太炎《徵信論上》譽之曰:“戴氏作《原善》及《孟子字義疏證》,遂人情而不制以理。兩本孟子、孫卿。”除上述二書,戴震在義理、考核、文章三者中主要以考據為中心,亦致力於義理。就戴震與宋學的關係而言,章太炎認為漢學一系在江永、戴震時代乃漢宋兼採:“江本兼談宋學,戴氏《孟子字義疏證》力與宋學相攻,而說經實兼採宋學。惟小學、歷算、地理,不涉宋學耳。至高郵(指王念孫——引者注)、曲阜(指孔廣森——引者注)始醇粹無雜耳。”在演講中又曰:“(戴震——引者注)做幾卷《孟子字義疏證》,自己以為比宋儒高,其實戴家的話,只好用在政事一邊,別的道理,也並沒得看見。宋儒在《孟子》裡頭翻來翻去,戴家也在《孟子》裡頭翻來翻去。”意思是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有批判政權的意圖,但在拘泥於《孟子》方面與宋儒相去不遠。章太炎言戴學與宋學的關聯,乃是指其揚宋學闡發義理之長,去其空疏之短,而以小學、歷算、地理之實事求是為基。就後者而言,章太炎亦暗示自己作為王念孫譜系後人亦屬“醇粹無雜”,與宋學了無淵源。
另一方面,章學誠亦頻頻批判朱子學、陸王之學,這一點可見於他道在事中、不器外求道等一系列命題。而其“六經皆史”說也可作如是觀。比如《家書五》(1790)便可見其力詆宋儒之處:

宋儒之學,自是三代以後講求誠正治平正路,第其流弊,則於學問、文章、經濟、事功之外,別見有所謂“道”耳。以“道”名學,而外輕經濟事功,內輕學問文章,則守陋自是,枵腹空談性天,無怪通儒恥言宋學矣。

按章學誠的意思,必於學問、文章、經濟、事功之內求道。學問文章乃公器,與效法聖人前賢相連,文章則涉語言傳遞、意義衍生等“文”的問題。在他看來,宋學在這方面是有缺陷的,乃至清中期士林“恥言宋學”。“文”的問題不被宋學末流及陽明學徒重視。朱子本人雖為文學大家,但不重視文辭,此見於語錄體之盛行。朱熹“文以載道”、“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之類觀點,亦廣為人知。正如周予同指出:“朱熹之於文學,蓋其素嗜,後以專究心性,因而菲薄辭章;然於窮理治經之餘,仍撰著《楚辭集註》、《韓文考異》、《歐曾文粹》諸書,則其愛好文藝之情固終未能自掩也。”在不立文字的禪宗影響下,陽明心學專事講學、不重著述,更不重視語言問題。
總之,章學誠強調“合”的理論。“合”者,可理解為綜合、匯通、貫通、理論實踐合一等。其理論置“史”(尤其學術流變史、方誌等)於核心,並提出文史不可二分,透過“文”此一“史”之語言媒介,章學誠的“史”試圖整合義理、考核、文章。章學誠意在採取“校讎心法”,在“文”之語言層面和“史”之“義例”方面,調和義理、考核、文辭三分的現狀。
章學誠“六經皆史”正是出現在這樣的思想史語境中。除了批判朱子學外,他也有意批評不思義理、汲汲於煩瑣考證的考據學。章學誠在《與陳鑑亭論學》(1789)表明了《文史通義》與漢宋兩派的區別:

《文史通義》,專為著作之林校讎得失;著作本乎學問,而近人所謂學問,則以《爾雅》名物,六書訓故,謂足盡經世之大業,雖以周、程義理,韓、歐文辭,不難一吷置之。其稍通方者,則分考訂、義理、文辭為三家,而謂各有其所長。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耳,著述紛紛,出奴入主,正坐此也。鄙著《原道》之作,蓋為三家之分畛域設也。

“專為著作之林校讎得失”,正是“校讎”漢宋兩派著作的得失,但章學誠所要糾正的還有為“文辭”者,既有桐城文人之類的文人之文,又有失卻“文辭”意識的清儒考據學者與宋儒語錄。文、史及義理之重構不可分論,一如章學誠於《與林秀才》中所言,“宋人譏韓子為因文見道,然如宋人語錄,又豈可為文乎?因文見道,又復何害!孔、孟言道,亦未嘗離於文也”!此可從《文史通義》的題目窺見。“分考訂、義理、文辭為三家,不知此皆道中之一事”者,正是章學誠批判的對象。此通於戴震“義理即考核,合文章為一事”之說,亦合肇端於明末清初,興盛於乾隆、嘉慶的反對理學的學風。郭紹虞指出,考據、義理、詞章三位一體的觀點,為清代文人學者的共同主張,但其意實發自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實際又是主張文與學、文與道、道與學合一而反對空文空道。章學誠所說的“以《爾雅》名物,六書訓故,謂足盡經世大業”,顯然是批判不問義理、拘於煩瑣考證的考據學,以申明自己的方法論。其中“韓歐文辭”是指標榜義理、文追唐宋古文的桐城文人。因此,章學誠一再強調:“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於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
章學誠在嘉慶五年的《浙東學術》中說: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司馬遷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說,而為經世之書。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詳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章學誠的思想,是借司馬遷所引孔子名言而發。類似的說法亦見於《漢志》:“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章學誠視司馬遷為以史事闡發義理之楷模,一目瞭然,亦是崇尚劉向、劉歆的體現。
另一方面,章學誠批判宋學“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為功”,並不等於否定宋學的“尊德性”,而是“尊德性而道問學”。其“學”,立於校讎學之史學,亦即循史而求義理。倉修良指出,章學誠該文被認為是最早將“浙東學術”作為分析對象的文章。被認為以顧炎武為代表的“浙西學術”,應該也是章學誠該文的副產品了。但章學誠所說的“浙東之學,言性命必究於史”,其實亦見於非“浙東學術”之顧炎武等,儘管顧炎武在方法論上更強調訓詁,以“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建立起基於小學訓詁的經學研究與朱子學的關聯。因此,“浙東學術”名稱多少有自我特權化之虞。“浙東學術”之後江藩有“吳派學術”、“皖派學術”之說。漆永祥指出,“如果把(江藩《漢學師承記》——引者注)卷一、卷八所記清初諸人除外,則卷二—卷七適為後來章炳麟劃分吳、皖兩派的直接依據。章氏之後,梁啟超更是直接論‘吳、皖派之說,出自江氏《漢學師承記》’……自章炳麟本江藩之書而劃分吳、皖兩派並得到梁啟超等人的應和之後,學術界遂將乾嘉考據學分為吳、皖兩派或吳、皖、揚州三派,幾成定論”。江藩之說與章學誠“浙東學術”之間有無關係,不得而知。江藩該書被認為是漢宋二元對立框架的推動者。但是,該書基本上是將考據學作為分析單位,然後設立一個宋學的對立面,再在考據學內部進行劃分。章學誠則將“浙江”這一地理單位作為整體單位,再設東西之對照,多少令人費解。章學誠之“浙東學術”云云,不無借陸、王及黃宗羲、萬斯大、萬斯同等而夫子自道的色彩。余英時指出,此舉以浙西顧炎武對浙東黃宗羲,有匹敵乾嘉考據學在清學中的強勢存在的色彩,更具體即為襯托戴震與章學誠之對峙。此說不無道理。
無論如何,就學術史研究而言,浙東史學群體固然有其重要的研究意義,由此觀察“浙東”、“浙西”提出者章學誠之內心也非常重要。但是,此一類集體性分析單位,往往容易以二元對立框架簡化歷史。原籍浙東、學無常師、長於會通的章太炎,斷不會分浙西浙東學術。無論與吳學、皖學還是浙東學術,他都有很深的關係,無法在二元對立框架下被簡單歸類。
此外,章太炎在繼承孔子“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之旨的基礎上,藉助唯識論與莊子學說,融合德意志觀念論等西學。這是他義理建構的一個特點。就後者,佛學如唯識論集中於“識”,認為阿賴耶識為不滅之真如與生滅之妄想的結合。同時,阿賴耶識也是一切認知、知識所依賴的源頭和基盤(《攝大乘論》所說的“所知依”)。儘管朱子將佛學融入其新儒學體系,但似乎很少談佛教唯識論之“識”(佛教深層心理學)。與此相對照,章太炎倚重唯識論,並在此基礎上糅合莊子哲學。章太炎視唯識論為實事求是的解釋體系,與其考據學實事求是的態度更是某種互相強化和豐富。加之章太炎學術思想中“文”、“史”位置,此一闡發義理方式,與朱子龐大而嚴密的形而上學體系相比,實在迥然有異。朱子無疑是中國思想史乃至東亞思想史上的巨人。而從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看,章太炎理論闡發之獨特,是頗值得關注的。
(二)章太炎對章學誠“六經皆史”等觀點的臧否
章太炎在1909年1月20日《與鍾正楙》中雲:“若欲窮治史法,旁及九流,因以抗心皇古,則遷固二家之書當與六藝並立。唐劉知幾之《史通》、近代章學誠之《文史通義》亦並可泛覽者也。”此信寫於《國故論衡》出版前一年,可以想象此一時期章太炎思想上頻頻與章學誠“對話”。在此,章太炎將《文史通義》與《史記》《漢書》《史通》等量齊觀,其對章學誠的評價可見一斑。
章太炎《訄書·清儒》雲:“六藝,史也……人言六經皆史,未知古史皆經也。”“六藝,史也”顯然是章學誠“六經皆史”的引用。在同一《訄書》之《訂孔》中,雖未直接提及章學誠,但其儒家古文經學立場無疑與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呼應:“孔氏,古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玉斗矣。談、遷嗣之,後有《七略》。孔子死,名實足以伉者,漢之劉歆。”章太炎此話,不知是貶孔抑或揚孔,高揚劉歆卻是事實。章太炎的孔子“良史”之論,顯然是針對康有為代表的今文學派視孔子為六經作者的觀點。
針對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章太炎曾說:“百年前有個章學誠,說‘六經皆史’,意見就說六經都是歷史,這句話,真是撥雲霧見青天。”並在《清儒》中溢美章學誠曰:“會稽章學誠為《文史》《校讎》諸通義,以復歆、固之學,其卓約過《史通》。”在此,章太炎質疑經史二元對立框架,主張古史即經、經即古史,消解二者對立關係。侯外廬指出:“在‘六經皆史’的命題下,實際潛藏著‘史即是經’的推論,儘管章學誠並沒有直接作出這樣的表述。近代學者章太炎繼承併發揮了這一觀點。”
就經史二分的問題,章太炎晚年猶言:

向、歆校書之時,史部書少,故可歸入《春秋》。其後史部漸多,非別立一類不可。亦猶《漢志》別立“詩賦”一類,不歸入《詩經》類耳。後人侈言復古,如章實齋《校讎通義》,獨齗齗於此,亦徒為高論而已。顧源流不得不明,緯與經本應分類,史與經本不應分,此乃治經之樞紐,不可不知者也。

章太炎視章學誠為主張迴歸《七略》的同道。六經本應是史,四部另立史部,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私家修史之風盛、史書數量劇增有關。但此舉忽視了《七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動機。經史二分甚至對立,便由此起。忠實於學術源流,勢必涉及如何評價經籍的問題。在同一篇演講中,章太炎指出:“史部本與六經同類。《藝文志》春秋家列《戰國策》、《太史公書》。太史公亦自言繼續《春秋》。”這是章太炎對四部中史部獨立成部的批判,也是他認同劉歆、章學誠之處。
另一方面,章太炎對章學誠也有批判。比如《國故論衡·原經》說:“凡說古藝文者不觀會通,不參始末,專以私意揣量,隨情取捨,上者為章學誠,下者為姚際恆,疑誤後生多矣。”章太炎對章學誠較為具體的批判如:

實齋雖少謬語,然其用只在方誌,內篇《易教》以佛書本於羲、文,誕妄實甚!至謂象通六藝,取證尤膚,無異決科之策,且於文人作傳,則斥辨職之言。準是為例,范曄作《後漢書》、習鑿齒作《漢晉春秋》,亦非身居左史,奉敕編定者也。史可私作。……實齋之論,徒教人以諂耳。其餘陋者,自撰《文德》,以為新奇,不悟《論衡》已有斯語。

此處章太炎批判章學誠解釋佛典本於伏羲、周文王,認為章學誠不諳佛理,恣意妄解。同時就“象通六藝”之說,力詆章學誠本宋儒象數之學解《易》,再推諸其他五經抨擊章學誠因反對私人作史而反對文人作傳的立場。章太炎亦對章學誠攻訐戴震不以為然。然章太炎駁章學誠最力之一點,則在“史不可私作”。就上文言及的東晉史家習鑿齒、劉宋范曄,章太炎《國故論衡·原經》亦曰:

學誠以為六經皆史,史者固不可私作。然陳壽、習鑿齒、臧榮緒、范曄諸家,名不在史官,或已去職,皆為前修作年曆紀傳。……太史公雖廢為掃除隸,《史記》未就,不以去官輟其述作。班固初草創《漢書》,未為蘭臺令史也。人告固私改作國史,有詔收固,弟超馳詣闕上書,乃召詣校書部,終成前所著書。……雖私作,何所訾也?

史可私作之例,頗有說服力。陳壽作《三國志》,習鑿齒作《漢晉春秋》,臧榮緒據王隱、劉宋何法盛等《晉書》另撰晉史,范曄作《後漢書》,此一等史家,莫不私作;甚至司馬遷與班固作《史記》《漢書》之時,亦非全然官守。章太炎指出,孔子作《春秋》時亦然:“準其條法,仲尼則國老耳,已去司寇,出奔被徵,非有一命之位、儋石之祿,其作《春秋》,亦僭也。”進而批判章學誠曰:

老聃、仲尼而上,學皆在官;老聃、仲尼而下,學皆在家人。正今之世,封建已絕矣,周秦之法已朽蠹矣,(章學誠———引者注)猶欲拘牽格令,以吏為師,以宦於大夫為學,一日欲修方誌以接衣食,則言家傳可作,援其律於《東方》《管輅》諸傳,其書乃遠在楊雄後。舊目《七略》,今目四部,自為《校讎通義》,又與四庫官書齟齬。既薄宋儒,又言誦六藝為遵王制。時制五經在學官者,《易》《詩》《書》皆取宋儒傳注,則宋儒亦不可非。諸此條例,所謂作法自弊者也。

章太炎指出了章學誠的矛盾之處。一是章學誠內心反對四部分類法,卻因四部成為朝廷方針而違心不敢堅持反對。“與四庫官書齟齬”可能是指章學誠與四部分類法的分歧,也可能是指章學誠好攻訐時任《四庫》編纂官的戴震。二是章學誠一方面強調學在官守,藉此保證專門之學,故認為史不可私作,但是在強調方誌之重要時又不得不強調家史之重要,因家史大體不可能官修(就家譜而言,在轉往私譜之前固然有如魏晉南北朝之官修“公譜”的時代,然家譜亦非唯一家史),兩者相互矛盾。章學誠於《州縣請立志科議》嘗言:“且有天下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傳狀志述,一人之史也;家乘譜牒,一家之史也;部府縣誌,一國之史也;綜紀一朝,天下之史也。”但是,假如史不可私作,則“傳狀志述”、“家乘譜牒”皆不可私作。三是章學誠批判宋儒末流蹈空騖虛、空言義理,卻在《易》《詩》《書》上囿於宋儒傳注。
附帶指出,章學誠與章太炎都肯定法家,但章學誠的出發點非為法家本身,而是因為秦朝是“官守學業合一”的典範,亦即恪守官守修史立場。其“治教不二、官師合一”的立場,應從此角度理解。章學誠《文史通義·原道中》曰:“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以吏為師’……至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為二之至理也。”《校讎通義·原道第一》亦云:“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其棄《詩》、《書》非也;其曰‘以吏為師’,則猶官守學業合一之謂也。”“欲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為李斯語。可以看出,章學誠對法家的態度,無非取其官師合一而已。
在此意義上,雖然二章皆為目錄學之“復古者”,兩者實迥異。其一,章學誠官師合一、治道合一、史不可私作的立場與章太炎迥異。其二,二章皆是史家立場,然而章太炎出於學術上批判晚清今文派、政治上揚革命而駁改良的立場,對劉歆、章學誠多有利用。但是,章太炎無疑認同章學誠“六經皆史”、經史不可二分的大原則,因為這關乎二者共享的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意識。二者皆對“六經皆史”如此介懷,也許正是因為經學已經成為壓抑歷史性的“裝置”。
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解釋,就筆者愚見,可概括為如下三點。首先,錢穆謂章學誠“六經皆史”之“史”,非歷史之謂,而是史官及其所掌典籍之謂,因為周代的歷史掌於史官。錢氏所言,乃本章學誠官師合一的立場和史學考原的解釋,言之有徵。其次,“六經皆史”之“史”,又是指商周之古代有史而無經之謂。如章學誠《文史通義·解經上》:“六經不言經。”葉長青注曰:“孔子以前未有經名。”章學誠又曰:“至於官師既分,處士橫議,諸子紛紛,著書立說,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盡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藝而奉以為‘經’……六經之名起於孔門弟子亦明矣。”則此一“六經皆史”之“史”,與“經”相對,為章學誠考鏡源流的說法。最後,“六經皆史”之“史”,涉及章學誠之“空言”定義。章學誠之“空言”除了批判宋儒之“空言德性”外,亦包含其迴歸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之意。問題是此一場合的“空言”何謂?不僅僅指的是“歷史”之反義,即“言性命者必究於史”之意,更是指有德有位方可有“事”之意。就後者,一如章學誠所言:“若夫六經,皆先王得位行道,經緯世宙之跡,而非託於空言。”亦曰:“《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這一問題涉及章學誠對周公、孔子關係的看法。章學誠言若以一言“盡孔子之大”,“學周公而已矣”;並曰“周公集治統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極”。繼而又言:“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無可作也。‘有德無位’,即無製作之權。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謂‘無徵不信’也。……治教無二,官師合一,豈有空言以存其私說哉?……不得位而大行,於是‘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出於勢之無可如何爾。”
在章學誠看來,《春秋》到底是有德無位的孔子所作,而孔子作為學《尚書》和先王之道者,未能完全做到治道合一、官師合一。但是,毫無疑問《春秋》是周公舊典。若謂“周禮在魯”,《春秋》也並非“空言”。耐人尋味的是,在孔子是否為《春秋》作者問題上,章學誠一直閃爍其詞、不欲明言。要而言之,從章學誠官守私作二分、官師合一、治道合一的基本觀點,去理解其“六經皆史”命題,亦算是徵而有信。後人借題發揮闡發己意,則另當別論。

六、“二章”的集部批判與文學觀

(一)章學誠的“後世之文備於戰國”說
“文”的問題在二章處皆佔有重要位置。就章學誠而言,後世之文皆備於戰國,戰國之文源出六經,更多出於《詩》。“六經皆史”以《易》為“史”之首,但《文史通義》之“文”更多是以《詩》為“文”之源。置《易經》於六藝之首,《七略》以及《隋志》皆然。因此,在文章源流意義上,似可說《詩》方是一統全書之“文”。章學誠說:“或問:若是乎,三代以後,六藝惟《詩》教為至廣也。敢問文章之用,莫盛於《詩》乎?曰:豈特三代以後為然哉!三代以前,《詩》教未嘗不廣也。”可以看出,章學誠強調《詩經》(以下簡稱《詩》)影響之廣,力主《詩》為戰國文章之主要源流,既涉及狹義的《詩》的文本影響流變層面,亦涉及更廣義的詩性語言與語言信息傳遞關聯的理論層面。

對戰國之文何以多出自《詩》的問題,章學誠解釋說,原因在於戰國是“縱橫之世”:

縱橫之學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是則比興之旨,諷諭之義,固行人之所肄也。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行人,《周禮》載其“時聘以結諸侯之好。殷以除邦國之慝”,《七略》將縱橫家起源歸於行人之官。《七略》雲:“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焦循《正義》:“辭,謂解說也。命,教令也。”揣摩,裴駰《史記集解》:“《鬼谷子》有《揣摩篇》。”司馬貞《史記索隱》引王劭雲:“《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隋志》亦曰:“縱橫者,所以明辯說,善辭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章學誠應本於劉歆議論。程千帆按曰:“夫其揚厲敷張,恢廓聲勢,必以比譬之方,偶儷之體出之,乃能動聽。今傳《國策》,則其佳例。是古人口說之辭,反多偶儷,非必如或說之以文始若此也。”春秋時代的行人之官苦思如何“文其言以達旨”,理論上也是“文”與“達”的關係問題,即如何為文,以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影響並說服對方的問題。因此,必須處理好“言—文—旨”三者關係,這在春秋時期甚具現實意味。迨至七雄爭霸,行人的辭命更是登峰造極。章學誠引《論語·子路》,則在於強調《詩》與“政”、“比興”與“諷諭”的關係,揭示“達”或“對”,亦即語言信息傳遞與理解的關係。因此,《詩》的比興之旨尤為縱橫家所推衍,以達致“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的效果。章學誠所言之“委折”與“入情”、“微婉”與“善諷”的關係,可以看成文質不可二分或“修辭”與“立誠”不可二分的另一種表達。
章學誠從文學史、學術史角度重新定義“詩”:“學者惟拘聲韻為之詩,而不知言情達志,敷陳諷喻,抑揚涵泳之文,皆本於《詩》教。是以後世文集繁,而紛紜承用之文相與沿其體,而莫由知其統要也。”他認為《詩》有“言情達志,敷陳諷喻,抑揚涵泳”三個特點,並將其推而廣之,由《詩》而詩,再由詩而文,後世涉及此三種特點之文,皆可溯源於《詩》。因為理論上說,任何語言表現都涉及比喻性本身的運動,而如何設比賦喻、如何經營聲響格式,無不涉及語言接受者之理解、意義衍生等問題,都是廣義的詩學問題。若後世拘於聲韻判斷是否為“文”,也可理解為只以聲韻之文為“文”,此乃得《詩》之貌,而失《詩》之神。因此,可以理解為章學誠是在考鏡學術源流的更廣義層面上看待《詩》影響。
首先,章學誠溯文章之源為《詩》,而廣傳《詩》教者又推縱橫之士,以及縱橫之士所由出之行人之官,與其以《七略·諸子略》批判四部之子部亦不無關係。章學誠引用《論語·子路》“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並指出:

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雖或原於《書》、《易》、《春秋》,其質多本於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

在此,章學誠認為諸子學為官師合一的六經之流變,官師、治道合一時文質亦合一,而六經正是文質相得益彰的典範。諸子之學雖然各備其質,然而在“文”的均衡上皆必須藉助縱橫家。也就是說,縱橫家在令六藝之流裔“流傳”(傳遞)上功不可沒。戰國之世,縱橫家異常活躍,極倚文辭之力。因此,章學誠認為“戰國者,縱橫之世也”。章學誠視中國學術史為官守的專門之學走向民間、趨於衰敗的歷史,尤其著眼於這一過程中《詩》在文章流變上的獨特作用。在他看來,因為《詩》的特殊性質,三代之前《詩》教已經廣佈民間,迨至戰國之世,此一現象更因專門之學逐漸衰敗而趨明顯。在此,章學誠強調了諸子學在後世的變化,尤其與《詩》的關係,藉此強調《諸子略》之源流,以暗別於四部子部之蕪雜。如前所述,《七略》中諸子(九流十家)、兵書、術數、方技就佔四略,而在四部中此四略概被歸入子部。此一歸類法沒有充分考慮諸子之文與六藝、官守之學的流裔關係。
其次,章學誠從學術史角度強調後世之文皆源於六經,尤源於《詩》,備於戰國,更與其批判四部之集部有關。“是以後世文集繁,而紛紜承用之文相與沿其體,而莫知其統要也”之類說法,即是批判四部分類法之集部雜亂而缺乏梳理學術源流的考慮。《七略·詩賦略》一擴為《隋志》之四部分類法之集部,集部亦附帶道經、佛經,其中分總集、別集等。《隋志》曰:“總集者,以建安之後,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於是採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四庫》的集部則有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詞曲類。

至於四部分類法之集部的確立與“專家之學”衰敗之間的關係,章學誠如是說: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何謂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蛇龍之菹也。後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復遏也。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餘莫非辭章之屬也。而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別》,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別之義矣。

在章學誠看來,四部分類事實上貶低了《七略》中諸子與史學的位置,此亦為集部興盛的要因,所謂此消彼長,導致後世以蕭統《昭明文選》(以下簡稱《文選》)“序”所代表的“文學”標準,亦即與“史”絕然不“通義”之“文”。蕭統明言選文標準為“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而不收“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者,意即以有韻者為“文”,無韻者為“筆”,並推崇前者。這一看法在清中期為阮元所光大。阮元認為“必沈思翰藻,始名為文”,“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後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所謂“文”,必是“務協音以成韻”。這一類觀點亦為章太炎所力詆,此乃後話。在章學誠看來,“校讎心法”實蘊含評論、選別、取捨之意,是立足於專門之學的重要方法。也就是說,集部過於雜亂,有損於他心目中梳理“專家之學”的學術史流變思想。
西晉摯虞《文章流別集》承曹丕、陸機,一方面撰集古今文章,類聚區分以定體制;另一方面兼論得失。同時,如上所述,章學誠視文集之體、辭章之學興盛,與專門之學衰落,為此消彼長之因果關係,四部分類之集部之興之廣,為學術不振之結果。章學誠視經義、傳記、論辨三者分別為經學、史學、諸子學不專家而演變的結果。大而言之,集部的出現,是專家之文走向非專家之文的結果。自然,代表所謂“專家之文”者,其至高者為六經,次之者為六經流裔之諸子之文。這一看法基於官守之學的流變觀點,以史學標準為根本歸依。
在此,章學誠批判集部將“文學”從歷史(更具體說學術史)割裂開來考察、編目的傾向。這一割裂導致的結果是,視“流”之失者為“源”、目唯美者為“文”之主體。“流”之失者,指的是摯虞之《文章流別集》,甚至是蕭統之《文選》。章學誠此處梳理文章源流,客觀上也有不以清代桐城古文派及駢文派為文之正統之意。在章太炎看來,清代古文派目韓柳為祖,但在文字獄盛行的時代不可能有韓柳的現實性和批判性;駢文至上派目《文選》為祖,易求其文而失其質。這也是針砭後世之文失其學術性、批判力、現實性而趨於美學主義。雖然章學誠的政治性在文字獄盛行的清朝無法窺見,因此與章太炎沒有可比性,但至少在文與學相輔相成、文與質應相得益彰、文應致用等問題上,兩者相類。
(二)章太炎的集部批判及其“文”論
章太炎《國故論衡》也從探討文章流變的目的出發,批判性探討四部中“集部”與“文”的關係。《國故論衡·文學總略》雲:

《文選》之興,蓋依乎摯虞《文章流別》,謂之總集。……《七略》惟有詩賦,及東漢銘誄、論辯始繁,荀勖以四部變古,李充、謝靈運繼之,則集部自此著。總集者,本括囊別集為書,故不取六藝、史傳、諸子,非曰別集為文,其他非文也。

文與非文的問題,亦涉及文筆二分的問題,章太炎是在考察學術源流的語境中提出的。章太炎在1913年的演講中,亦曰:

自魏、晉以來,始有集名……至梁太子統,又擇其精者,別為一集,於是而有總集之目。總集者,所以去別集之繁冗,而便學者之誦習也。

李充、謝靈運在目錄學史上的貢獻見於《隋志》:“東晉之初,漸更鳩聚。著作郎李充,以勖舊簿校之,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充遂總沒眾篇之名,但以甲乙為次。自爾因循,無所變革。其後中朝遺書,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秘書監謝靈運造《四部目錄》。”章太炎關注的是如下三者之間的關係,“自魏晉以來始有集名”,“自晉以降,初有文筆二分”與自晉以降“集部自此著”。章太炎描述了“總集(《文章流別集》《文選》——引者注)而至四部之集部”的形成過程。除這一目的外,尚涉及何以為“文”問題。
首先,章太炎對集部及有韻方為“文”的批判,與章學誠有一定相通之處。其次,《七略》之《詩賦略》不等於集部,後者更廣更雜。最後,亦是重要的一點,章太炎批判只把文辭、韻文視為“文”的韻文、駢文至上觀點。如前述,章太炎所言之“文”與“非文”,源自蕭統以來文筆二分公案。阮元也認為,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必沈思翰藻,始名之為文”,“經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清末民初,劉師培承接阮元,重申有韻方為文之說,章太炎《文學總略》等文章頻論“文”之標準,明批阮元,暗批劉師培。章太炎力批唯《文選序》為尊的觀點,《國故論衡·論式》雲:“餘以為持誦《文選》,不如取《三國志》《晉書》《宋書》《弘明集》《通典》觀之,縱不能上窺九流,猶勝於滑澤者。”所謂“滑澤”,即指文辭之華麗,在此指並非文質相得益彰之“文”。章太炎高度肯定文與學不分的史籍之文,認為學術之文乃文質相得益彰。因此,在章太炎看來,與《文選》相比,《三國志》《晉書》《宋書》等更是文質彬彬。就學術史角度看,章太炎覺得上述史籍更具備“文”的價值,而這些史籍被視為遜於《文選》之“文”,其原因正是集部被視為“文”的象徵。因此,章太炎此說貌似對蕭統不公,實為解構長久以來的“文”之排他性“標準”。顯然,經史子集的四部分類法與文學史敘述、文學批評史敘述之間有著相當的關聯。
順便補充,《七略》之《詩賦略》與四部之集部尚有兩點不同:一是兩者目的不同,集部無章學誠所說的“論次專家之學”之考慮。二是《七略》中詩賦獨立成“略”,至四部而併入集部,實際上也矮化了“詩賦”,使詩賦不純,此與文集隨時間消長而內容漸豐不無關係。與章學誠不同的是,章太炎批判集部繁雜並非如章學誠出於集部不專家的理由,而是何以為“文”的問題,這一問題有晚清的語境,包含西學東漸的現實。
四部分類對於學術史敘述影響甚巨。首先,四部客觀上確立了以經學為首的分類法,這帶來了經學中心的學術史、思想史敘述,同時也容易令經學脫離其先王制度典章之本來面目,減弱其歷史性,而成為超越性的“經”。晚清經今文派藉助漢代公羊學言“經”為後世製法,正是此一超越性之表現。其次,四部分類法的特點之一是史學的獨立,表面上是史學獲得更為獨立位置,實則劉向、劉歆作為涵蓋性範疇、涵蓋性框架之“史”,在四部中黯然失色,經史兩大部類遂成無涉。再次是“集”亦蘊含“文”、“史”分離,“經”、“文”分離的前提。也就是說,經史子集四部之分,予人的印象是集部總括“文”,而其他三部非“文”,因此客觀上抹除了經、史、子三部共同的“文”的性質。最後,經史子集四分,強化了蕭統以來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的二分法。不僅是基本以詩賦為中心的集部,整個四部都涉及何為“文”的文學史標準與中國學術史的總體評價。
(三)二章文論之異同
章太炎雲:“我們普通講文,大概指集部而言,那經、史、子,文非不佳,而不以文稱。”這一引用必須在章太炎批判四部以及關於何以為“文”討論的語境中來理解。章太炎從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角度欲證明:四部之書,悉數皆文,而不獨集部;非但如此,經、子之文,乃千古高文。
《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主要探討中國傳統“文學”概念,一是為釐清與西方literature之同異;二是為力詆蕭統、阮元以“文辭”、“學說”並立的駢文至上觀點。章太炎提出廣義的“文”及“文學”概念:“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此一定義拆解“文”之畛域,自劉勰《文心雕龍》“文”之定義後可謂至為徹底者。在《國故論衡·文學總略》和演講《講文學》中,他提出了一個“文學”概念,以囊括整個學術史、史學敘述與文學史(嚴格意義上說,其“文學”、“史學”與“學術”不可三分)。並在此基礎上,提出有兩種文:無句讀文與有句讀文。前者為圖畫、表譜、簿錄、算草;後者又分為無韻文與有韻文。其中無韻文包含學說、歷史、公牘、典章、雜文、小說。郭紹虞指出,周秦的“文學”概念兼有文章、博學二義,文即是學,學不離文。准此,章太炎之“文學”乃是復古而求新的概念。如上所述,章太炎《文學總略》旨在批判蕭統、阮元、劉師培以駢文、韻文為文,責其徒立“文辭之文”與“學術”之二元對立。章太炎的“文學”概念,亦與其辨章學術淵源、考鏡文章流變的問題意識不可分割。其校讎學的討論本身並非純為目錄學而發,同時既是為批判今文學派,也是為釐清中國學術傳統與西方之同異,亦為批駁考據學內部阮元等人關於“文”的觀點。更與此相關,明治日本漢字翻譯詞的“文學”流入漢字圈,也是章太炎論辯“文學”概念的語境。
《國故論衡》中章太炎所論之“文”有如下特徵。一是以學術史視點追蹤文章流變,置“文”於中國學術史語境中。二是強調“流變”,亦是“史”之文、“文”之史,循文入史,史必由文。三是論爭語境中之“文”。具體有三個語境:其一,六經是否為“史”之爭論;其二,有韻之文與無韻之文、文辭之文與學術之文之二元對立的爭論;其三,西學之“文學”概念駸駸東來,晚清改良派人士裘廷梁等參照日本經驗、首倡文言合一(白話文運動),亡命巴黎的革命者吳稚暉等力主去除漢字、概用“世界語”。面對此局面,章太炎警惕削足適履的西化,強調中國傳統文史之獨特,旨在建構與變革中國有關聯的學術傳統。
二章的文學觀表現出如下同異。就兩者相通之處而言,第一,章太炎置《文學總略》於《漢志》以來的學術史語境中,表明章太炎之“文學”乃周秦之廣義的“文學”,因此,這一“文學”的探討必然與學術流變密切相關、不可分割。姚明輝言劉《略》班《志》時稱譽曰:“至東漢時,班固校書東觀及仁壽閣,乃本《七略》作此志。夫為學首宜明源流本末,言中國文學源流者,《藝文志》為最古。”“無此志,是中國無學術史矣!”值得注意的是,姚明輝在此將“中國文學”與“中國學術”等量齊觀,幾視為同義詞。“文”與“學”不可分之“文學”,正是廣義的、史家的校讎學自然而然的歸結。因此,章學誠、章太炎的“文學”之間有著相通之處。章學誠《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中》曰:

夫遷、固之書,不立《文苑》,非無文也。老莊、申韓、管晏、孟荀、相如、揚雄、枚乘、鄒陽所為列傳,皆於著述之業未嘗不三致意焉。不標《文苑》,所以論次專家之學也。

也就是說,專門之學也是“文”,反對文筆二分。非但如此,在章學誠看來,上述先秦諸子、司馬遷、班固之文,乃是千古高文。章學誠所言,可理解為其對文史二立思維的批判,與章太炎對有韻方為文的美學主義標準的批判有相通之處。章學誠對文史二立思維的批判,又常常被他表述為對文與學二立思維的批判,二者說的是類似的問題。這裡同樣可以看出二章之間的相通之處。
此“文學”,亦可見於章學誠《〈文學〉敘例》(1782):

文之與學,非二事也……而保氏申之以六藝,由是學立而文以生焉。專門守器,物曲人官,苟有所業,必有所長,得心應手,不能已於辭說,而況先王之道之大,天地民物之備,禮樂典章之著,性情心術之微,名物象數之博,君子學焉而無文以著之,則師無以教,而弟子亦無以傳習,以衍其學於無窮,是文者因學而不得已焉者也。

在此,章學誠強調了“學”、制度典章不可或缺的語言屬性,以及“文”在交互、傳遞(communication)上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他也反對“擷華棄實,使之即文為學”。章學誠並不是反對文辭之美,而是認為“志舉業者,得其潤色,已足異於眾矣”,警惕喪失倫理、政治關懷,耽於美學主義之文。這又與義理重構的問題相關。
第二,在文章源流上,二章皆推本《漢志》,因而觀點相類。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雲:“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專對。”然七國之際,縱橫家之說趨於恢張;“武帝以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橫既黜,然後退為賦家,時有解散”。故云:“縱橫者,賦之本。”賦家稍頹則有詩盛,文辭之類亦是“賦之末流”,故詩本縱橫。章太炎《國故論衡·論式》亦云:“凡立論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縱橫。”“大抵近論者,取於名;近詩者,取於縱橫。”如前所述,類似說法頻見於章學誠。如章學誠雲:“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人不知也;其源多出於《詩》教,人愈不知也。”又曰,“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國諸子”,“賦者,古詩之流”。顯見二章之間,觀點相去不遠。
第三,章學誠強調縱橫家源流,客觀上有相對化駢文至上派以《文選》為祖的意義。這一點上,二章是一致的。章學誠曰:“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別》,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別之義矣。”章學誠對《文選》的相對化,雖與章太炎之見內容、語境迥異,觀點卻相類。此一觀點,客觀上批判了阮元韻文駢文至上的觀點。
章學誠對“詩”不作狹義理解,而是定義為“言情達志,敷陳諷諭,抑揚涵泳”三要素,與其中任何一個要素有關的“文”,都可視為具有“詩”的特點,從而從文章源流角度有跡可循。這一觀點同樣可以視為對文筆二分、駢散對立觀點的批判。類似觀點在章太炎的文學觀中不難覓見。比如章太炎在《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中,從文章源流角度批判文筆二分的觀點:“戰國縱橫之士,抵掌搖唇,亦多積句。是則耦麗之體,適可稱職。乃如史官方策,有《春秋》《史記》《漢書》之屬,適當稱為文耳。由是言之,文辭之分,反覆自陷,可謂大惑不解者矣。”
但是,另一方面,章學誠、章太炎在文學問題上也存在不同之處。首先,在對魏晉之文的評價上,二人迥然有異。章學誠曰:“魏晉之間,專門之學漸亡,文章之士以著作為榮華……文章無本,斯求助於詞采。纂組經傳,摘抉子史。”顯然他是出於專門之學的角度,對魏晉之文整體作出較為負面的評價。章太炎推崇秦漢之文,但更為推崇三國魏晉之文:“初為文辭,刻意追躡秦漢……知東京之文不可薄,然崔寔、仲長統尤善。既復綜核名理,乃悟三國兩晉間文誠有秦漢所未逮者。”《國故論衡·論式》雲:“魏晉之文,大體皆埤於漢,獨持論彷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又曰,“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窺六代學術之本,惟欲厲其末流”,“或言今世慕古人文辭者,多論其世,唐宋不如六代,六代不如秦漢”。在魏晉秦漢之文評價上,二章差別不難窺見。

其次,與章太炎不同的是,章學誠在“文”的論爭中,不知不覺確立了“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的二元對立。《答問》篇雲:

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藉制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為己制,則人皆以為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

哲學上說,任何二元對立,必然包含如下前提:以切割方式區分(簡化)二元,令二元截然對立,最終中心化其中一元。章學誠的二元對立框架亦無例外,其中心便是“著述之文”,貶低“文人之文”。類似說法如“文非學不立,學非文不行”,理論上看,“文”未必“非學不立”,“學”卻是“非文不行”。這一“文”當然不必如阮元通過蕭統所推崇的“沈思翰藻”方為“文”、有韻方為文之“文”,相反,應是如章太炎所說的“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章太炎說:“或言學說、文辭所以異者,學說在開人之思想,文辭在動人之感情。雖亦互有出入,而大致不能逾此。此亦一偏之見也。”應該說,章太炎在“文”論上遠比章學誠嚴密、高明,因為他避免了二元對立、“一偏之見”的理論預設。
最後,正如反覆強調的,在章太炎主張革命之“文”上,章學誠之“文”又非可同論。章太炎“文”之主張,乃是其與國內層面之專制、國際層面之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凜然對峙的產物。本文待後論及的“小說”,也是二章之“文”的另一區別。

七、章太炎的小說家論與章學誠的方誌論

(一)章太炎之“小說”與章學誠之“方誌”
就十家九流之一的小說流變問題,章太炎《原經》雲:

言六經皆史者,賢於《春秋》製作之論,巧曆所不能計也。雖然,史之所記,大者為《春秋》,細者為小說,故《青史子》五十七篇,本古史官記事。……是禮之別記也,而錄在小說家,《週考》《周紀》《周說》亦次焉。《周說》者,武帝時方士虞初以侍郎為黃車使者,採閭里得之。今之方誌,其族也。《周官》:“誦訓,掌道方誌以詔觀事,道方慝以詔闢忌,以知地俗。”“訓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與其上下之志,誦四方之傳道而觀新物。”唐世次《隋·經籍志》者,以是為小說根本。區以為事,《南州異物》《南方草木》,則辨其產;《荊楚歲時》《洛陽伽藍》,則道其俗;《陳留耆舊》《汝南先賢》則表其人。合以為志,《周紀》之屬以方名,故諸雜傳、地理之記,宜在小說。儀注者,又《青史氏》之流,今世所錄史部,宜出傅小說者眾矣。《周紀》諸書,據偏國行事,不與《國語》同錄於“春秋家”者,其事叢碎,非朝廷之務也。

章太炎演講中談論過“小說”問題,可用作這段引文之解說:“考《漢書·藝文志》已列小說於各家之一,但那只是縣誌之類,如所謂《週考》《週記》者。最早是見於《莊子》,有‘飾小說以幹縣令’一語。這所謂小說,卻又指那時的小政客不能遊說六國侯王,只能在地方官前說幾句本地方的話。這都和後世小說不同。”這裡的“小說”,一是指莊子“飾小說以幹縣令”的“小說”,是以瑣屑淺薄的言論(“小說”)以追求“縣令”;二是指《週考》《週記》等的“縣誌”之類。
章太炎對小說的定位,首先,倘若《春秋》乃“史”之“大者”,“小說”則可謂“史”之“細者”。何謂“細”?章太炎未有明言,暫可理解為地方性、具體性之類。但小說最初也作為古史,被視為禮之別記,有教化四方之民之用。其次,《周紀》乃是“今之方誌之族”,“非朝廷之務”,顯然不無批判章學誠“史不可私作”之意。再次,章太炎此處論及小說,也旨在回應章學誠的方誌觀。章學誠反對將方誌歸入地理類:“方誌如古國史,本非地理專門。”他批評戴震將方誌歸入地理,而認為方誌是古國史之重要構成:“郡縣異於封建,方誌不復視古國史,而入於地理家言,則其事已偏而不全。且其書無官守制度,而聽人之自為,故其例亦參差而不可為典要,勢使然也。”葉瑛指出,自《隋志》以下,方誌之書,均著錄於史部地理類。方誌未被視為古國史,所以才列入地理家。重申方誌的地位被認為是章學誠校讎學的貢獻。正如劉鹹炘所言:“前人皆以方誌入於地理,不知其兼存文獻,乃古國史、土訓之遺,非地理書也。其義例自章實齋始明。”章學誠認為方誌應該是國史的憑據,“今之所謂方誌,非方誌也”,“蓋方誌亡而國史之受病也久矣。方誌既不為國史所憑,則虛設而不得其用,所謂‘觚不觚’也,方誌乎哉”!章學誠認為沒有方誌支撐的國史容易變成“虛設”,不為國史所用,則不成方誌。
章太炎並不同意章學誠關於方誌的觀點,認為《週考》《周紀》《周說》應歸於小說家,亦相當於方誌。雖然《周紀》也是採風的結果,但是“其事叢碎,非朝廷之務也”。假若按章學誠的說法,這些都是方誌,而方誌為古國史之重要部分,應該與《國語》等國別史同列於春秋家。這顯然與認為方誌應該列於小說家的章太炎差別較大。章太炎的觀點,是以《七略》九流十家中的小說家囊括方誌。或許可以理解為,章太炎的“小說家”更為廣義,甚至完全可以包括“方誌”,他關注的是小說在四部分類之後被矮化的問題。
章太炎對章學誠過於高揚方誌不以為然,因為這涉及春秋國別史之《國語》在目錄學中的地位問題。《國故論衡·原經》雲:

故國別以為史,異於猥蕞小侯。……其他方誌、小說之倫,不得以《國語》比。宋世范成大志吳郡,猶知流別。挽世章學誠、洪亮吉之徒,欲以遷、固之書相擬,既為表、志、列傳,又且作紀,以錄王者詔書,蓋不知類。

章太炎認為“猥蕞小侯”之方誌與小說兩者地位,與《國語》地位不可相提並論,因此在校讎目錄上不可如《史記》《國語》般列於《七略》之《春秋》流別。這亦是章太炎不同意章學誠方誌看法的重要背景。
總之,章學誠高揚方誌,認為方誌應該列在《六藝略》的《春秋》類,而章太炎則不認同,認為方誌應該包括在“小說”中,因為兩者的內容和性質相似。念及《七略》之《諸子略》為六經流裔,其地位之高已是一目瞭然。
(二)章太炎的“小說”定義與評價
小說家為九流十家之一,但《漢志》對小說描述甚為簡單: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採,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按《漢志》主張,諸子九流十家皆各出自一官,但小說家所自出之“稗官”何指,有不同理解。三國如淳注《漢志》謂:“《九章》‘細米為稗’。街談巷說,其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漢志》所載先秦小說有《週考》《青史子》《宋子》,除劉勰《文心雕龍》之時猶存一卷,其他皆不存。餘嘉錫指出,諸子十家,九流自儒家以下,所出之官,皆有所考,獨小說家出於稗官,其名不見於先秦古書。因此,“稗官”何指,先秦“小說”何謂,遂成難題。與如淳上述解釋不同,章太炎曰:“稗官為小官近民者。”一反如淳注“稗”為“細碎之言”。章太炎的訓詁,應本顏師古。餘嘉錫亦言:“師古以稗官為小官,深合訓詁。”
小說家雖然屈居九流十家之第十家,但與其他九家一樣,“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正如餘嘉錫所指出,小說家“欲因小喻大,以明人事之紀,與後世之搜神志怪,徒資談助者殊科,此所以得與九流同列諸子也”。同時,餘嘉錫指出,後世小說地位被矮化,與如淳的誤讀不無關係:“自如淳誤解稗官為細碎之言,而《漢志》著錄之書又盡亡,後人目不睹古小說之體例,於是凡一切細碎之書,雖雜史筆記,皆目之曰稗官野史,或曰稗官小說,曰稗官家。不知小說自成流別,不可與他家相雜廁。”總之,《漢志》小說家列於諸子九流十家之一併非偶然。在考鏡學術源流中強調小說家應有的定位上,餘嘉錫同於章太炎而異於章學誠。
章太炎強調九流中“小說”與唐以後傳奇乃至清代小說的概念區別,對唐代以後的“小說”,章氏評價不高。其原因在於章太炎論“小說”,以《漢志》之“小說家”為標準,兩種“小說”在章太炎看來乃是同名異實:

又小說者,列在九流十家,不可妄作。上者宋鈃著書,上說下教,其意猶與黃、老相似,晚世已失其守。其次曲道人物、風俗、學術、方技,史官所不能志,諸子所不能錄者,比於拾遺,故可尚也。其下或及神怪,時有目睹,不乃得之風聽,而不刻意構畫其事。其辭坦迤,淡乎若無味,恬然若無事者,《搜神記》《幽明錄》之倫,亦以可貴。唐人始造意為巫蠱媟嬻之言,晚世宗之,亦自以小說名,固非其實。

章太炎因為強調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說地位,出於目錄學角度的學術史立場,自然認為後世小說“妄作”。此說當否,應在章太炎目錄學角度的學術史脈絡中看待。章太炎尤其強調小說在風俗、教化方面的意義。就章太炎目為小說家典範的宋鈃而言,《漢志》有《宋子》18篇,班固注云:“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循班固注查《荀子·非十二子》,明宋鈃與墨家代表墨翟同列。可見,小說家成為九流十家之一家,絕非偶然,也與後世小說予人的印象,大相徑庭。
必須指出的是,章學誠本不重視小說家,《文史通義》論及小說僅寥寥三四處,評價亦不高。如章學誠曰:“小說出於稗官,委巷傳聞瑣屑,雖古人亦所不廢。然俚野多不足憑,大約事雜鬼神,報兼恩怨……蓋自稗官見於《漢志》,歷三變而盡失古人之源流矣。”對小說的理解顯然不本於如淳的解讀。葉瑛注曰:“三變”者,小說根據史事,雜採稗野,以敷演成文者曰演義;自小說而傳奇而演義詞曲,三變而失其原指。章太炎則頻論小說,並旁及修正章學誠之方誌定位。但是,章太炎並非貶低方誌,而是反對章學誠歸方誌於《國語》之類。同時,章太炎“小說”,是否刻意區別於對應“the novel”之翻譯概念的“小說”,尚未有證據,卻是可以順理推測的。《國故論衡》初刊於1910年。章太炎數次旅居日本,最長的一次,始自1906年7月,至1911年11月止。彼邦自坪內逍遙1885—1886年發表批評文集《小說神髓》,否定傳統小說,主張源自西方的寫實主義小說後,小說勃興,至章太炎旅日之時已蔚為大觀。翻譯概念之“文學”以小說為中心,亦已久矣。這一影響延至中國。《國故論衡》即寫於汲汲於西化的明治日本,太炎不能不有所感。章太炎認為小說為史,方誌也與小說有關,主張廣義的原有“小說”概念,畢竟方誌盡錄古今之事。章太炎對方誌的認可,也許與章學誠的影響相關,卻是以小說納方誌。此亦與章太炎的孔子評價有相通之處。章太炎對孔子讚譽之一便是學在民間,反對官方控制學術。既然修史者不必名在史官,小說又屬史,則民史成為可能。章太炎固然認同劉歆、章學誠所主張的六經、諸子在源流上出於官守(諸子出於王官說),卻反對章學誠所持見之史不可私作,力詆歷史記載官守化。從這個意義上說,章太炎對先秦小說的推崇固然旨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亦與其推崇“民”的政治思想不無關係。就後世“小說”與“史”的關係,乾嘉考據學家王鳴盛評宋代歐陽修史學曰:“何義門謂歐公《五代史》亦多取小說。何說確甚……大約實錄與小說,互有短長,去取之際,貴考核斟酌,不可偏執……然則採小說未必皆非,依實錄未必皆是。”章太炎因目錄學中“小說”為九流十家之一,為六經流裔,固對後世小說刻意貶低,純粹是以示兩者“小說”不同而已。毫無疑問,按照章太炎的標準,史莫由文,文莫非史,則後世“小說”亦不可小覷。

八、章太炎目錄學思想的影響與意義

(一)對清末民初學術史的影響
章太炎高評《七略》的學術史著述影響延及清末民初學術。王重民指出:“章學誠‘六經皆史’的學說,過去有不少的經學家、史學家都做過一些解釋,但沒有人從他的目錄學思想方面著想過。”王氏此言甚是,但是顯然忽略了章太炎。念及目錄學及劉向、劉歆在章太炎著述中的重要位置,亦念及章太炎對“五四”一代的巨大影響,王氏的忽略多少令人費解。王氏與胡適相交甚篤,晚近更有《胡適王重民先生往來書信集》為證。胡適對《國故論衡》讚譽有加,與之相交甚篤、專治目錄學的王重民卻不提及,委實耐人尋味。
與王重民有別,與章太炎關係密切的《國粹學報》於光緒三十一年《發刊辭》曰:“自漢氏後二千餘年,儒林文苑相望而起,縱其間遞興遞衰,莫不有一時好尚,以成其所學之盛。然學術流別,茫乎未聞。惟近儒章氏、龔氏崛起浙西,由《漢志》之微言,上窺官守師儒之成法。較之鄭、焦,蓋有進矣。”強調承接劉歆、鄭樵、焦竑、章學誠、龔自珍以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譜系。應該注意的是,《國粹學報》同人無疑是20世紀中國最大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運動群體,也是近代中國重要的學術史中心之一。這一中心與運動的形成,多拜章太炎、劉師培等所賜。其影響自清末延及“五四”時代,誠不可忽視。就章學誠著作於民國的影響而言,王汎森認為,傅斯年早年疑古,後來由疑古轉向重建,在此過程中章學誠的影響甚為重要;不僅如此,劉鹹炘《推十書》、羅根澤《戰國前無私家著作說》、孫德謙《古書讀法略例》、餘嘉錫《古書通例》,莫不與章學誠的影響有關。
井上進梳理章學誠“六經皆史”說在道光中期至咸豐初年的影響譜系為:焦循—龔自珍—蔣湘南—張宗泰—沈復粲—譚獻—朱一新。他注意到《文史通義》《校讎通義》刊行後,“六經皆史”說信奉者多為今文學派學者(如龔自珍、譚獻等),因而強調章學誠學說對今文派的意味,亦即《文史通義》展示了以不同方式求義理的可能,以及試圖超越漢代以來學術傳統的嘗試。就此,錢穆甚至說,“定庵為文,固時襲實齋之緒餘者”。井上進整理的“六經皆史”接受系譜,一定程度上令人對清代道光後今文派的一般印象有所調整。比如龔自珍通常被認為是今文派,但是,其“六經皆史”看法顯然與經古文派“六經皆史”不無相通之處。以“派”為分析單位固然便利,卻常常無法說明細部。章太炎亦曰:“龔自珍不可純稱‘今文’,以其附經於史,與章學誠相類,亦由其外祖段氏‘二十一經’之說,尊史為經,相與推移。”但是,正如張榮華所指出的,談論這一譜系不可不注意如下事實:不同時間中不同處境的學者對“六經皆史”說的議論見解存在歧異,包括“經”、“史”的內涵和外延變動不居,不可輕易等同視之。
此處想闡明的是,民國這一譜系與清末學術史的連續和斷裂。民國伊始,張爾田《史微》頗受《文史通義》影響。張爾田書中曰:“試以六藝徵之,《周易》為伏犧至文王之史,《尚書》為堯舜至秦穆之史,《詩》為湯武至陳靈之史,《春秋》為東周至魯哀之史,《禮》《樂》為統貫二帝三王之史。”梁啟超甚至譽章學誠《文史通義》“實為乾嘉後思想解放之源泉”。“六經皆史”說所帶來的經學祛魅化,與梁啟超的“思想解放”容易接合,也與科學、知識譜系的問題、西學的對話問題等中國現代性問題有著某種親和關係。對梁氏而言,最具有直接意義的,是其“新史學”與經學權威崩潰之間的關聯。曾任《國粹學報》編輯的胡樸安在20世紀40年代出版的《周易古史觀》中說:“六經皆史,章實齋尚是一句空言,必如是實實在在證佐出來。”顯見“六經皆史”討論的持續。
進入20世紀,中國目錄學傳統所承載的文言文學術漸不敵學術西化,尤其步武西方的白話文學術的確立,令中國學術鉅變。此時,章太炎與章學誠的《漢志》或《七略》復古主張,亦越發不可能。經學至現代一變為史學。周予同認為,接受今文經學啟示而建構現代史學的,有梁啟超、夏曾佑、崔適;而接受古文經學啟示、建構現代史學的是胡適,但胡適先宗古文派,後轉而取資漢學今文派。一變經學為史學,固然符合發端於章學誠、闡發於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觀點,但是這一史學既非章學誠之“史學”,亦未必是章太炎心目中的“史學”。因為嚴格講,史學至現代更趨於史料學。尤其地下考古史料之踵現,一如王國維所強調的“二重證據法”,既符合傳統史學徵而有信的原則,又切合章太炎所提倡的實事求是學風。但是,傅斯年“史學便是史料學”、蔡元培“史學本是史料學”等說法,實離二章之“史”越來越遠。王汎森對這一說法予以理解之同情,他指出,理解新史料必須理解舊史料是什麼;明儒在心學影響下認為“心”方為知識最終的源泉與根據,清儒則認為經書上的知識方為知識的根據,除此之外的文獻及實物,包括子書、佛藏、道藏等,莫不是經書之附庸。也就是說,胡適、傅斯年、蔡元培等史學乃史料學的論斷,是拆解清代經學的歸結。若是如此,不得不說是矯枉過正了。無論如何,二章卻為經學的史學轉變甚至史料學轉變,不期然做了理論準備。井上進指出章太炎、劉師培等以《國粹學報》為中心形成的章學誠“六經皆史”說闡釋的影響,並稱章太炎為經學變史學的準備者、經學的終結者。因為共同的學術資源劉歆,章太炎對章學誠的關注變得必然。
史學至近現代變為以史料學為主流,與胡適不無關係。胡適論及章學誠“六經皆史”時說:“《周易》一書更不容易看作‘史’,故先生的《易教》篇很露出勉強拉攏的痕跡。其實先生的本意只是說‘一切著作,都是史料’。”若此,則“六經皆史料”了。按章學誠的解釋,《易》不僅是周公舊典之一,也是言通論變的理論著作,又豈止是史料?但胡適這一解讀富於象徵意義。雖然中國“史”學傳統源遠流長,但近代以來已被納入西方影響之下的史料學之中。同時,胡適得章太炎之諸子學等“國故”研究的啟示,試圖確立其“中國哲學”敘述。但是,文、史、哲、語言學四分、互為藩籬的現代人文學術制度就此確立,而“史”與“哲”本應共有的“文”的語言性質,亦不復見。章學誠、章太炎的討論對今日學術當有不期然而切中之效。
另一方面,章學誠在現代廣受關注,與章太炎、胡適等的推廣有一定關係。胡適的章學誠年譜,則與內藤湖南有關。內藤湖南是日本學界章學誠研究的有力推動者。胡適的“章學誠”,實際上不無胡適的“章太炎”影子。章太炎是乾嘉樸學的最後傳人,而內藤、胡適都與乾嘉學風有關。但是,胡適與章太炎的章學誠解釋顯然南轅北轍,他有著與章太炎迥異的思想史、學術史使命。比如,前面提及的胡適《章實齋先生年譜》所解釋的“六經皆史料”說,可謂“史學即史料學”的典型觀點。張京華論及胡適與何炳松借章學誠等闡發“史學即史料學”的觀點,認為胡、何假國故之名行新學之實,此處不贅。總而言之,史學一變為史料學,應是章太炎不虞之變。
至於胡適的章太炎理解究竟如何,則又是另一問題。正如朱維錚指出,儘管胡適私淑漢學,對清學史尤其晚清學術史未必瞭解很深。朱維錚的理由是胡適封吳虞為“隻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卻不知章太炎發表《訂孔》,且引起“群言相率詆孔子”的轟動效應。稍作補充,胡適過於強調吳虞在“打孔家店”中的作用,表明他未必充分意識到乾嘉以後的清代學術史是一個慢慢解構孔子中心地位的過程。不僅章太炎,其論戰對手康有為在解體孔子至尊地位方面的作用亦不容忽視。一如梁啟超所言:“有為、啟超皆抱啟蒙期‘致用’的觀念,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業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此外,如果胡適對清學史瞭然在心、對章學誠的理解更準確的話,就不會反對章學誠的“諸子出於王官”說了。畢竟,“諸子出於王官”說乃《漢志》觀點,為章太炎等拳拳服膺。由此似乎亦可窺見胡適的章太炎理解。
(二)“廣義之史”與“廣義之文”
錢穆嘗言:“今論太炎學之精神,其在史學乎!”與章太炎相類的是,錢穆為學精神也正在史學,無蹈空騖虛之觀念論色彩,故有此惺惺相惜之言。而追求歷史的可能,以史為法,可謂是錢穆與章學誠、章太炎相通之處。錢穆對學術最大的貢獻,筆者以為正是學術史,此又通於章太炎。錢穆頗受章學誠影響,亦見於其1977年為《記〈鈔本章氏遺書〉》所作“附記”。
章太炎1902年8月8日《致吳君遂書》言及章學誠與戴震的關係:

麟家實齋,與東原最相惡,然實齋實未作史,徒為郡邑志乘,固無待高引古義。試作通史,然後知戴氏之學,彌侖萬有,即小學一端,其用亦不專在六書七音……惟文字語言間留其痕跡,此與地中僵石為無形之二種大史。

這裡耐人尋味的,是章太炎對小學的定位,以及與此相關的“史”的定義。章太炎在信中接著說:

下走之於實齋,亦猶康成之於仲師,同宗大儒,明理典籍,宗仰子駿,如晦見明,私心傾向久矣。獨於是論,非所循逐,亦自謂推見至隱之道,較諸吾宗差長一日也。

此處表明章太炎對章學誠的關注。但是,章太炎無法認同章學誠對戴震的頻繁駁難。章學誠《記與戴東原論修志》曰:“戴君經術淹貫,名久著於公卿間,而不解史學。”就戴震與狹義之“史”的關係,亦不可謂章學誠說法毫無是處。章太炎駁論章學誠攻訐戴震不諳“史”,遂有“文字語言”與“地中僵石”實為“無形之二種大史”的宏論。“文字語言”為其中一種“大史”,實是以小學為始基的考據學立場的史家宏論,按照章太炎的標準,戴震當為最大史家之一。而小學訓詁,恰是章學誠的弱點。“推見至隱之道,較諸吾宗差長一日”顯示出章太炎的自負:雖同宗劉歆,但在小學源流、哲學義理上,自己卻超過章學誠。
然而,章學誠未嘗沒有類似章太炎廣義之“史”的認識。章學誠致孫星衍《報孫淵如書》(1788)雲:

愚之所見,以為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六經特聖人取此六種之史以垂訓者耳。子集諸家,其源皆出於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別,故於天地之間,別為一種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種門戶矣。此種議論,知駭俗下耳目,故不敢多言。

此自然是在重申“六經皆史”論斷。《四庫》的四部法不僅是四庫館開館的方針,也是欽定分類,上承荀勖以來的分類主流。章學誠學術上無屈從“四種門戶”之意,更徹底提出:“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其廣義的“史”亦炳炳可見。四部中專立一“史部”,則其餘三者非史。同理,以“集部”收文集,亦予人其餘三部非文的印象。二章遵從《七略》不專門列“史”,正是天下之書,莫不是史,又莫不是文。也因為天下文章皆“文”,集部的設立,也就變成多餘的“雜部”了,因為集部予人相當於今日“文學”概念所含內容的印象。因此,章學誠“盈天地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的說法,與章太炎所謂“著於竹帛者皆為文”不謀而合。兩者並而視之,則“文”即“史”、“史”亦“文”,兩者所說似異而實同。
不難看出,章學誠的“史”有廣義與狹義兩種。就其狹義者說,首先,“史”並非私作,乃是周公舊典,或官師合一的三代之史。其次,相對於“文”的“史”,即戰國及以後私作與官守兼備之“史”。“史”又含史料之義。就此,章學誠擴大史料來源,除承接鄭樵強調州郡方誌與金石圖譜的重要性外,亦強調詩文歌謠作為史料來源的重要性,這一點在考察章學誠“文”與“史”相疊合上,亦值得注意。就廣義的“史”而言,此一“史”,乃是作為方法的“史”,也正是章學誠所說的“史學”。
章學誠《亳州志掌故例議下》又云:“今之方誌猥瑣庸陋,求於史家義例,似志非志,似掌故而又非掌故……夫治國史者,因推國史以及掌故,蓋史法未亡,而掌故之義不明,故病史也……夫志者,志也。其事其文之外,蓋有義焉。”需注意章學誠對史學的定義,“志者,志也”,第一個“志”為史志之意,第二個“志”與為史者的主體性有關。周予同指出,章學誠的史學,根本正在於“義”,此一“義”是《春秋》“筆削”之意,而章學誠“史學”的“義”或稱“史意”,也就是章學誠的“道”。倪德衛曾指出,章學誠在將歷史視為道之顯現這一點上,乍一看不免令人聯想起黑格爾及其絕對精神,但更像歐洲人文主義傳統中的維科(Giambattista Vico)。維科於西方傳統有如下論斷:人創造歷史,上帝創造自然,所以人瞭解歷史甚於瞭解自然。維科此言在西方思想史中影響深遠,常為思想史家所樂道。假如我們姑妄視朱子為中國的黑格爾(即形而上學的高峰),那麼將章學誠與維科相提並論,也可算是來自域外中國史研究者的不虞之譽了。

九、章太炎學術史著述的學術和思想意義

周作人曾作如是言:

按道理說,桐城派是應歸屬於文學中之古文方面的,而他們自己卻不以為如此……他們不自認是文學家,而是集義理,考據,詞章三方面之大成的。本來自唐宋八大家主張“文以載道”而後,古文和義理便漸漸離不開,而漢學在清代特佔勢力,所以他們也自以懂得漢學相標榜。實際上方姚對於考據之學卻是所知有限得很。

周作人所言表明,清代學人多贊同義理、考據、文章三者不可分割,否則就不會有桐城派這一附會了。梁啟超言及桐城派方東樹詆戴震甚力時曰:“其時與惠、戴樹敵者曰桐城派。方東樹著《漢學商兌》,抨擊不遺餘力……漢學固可議,顧桐城一派非能議漢學之人。”其意與周作人相去不遠。梁啟超認為:“‘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於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也。”本文以義理、考據、詞章三者關係以及清代學術與宋學的關係,總結章太炎學術史研究的思想史及學術史意義,這一點也是為了避免漢宋二元對立或漢學內部今古文經學二元對立的敘述框架。
清儒對宋學的批判,與其說是在否定義理,莫若說是在否定宋儒的方法論。《文史通義》書名既可理解為“文”與“史”之“通義”,又可理解為以“文史”來“通義”,亦即建構義理。宋代張載“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深入後世士人內心。宋學反映了有著道統意識的宋代知識階級的意氣風發和自信。但是,在政治上較之宋代遠為專制的清代,朱子學哲學、思想體系過於空疏,無法如宋代士人般介入現實,只能作為了無建樹的官方哲學而存在。此外,朱子學以及陸王心學(尤其後者)明顯忽視了“文”之語言問題。正如顧炎武所慨嘆:“今之言學者必求諸語錄,語錄之書始於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語錄幾於充棟矣。”須知,宋學先驅之一的胡瑗尚認為聖道有三方面:體、用、文。“體”、“用”概念源自佛學,顯示宋學與佛學的複雜關係,而“文”表明韓愈以來在文道關係上問題意識的延續。但宋代以後“文”的意識越來越弱,尤其在不立文字的禪學影響下,迎來語錄體大行其道的時代。在此意義上,方苞、姚鼐等代表的桐城派延續朱子學影響,以明道為己任,多少也算是解決了“文”的問題。另一方面,考據學、目錄學實事求是的方法論對宋學的挑戰越演越烈。同時,汲汲於煩瑣考據而無義理建樹的考據學又成為新問題。
宋學建構義理的使命,為明代心學所承擔,而心學又是儒學受佛學(禪學)進一步刺激的產物。晚清章太炎的義理構建以小學為始基,融佛教唯識學、史學、諸子學為一體,並將其發展為自成一體的獨特思想體系,以此建立革命道德學說。另一方面,正如皮錫瑞所言:“宋儒之經說雖不合於古義,而宋儒之學行實不愧於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獨得之處。”偏於清學中漢學古文學派的章太炎,還是以嶄新的方式延續了朱子學成德之學的使命。宋代所謂“新儒家”的嶄新之處,亦在於綜合佛教、道家哲學入儒學。雖然時代不同、框架迥異,此又是考據學傳人章太炎與宋儒不虞之共通處。章太炎之複雜亦由此可窺。
梁啟超有言:“有清二百餘年之學術,實取前此二千餘年之學術,倒卷而繅演之,如剝春筍,愈剝而愈近裡。”中國兩千多年學術傳統,正是“倒卷而繅演之”的傳統,亦即一由複雜解釋譜系所構成的層累解釋傳統。《七略》的目錄學學術史傳統在清中期被章學誠等重新光大,又在清末被章太炎繼承,即屬一例。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史分析顯示,不僅“儒學”需要通過“倒卷”來重新定義,儒道釋三分也頗可商榷,至於強分畛域的現代學術制度,更難以全面把握中國學術史譜系。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傳統至今業已弱化。若言今日學術為無源之水,當有失公允,因為猶可徑取舊學,間法西學。但是,今日學人兩頭不到岸,尤其缺乏自有根基去取法西學,亦是不爭的事實。中村正直1875年嘗曰:“餘近聚徒教授,而深悟於洋學者之不可不修漢學也。無漢學而從事洋學者,勤苦五六年,尚不能敵修漢學者之一二年。洋學進步之遲疾,視漢學得力之淺深。蓋漢學之有益於人如此。”傳統學養根基乃是消化、吸收西學的必要條件,而這正是今日學人相對於清末民初學人較為缺乏的。重審章太炎以目錄學為視角的學術史著述,也許正可於此提供歷史借鑑。
作者林少陽,系澳門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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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湘 宇
校審:小 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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