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試不第的陳人傑寫了31首《沁園春》,不到26歲便與世長辭,是南宋詞壇最短壽的詞人之一。
隨著宋蒙戰爭局勢每況愈下,這位年輕詞人的作品充滿時局的緊迫感,痛斥南宋統治者腐朽無能,說出黎民百姓想說而未說出的話:
誰使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悵晨星殘月,北州豪傑;西風斜日,東帝江山。劉表坐談,深源輕進,機會失之彈指間。傷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風寒。
說和說戰都難,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嘆封侯心在,鱣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渠自無謀,事猶可做,更剔殘燈抽劍看。麒麟閣,豈中興人物,不畫儒冠。
這首《沁園春·丁酉歲感事》,寫於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年),陳人傑當時年方弱冠。
這一年,蒙古帝國窩闊臺汗分兵兩路南下,抄掠宋境,宋軍節節敗退。
一個屬於詞的時代,在戰火與苦難中逐漸走向落幕。
釣魚城一聲炮響
有學者將歷時近半個世紀的宋蒙戰爭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端平元年(1234年)六月至八月,宋軍聯蒙滅金後,乘勢收復河南三京。
第二階段是,端平二年(1235年)至淳祐八年(1248年),宋蒙戰爭全面爆發,面對如狼似虎的蒙古軍,宋軍在四川、京湖、兩淮戰場展開保衛戰。作為抗蒙防線的設計者之一,南宋名將孟珙曾統御南宋邊境三分之二的戰線,他尤其重視巴蜀與襄樊的防線,指出“襄、樊為朝廷根本”,針對川蜀防線提出了“上流備禦宜為三層藩籬”的理論。
第三階段是,寶祐五年(1257年)十二月至景定元年(1260年),這一時期,在四川發生了王堅指揮的釣魚城保衛戰,在荊襄有賈似道指揮的鄂州保衛戰。
第四階段是,宋度宗鹹淳四年(1268年)九月至九年(1273年)二月,最著名的是襄陽之戰,宋蒙圍繞著襄陽、樊城展開生死攸關的攻防戰。
第五階段是,鹹淳十年(1274年)九月至德祐二年(1276年)三月,元軍攻破襄陽後開始沿長江拉開戰線,最終佔領臨安(今浙江杭州),瓦解了南宋政權。
第六階段是,景炎元年(1276年)九月至祥興二年(1279年)二月,閩、贛、粵戰爭,包括最後的崖山海戰。
蒙古軍摧枯拉朽席捲大半個世界,從來沒有遭遇這樣頑強抵抗的硬骨頭。
宋開慶元年(1259年),蒙軍兵分三路,大舉侵宋,蒙古大汗蒙哥還在攻打釣魚城(在今重慶合川區)時死於軍中。
蒙哥汗死得蹊蹺,或是氣死,或是病死,或是戰死,眾說紛紜。一種說法是,兩軍交戰時,蒙哥為鼓舞蒙軍士氣親自登上高樓,擂鼓助威。宋軍守將王堅見狀,調來炮石,集中火力向擂鼓之人射擊,蒙哥傷重而死。
可以肯定的是,釣魚城的一聲驚天炮響,在長江中游的京湖戰場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一是,正在攻打荊襄的蒙哥之弟忽必烈放棄圍攻鄂州,北歸後贏得了汗位;二是,宋理宗的小舅子賈似道在與忽必烈的對峙中解鄂州之圍,憑藉功勞入朝執掌大權,成為南宋最後的權相。
▲釣魚城遺址。圖源/圖蟲創意
當時,坊間流傳八卦,賈似道之所以能讓蒙古軍退兵,是他私自以 “割江為界,且歲奉銀二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為條件,與忽必烈訂立了城下之盟。南宋的主戰派大臣大都對賈似道不服氣。
大臣王埜[yě]在樞密院主管過軍事,還曾負責長江防務,正閒居在家,一聽說賈似道憑藉如此手段上臺,將滿腔怒氣化作了一首《西河》:
天下事,問天怎忍如此!陵圖誰把獻君王,結愁未已。少豪氣概總成塵,空餘白骨黃葦。
千古恨,吾老矣。東遊曾吊淮水。繡春臺上一回登,一回搵淚。醉歸撫劍倚西風,江濤猶壯人意。
只今袖手野色裡,望長準、猶二千里。縱有英心誰寄!近新來又報胡塵起。絕域張騫歸來未?
王埜長嘆道,老天啊!你怎麼忍心讓我大宋走到今日的地步!想當年我鎮守江寧時,到秦淮河邊憑弔,每次登臨江寧府的繡春臺北望中原,就擦一次眼淚。我現在老了,身在田野,遠離前線千里之遙,恢復中原的心思,又該託付給誰?聽說近來蒙古軍不斷南下,我們有像張騫那樣的英雄從遠方歸來嗎?
賈似道果然讓王埜失望了,他掌權後,首先做的不是起用忠臣良將,而是排除異己。
在釣魚城抗蒙有功的王堅,因受賈似道排擠,被免去兵權,憂憤而死。20歲就高中狀元的文天祥,因為性格忠直得罪賈似道,以致被貶出朝外。就連另一個宰相吳潛也被賈似道陷害,貶到循州(今廣東龍川),最後被賈似道的黨羽下毒害死。
吳潛也是南宋後期的著名詞人之一。這位狀元宰相一生存詞頗多,年輕時與姜夔、吳文英均有來往,卻繼承了蘇、辛的豪放派詞風。他的詞大多感慨時事,吐露憂國之音。
在鎮江為官時,吳潛就因此城地勢險要、風景壯麗,聯想到蒙軍威逼南宋的形勢,寫有《沁園春·多景樓》一詞:
第一江山,無邊境界,壓四百州。正天低雲凍,山寒木落,蕭條楚塞,寂寞吳舟。白鳥孤飛,暮鴉群注,煙靄微茫鎖戍樓。憑闌久,問匈奴未滅,底事菟裘。
回頭,祖敬何劉。曾解把功名談笑收。算當時多少,英雄氣概,到今惟有,廢壠荒丘。夢裡光陰,眼前風景,一片今愁共古愁。人間事,盡悠悠且且,莫莫休休。
這樣一位愛國詞人,卻報國無門,被貶至死,只能感慨“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向黃昏、斷送客魂消,城頭角”。(《滿江紅·豫章滕王閣》)
景定五年(1264年),宋理宗病逝,賈似道擁立理宗養子、太子趙禥為帝,即宋度宗。史書記載,趙禥天生體弱,可能智力也有缺陷,7歲才會開口說話,宰相吳潛多次請宋理宗另選宗室子弟為繼承人,但宋理宗不聽勸告。
山雨欲來風滿樓,宋度宗昏聵無能,只能把朝政全部交給賈似道。
▲宋度宗畫像
賈似道的失敗改革
賈似道喜歡鬥蛐蛐,寫了一本研究蟋蟀的《促織經》,被後世諷刺為“蟋蟀宰相”。但這位權臣並非毫無作為,賈似道執政十五年,為對付蒙古實行了種種改革,可惜大都以失敗告終。
南宋後期,戰事頻繁,需要付出沉重的軍費,財政壓力巨大。時人曾指出,軍費在國家財政支出中佔比驚人,“東南民力,耗于軍費者十八”。
為此,賈似道一黨提出了“公田法”,規定“買官戶逾限之田”,也就是將官僚、地主佔有土地超過規定的部分,抽三分之一買充公田,租賃給農民耕作,政府按原有租額收取田租,以此解決軍糧、物價、土地兼併等問題。
這是在南宋土地兼併嚴重的背景下,實施的一項戰時經濟政策。為查清隱藏田產,釐正賦稅隱漏,賈似道又推出了與公田法相輔相成的“推排法”。
此後十四年間,公田法共為南宋回買田地350餘萬畝,卻始終難以抑制經濟危機。官僚、地主都覺得政府買回公田,自己成了受害者,也都想方設法反對公田法。
在針對軍事的改革“打算法”中,賈似道下令對戰時軍費進行會計監察,對於其中不合法的支出,要求武將予以償還,並將獲罪的將領投獄治罪。
此舉可以整治軍隊中的貪汙腐敗現象,也可以肅清對賈似道不滿的駐邊諸將。賈似道可能也沒想到,打算法在不經意間改變了南宋的命運。抗蒙有功的將領劉整,看到賈似道迫害了一大批武將,愈發感到難以自保,於是叛宋降蒙,點燃了襄陽之戰的導火索。
另一邊,鄂州之戰後,忽必烈回到北方,在汗位之爭中勝出,將都城遷到原來的金中都,營建新城,稱為大都(即今北京),並於1271年改國號為元。
忽必烈此前與賈似道交戰吃過虧,不知對南宋該從何處“下口”。
劉整一來,就向忽必烈進言:“宋主弱臣悖,立國一隅,今天啟混一之機。臣願效犬馬勞,先攻襄陽,撤其扞蔽。”
他認為,蒙古要滅宋,先打襄陽,然後順江而下,取鄂州,陷江淮,攻下臨安。
宋蒙再度在京湖戰場展開大戰。
襄樊陷落
元軍為攻打漢水兩岸的襄陽、樊城投入了過半的國庫收入(“以國家每歲經費計之,襄樊殆居其半”),築起塹壘圍困襄陽,用回回炮攻城,孱弱無力的南宋軍隊屢戰屢敗。
元軍將領張弘範志在必得,在此時作詞《鷓鴣天》:
鐵甲珊珊渡漢江。南蠻猶自不歸降。東西勢列千層厚,南北軍屯百萬長。
弓扣月,劍磨霜。徵鞍遙日下襄陽。鬼門今日功勞了,好去臨江醉一場。
在元軍鐵甲的撞擊聲中,襄樊城池危在旦夕。
宋鹹淳九年(1273年),拱衛南宋多年的襄陽兵盡糧絕,守城的呂文煥率軍投降元朝。襄陽失利後不久,賈似道曾經拼死保衛的鄂州也隨之陷落,長江沿岸主要防衛據點12府州相繼投降。
襄樊失守後,朝野震動,京湖制置使汪立信趕緊給賈似道寫信,告訴他,如今只有兩條計策,上策是將各州府的七十餘萬軍隊全調出來守衛長江,中策是與元軍議和,作為緩兵之計,二三年後邊防稍固,可攻可守。
汪立信有一隻眼睛是瞎的。賈似道得到他的信後,大罵道:“瞎賊怎敢如此胡說!”
國難當頭之際,賈似道不聽汪立信勸告,率軍再戰蒙古兵,在1275年的丁家洲之戰,南宋軍隊上下離心,還未與元軍交戰就全部瓦解,兵敗如山倒。南宋13萬主力大敗而歸,賈似道敗走魯港,在部下的掩護下逃走,徹底輸光了一生的名聲。
反對賈似道擅權的文天祥不禁感慨:“己未鄂州之戰何勇也,魯港之遁何哀也。”當年鎮守鄂州的功臣賈似道,成了人人喊打的罪人。
賈似道自知大勢已去,在兵敗前見到之前被他痛罵的汪立信,還向他求助,說:“端明,端明(汪時任端明殿學士),悔不聽你的話,以至於此!”汪立信只好說:“平章,平章(宰執之稱),瞎賊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
聽聞賈似道兵敗後,汪立信不忍見亡國之禍,自殺而死,臨終前嘆息道:“吾今日猶得死於宋土!”
丁家洲兵敗後,賈似道成了萬人唾罵的落水狗,其備受爭議的改革徹底破產,朝中大臣紛紛上書要求殺他以謝天下。
這一年,天生殘疾的宋度宗已經病死,朝政由宋理宗皇后謝道清主持,她立4歲的度宗之子趙㬎[xiǎn]為帝(即宋恭帝)。趙宋皇室不忍殺三朝老臣,賈似道只是被罷官,貶到循州,這正是當年吳潛貶謫、服毒而死的地方。
於是,有人在人去樓空的賈府牆上題了一首諷刺詞《長相思》:
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樂復憂。西湖依舊流。
吳循州,賈循州,十五年前一轉頭。人生放下休。
昔日權傾朝野的賈似道,最終在貶謫路上被仇敵所殺,此時,南宋早已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權相死了,但南宋最後的主戰派,無論是曾經反對他,還是支持他的人,仍然在絕境中奮戰。
這其中,就有文天祥。
▲湖北襄陽古城風光。圖源/圖蟲創意
蒙古兵南下時,文天祥“盡以家資為軍費”,帶兵勤王,這支義軍卻被久經戰陣的元兵屠戮殆盡,他不得不率領殘兵退保餘杭。
之前,有友人勸告文天祥,如今元兵三路直逼臨安,而你卻帶著一萬多人的烏合之眾去以卵擊石,這跟羊入虎口有什麼區別?
文天祥回答說,我又何嘗不知,但國家危難,眼下徵召天下勤王,卻“無一人一騎入關者,吾深恨於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而起者”。
在大宋最後一段跌宕歲月中,文天祥是英勇的逆行者,也是南宋士大夫真正的風骨,儘管在宰相陳宜中等人看來,文天祥的勤王之舉不過是“猖狂”、“兒戲”。
德祐二年(1276年),賈似道死後不到半年,南宋都城臨安陷入元軍重重包圍,朝廷無人可用,任命文天祥為臨安知府,協助保衛京師。
臨安危急,宰相陳宜中、留夢炎都主張向元軍投降,早想腳底抹油開溜。忠心報國的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三人並稱為“宋末三傑”)等人堅持抵抗元軍,他們認為,應該依託臨安城中的幾萬殘兵和數十萬百姓支持決一死戰。
文天祥等人請太后與小皇帝先乘船到海上暫避,陳宜中不同意,勸謝太后向元軍奉上宋恭帝的降表,而他自己與留夢炎卻跑路了。
謝太后只好將文天祥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讓他與城外元軍主帥伯顏談判投降事宜。
無奈之下,文天祥代表宋廷去見伯顏,可他依舊不願低頭,當面與伯顏據理力爭,完全不畏懼氣焰囂張的元軍,就不談投降。伯顏或許沒想到南宋即將滅亡,竟然還有人敢這樣頂撞他,氣得將文天祥拘押起來。
這一年春天,二月初五,臨安陷落,宋廷投降,恭帝被俘。南宋瀕臨末日,幾乎名存實亡。
春天,從此成為南宋遺民最悲痛的回憶。宋詞中的臨安,從此只剩下血淚的回憶。
出身貴族的張炎,六世祖是南宋中興四將之一的張俊,其祖父張濡在宋元戰爭中鎮守臨安西北重鎮獨松關,城破後被殺,張炎之父也在戰亂中下落不明。
臨安陷落之前,張炎過的完全是“承平故家貴遊少年”的生活,詞中較少顧及南宋即將覆亡的現實,多是臨安的繁華世界。可在張炎29歲這年,他的家產被攻破臨安的元軍抄沒,從此妻離子散,由一個富家公子淪為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他的詞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哀傷。
因張炎代表作為《南浦·春水》、《解連環·孤雁》兩首,他被人稱為“張春水” 或“張孤雁”。《解連環·孤雁》即宋亡後所作,是一首著名的詠物,書寫落難公子的羈旅漂泊: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另一位詞人王沂孫,也親眼目睹了臨安被攻陷的歷史,深感山河破碎。月有再圓時,但故國河山的桂花卻已老盡,江山易主,無復當年之景。
這一年秋天,王沂孫寫下其託物喻志的代表作《眉嫵·新月》:
漸新痕懸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淒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雲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
與張炎、王沂孫交情不錯的周密,字公謹,是南宋的另類記錄者,一生著述頗豐,其所著《齊東野語》是一部可補史傳闕文的野史,《武林舊事》是研究南宋生活史的重要史料。
他與吳文英還是忘年交,兩人相差30多歲,組成一個叫“二窗”的CP,因為吳文英號夢窗,周密自號草窗。
宋末元初,周密對江南的歌詠蜚聲詞壇,他的代表作《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是其詞集《草窗詞》的壓卷之作,也是作者在亂世中四處漂泊的憂思: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鑑曲寒沙,茂林菸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
一幕陰沉淒涼的冬景,述說周密流亡歲月中對故國、故鄉的刻骨思念。
與張炎同樣不幸的,還有蔣捷。
蔣捷大約30歲時考中進士,這一年是宋度宗鹹淳十年(1274年),距離臨安失陷只剩下兩年。因此,在蔣捷一心想要施展抱負的青年時期,南宋就滅亡了,他的後半生是在元朝度過,卻不肯依附蒙古人,常懷故國河山之痛。
伯顏率軍攻陷臨安後,蔣捷為躲避戰火,被迫流亡到蘇州一帶。這首《賀新郎·兵後寓吳》形象地描繪了這一段生活經歷:
深閣簾垂繡。記家人、軟語燈邊,笑渦紅透。萬疊城頭哀怨角,吹落霜花滿袖。影廝伴東奔西走。望斷鄉關知何處,羨寒鴉、到著黃昏後。一點點,歸楊柳。
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醉探枵囊毛錐在,問鄰翁。要寫牛經否。翁不應,但搖手。
蔣捷告別妻兒老小,流落他鄉,來回奔走。他見山色未改,亡國之後的世事卻如白雲蒼狗。蔣捷帶著荷葉飯充飢,穿過眼前的小山四處找工作,所幸謀生的工具毛筆還在。他問村裡的老翁,您需不需要抄寫《牛經》?老翁只是搖搖手而已。
張炎、王沂孫、周密和蔣捷,這四位詞人,被後世稱為“宋末四大家”。他們在國破家亡之後,書寫最後的宋詞。
但此時,南宋還沒有亡,還有人在守護著這個王朝,堅守華夏的氣節。
崖山海戰
臨安失陷前,謝太后命令陸秀夫等人,秘密護送著趙宋皇族最後的血脈、宋恭帝的兄弟——7歲的趙昰和5歲的趙昺,出走福州。
德佑二年(1276年)五月,陸秀夫與張世傑在福州擁立趙昰為帝,從元軍手中逃脫的文天祥也在歷經九死一生後與他們會合,重新樹起大宋的旗幟,進行最後的抗爭。
江西廬陵人劉辰翁,與同鄉文天祥師出同門,頗有交情,也曾反對賈似道專權,在受到排擠後自請退休,到贛州任濂溪書院山長。他聽說老同學文天祥起兵勤王后,也曾參與其江西幕府,後來元軍入臨安,劉辰翁再度隱居山中,從此不仕。
當文天祥等人在福建一帶繼續作戰,劉辰翁時常獨坐於孤燈下,遙想抗擊元軍的義士們,寫下一首《柳梢青·春感》: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裡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歌聲。
那堪獨坐青燈。想故國、高臺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文天祥、陸秀夫與張世傑,以及千千萬萬抵抗元軍的民族英雄,在臨安陷落後,堅持不懈地戰鬥著。
三年間,年僅9歲的宋端宗趙昰在流亡途中病逝,陸秀夫又與張世傑一起擁立當時年僅7歲的趙昺為帝,繼續抗爭。
宋祥興二年(1279年)二月,在廣東崖山,陸秀夫和張世傑率領著殘餘的十多萬南宋軍民,與元兵展開了最後的戰鬥。最終一戰,宋軍慘敗,陸秀夫毅然揹著8歲的宋帝昺投海自盡,張世傑也在奮戰之後墜海溺亡,十多萬南宋軍民寧死不降。
史載,此戰,“浮屍出於海十餘萬人”。
臨安淪陷的三年後,南宋在崖山的風浪之中徹底覆滅。
崖山之戰後,元軍將領張弘範志得意滿,下令在崖山北面的石壁上,刻下了“鎮國大將軍張弘範滅宋於此”十二個字。元朝滅亡後,當地人將張弘範的字全部剷掉,改刻上了“宋丞相陸秀夫死於此”九個大字。
劉辰翁深知,再也不可能跟隨老同學文天祥抗元了。在這一年,他仿照北宋末年女詞人李清照的口吻,寫下一首《永遇樂》。同樣是在春天,一個代表痛苦的春天:
璧月初晴,黛雲遠淡,春事誰主。禁苑嬌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許。香塵暗陌,華燈明晝,長是懶攜手去。誰知道,斷煙禁夜,滿城似愁風雨。
宣和舊日,臨安南渡,芳景猶自如故。緗帙流離,風鬢三五,能賦詞最苦。江南無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誰知否。空相對,殘紅無寐,滿村社鼓。
劉辰翁就像安史之亂後的杜甫,流落民間,一輪鄜州月寄託著他的國仇與家恨,他卻只有空自悲慼。
遠在劉辰翁的千里之外,此前,文天祥率軍在廣東五坡嶺與元軍激戰,兵敗後已被元軍俘虜。崖山之戰時,他被關押在海船上,親眼目睹了這場南宋的亡國之戰。
渡海時,張弘範命文天祥寫信招降張世傑。文天祥自然不肯答應,他回顧平生,以詩明志,寫下這首《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元軍將領不斷勸降文天祥,跟他說:“你的國家已經滅亡了,你對宋朝的忠孝已經傾盡全力了。如果你能用對待宋朝的忠心,來對待當今聖上(忽必烈),一定還可以當上宰相。”
文天祥卻說:“國亡我不能救,死也贖不了我的罪,又怎麼能夠背叛國家,不與之同生共死呢?”
張弘範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只好向忽必烈報告,命人將文天祥護送到元大都。被俘之後,文天祥已多次嘗試自殺,他吞食有毒的冰片二兩,昏眩許久,竟不能死,也在途中絕食八日,仍然不死。如今前往大都,面對蒙古人的屠刀,反而可求一速死,為宋殉葬。
這年六月初,文天祥被押解北上途中,路過南康軍(治所在今江西星子縣)。這是他在過去三十年間,第三次經過此地,但這一次,國已破,家已亡,文天祥回首往事,和蘇東坡之韻,將所思所想寫入《酹江月·南康軍和蘇韻》中:
廬山依舊,淒涼處、無限江南風物。空翠睛嵐浮汗漫,還障天東半壁。雁過孤峰,猿歸危嶂,風急波翻雪。乾坤未老,地靈尚有人傑。
堪嗟漂泊孤舟,河傾鬥落,客夢催明發。南浦閒雲過草樹,回首旌旗明滅。三十年來,十年一過,空有星星發。夜深悉聽,胡笳吹徹寒月。
到了元大都的監獄,忽必烈讓當時已經9歲的宋恭帝趙㬎出面勸降文天祥。當見過一身蒙古人打扮的宋恭帝時,文天祥立馬跪下,連聲說:“聖駕請回!”
一些前朝舊臣請求釋放文天祥為道士,但早已投降元朝的留夢炎不同意,說:“文天祥放出來後,又在江南號召抗元,置我等於何地呢?”
元至元十九年(1283年),又是一個春天,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召見文天祥,最後一次勸降他。在被關押四年後,文天祥再一次義正言辭地拒絕。
忽必烈問他,還有什麼心願?
文天祥心無掛礙,淡然地說道:“我文天祥深受大宋的恩德,身為宰相,哪能侍奉二主!願賜之一死足矣!”
次日,文天祥從容就義。臨刑前,他向著南方鄭重跪拜,那是南宋故都所在,也是他與陸秀夫、張世傑共同戰鬥過的地方。
文天祥死後幾天,妻子歐陽氏為他收屍,在他的衣帶中發現了他的遺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最後的宋詞
元軍在丙子年(1276年)春天攻破臨安,之後的每年春天,詞人劉辰翁都倍感精神煎熬,常有亡國之痛發作,他在詞中不用元朝皇帝年號,只用干支紀年。
1297年,就在劉辰翁臨死前的這一年初春,他知道元宵節又要來臨,而南宋臨安的繁華卻已蕩然無存。劉辰翁沒有絲毫過節的喜悅,只有滿腹悲傷惆悵。他寫了一首《寶鼎現》:
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盡、樓臺歌舞,習習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綵鸞歸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輦路、喧闐且止。聽得念奴歌起。
父老猶記宣和事。抱銅仙、清淚如水。還轉盼、沙河多麗。滉漾明光連邸第。簾影凍、散紅光成綺。月浸葡萄十里。看往來、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
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暗滴鮫珠墜。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裡。
劉辰翁在詞中回憶道,當年臨安的元宵,處處張燈結綵,美貌的歌女唱起了歌,遊春姑娘的輕盈腳步捲起芳塵。月夜下的西湖邊,才子佳人在悠揚的音樂聲中相會,喝醉了遲遲歸去,如果不是亡國災禍,他們怎麼四處流浪呢?
亡國後出生的孩子,不能親眼看見故國,只能聽別人講述。故國的歌舞昇平,與我們已是天上人間永隔。老夫等了多少時日啊,滅亡的故國怎能恢復?這是劉辰翁在詞中隱含的悲嘆。
這一年元宵節當天,劉辰翁在臨安故夢中病逝,享年66歲,親朋好友將他葬在故鄉廬陵(今江西吉安)。那也是,文天祥的故鄉。
南宋滅亡後,張炎告別了富貴生活,在改朝換代後的江南,他再也寫不出富貴閒雅的詞章。1290年秋,元朝徵召江南書畫人才赴大都書寫金字藏經,張炎作為當地才子應召北行。
本來與新王朝合作,張炎完全能夠過上好日子。可是,短暫的北上不僅沒有撫慰張炎亡國的傷痛,還讓他看清元統治者對“南人”的鄙視與不公。
張炎不願屈膝待人,他重新回到江南,為求生四處投親靠友,最後窮苦潦倒,以賣卜為生。
元成宗大德三年(1299年)除夕,漂流無依的張炎在蘇州寫下了悲今悼昔的《探春慢》:
列屋烘爐,深門響竹,催殘客裡時序。投老情懷,薄遊滋味,消得幾多悽楚。聽雁聽風雨,更聽過、數聲柔櫓。暗將一點心,試託醉鄉分付。
借問西樓在否。休忘了盈盈,端正窺戶。鐵馬春冰,柳蛾晴雪,次第滿城簫鼓。閒見誰家月,渾不記、舊遊何處。伴我微吟,恰有梅花一樹。
張炎在身世飄零之中一直活到了1322年(一說1320年),晚年自號樂笑翁,頗有苦中作樂之意。
這位落魄的富家公子,不但是宋元之際的著名詞人,更是宋詞的總結者,他的詞學專著《詞源》,上卷論詞樂,下卷論詞的作法與鑑賞,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重要的詞學專著
宋元之際的詞壇,一大特點是通過詠物與詠節序來抒發亡國之恨。
在最後的宋朝詞人中,蔣捷被稱為“櫻桃進士”,他在宋亡之初寫的這首《一剪梅·舟過吳江》,誕生於其顛沛流離的隱居生活: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而另一首詞《虞美人·聽雨》成為蔣捷一生的總結,少年不識愁滋味,中年明白了很多道理,卻已過不好人生,只因這時候,他的大宋,已亡了二十多年: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後半生以隱士自居,過著流浪生活,但他不學種瓜,也未學蠶桑,只忙著種竹子。竹,寧折不彎,彰顯正直的氣節,如同高風亮節的君子。
▲竹子,是蔣捷最後的精神寄託。圖源/攝圖網
晚年,蔣捷身處湖邊山野,被稱為“竹山先生”,元朝多次有人舉薦他出來做官,蔣捷每次都拒絕了,他不想要元朝的官爵。最後,他抱著心愛的竹子,被埋葬在了竹山,即現在太湖之濱的竺山。
有人說他活了60多歲,有人說他活了80多歲。但我們只知他乘煙載雨,一生三聽雨,在國破的悲涼中,守著宋詞最後的微光。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在319年的流光逝去後,大宋,亡了。
宋詞,也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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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南朝子云
編輯丨艾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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