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被叫停一個月後, 清華教授首次揭開顛覆性的政治真相|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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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縱橫》2023年4月新刊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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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劍濤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


【導讀】隨著以ChatGPT系列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大模型的火熱,人們越來越感受到,新一輪科技爆發的未來已經不遠。有評論認為,人工智能的成熟,將在很大程度上拉平人們的信息獲取和表達能力,而腦機、基因治療、人造器官等正在路上的技術,都將對人類生存方式以及人際關係產生深刻影響。

本文指出,從古至今,人類社會的政治都屬於精英政治。技術對人類社會最大的顛覆,在於增強人的平等性,拉平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打破“精英”和“大眾”的壁壘,削弱精英政治的基礎,而這將對社會政治產生根本影響。

作者認為,社會必須建立一套新的道德體系,來適應人類增強後的社會,政治也必須從平民政治那裡吸取思想資源。適應新技術的人類政治,可能會轉變為死氣沉沉的庸眾政治,也可能以一種普遍強人政治的形式將精英政治延續下去。無論如何,技術的未來正在到來,人們要以面向未來的開放心境,對待技術發展,並積極重構人類未來的政治生活模式。

本文原載《新視野》2023年第2期,原題為《放飛想象:人類增強與精英政治的黃昏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辨析。

放飛想象:
人類增強與精英政治的黃昏
當代技術正在直接改變人的存在結構,相應也會改變人的社會政治活動方式。人類增強技術正日新月異地發展,並以出人意料的速度進入應用領域。建立在人的自然生理與心理差異性基礎上的現代精英政治模式,在一個可以預料的時間段內,一定會受到這樣的技術突破的全方位挑戰。建立在人的天賦異稟與後天機遇基礎上的精英政治,或許將面對人的自然稟賦與後天差異的技術敉平。而且,未來可期的、由技術保障的人的先天與後天條件的平等性,會對長期行之有效、視之當然的精英政治造成顛覆性影響嗎?會讓人類政治步入一個全新的境地嗎?在技術增強人類處在加速度發展的當下,已經成為一個需要緊迫思考的問題。
人類增強與人的差異驟縮
人類增強屬於技術未來主義的綱領性主張,這是一種目前還顯得相當前衛、未被普遍認可的技術觀念。技術未來主義,尤其是其中的超人類主義,是與人類增強高度關聯在一起的理念。技術未來主義的含義,粗略理解即面向技術未來的一種理想願景與樂觀主義。超人類主義則是一種對超越現實人類的未來進行闡發的思想,其主要理念包括永生、人機融合、太空殖民、人工增強智能等等。超人類主義者將人類進化劃分為三個階段:一是人類前史階段,二是現代人類階段,三是後/超人類階段。而人類增強正是第三階段人類進化的目標。“超人類主義者將人性視為一個半成品,我們可以學習以理想的方式來重塑它。當前的人類不必成為進化的終點。超人類主義者希望通過負責任地使用科學、技術和其他合理手段,我們最終將成為後人類,擁有比現在人類更強大的能力。”
就當下技術發展的實際狀態及受限情況來看,技術未來主義乃是著眼於將來,而非對當下技術現實的描述。但我們不應將人類增強僅僅看作是技術未來主義的空洞想象。在某種意義上,如果不是將人類增強單純看作是後/超人類的誕生這個唯一結果,而看作是人類自然機能的某種從功能性到結構性突破的話,那麼,可以說人類增強正是當下技術飛躍發展的、正在展現的一種可能性結果。在這個特定意義上,可能正如技術未來主義者所說的,人類增強其實是人類進化史的一個主調。從內涵上講,所謂人類增強,可以區分出兩個意涵:一是人類的功能性增強,二是人類的結構性增強。就前者講,從傳統醫學到現代醫學的努力,從強身健體到衣食住行的改善,從古至今一直在發揮人類增強的功能性作用。這樣的人類功能性增強,是在人無法突破生死界限,也無力從根本上改變人與自然、人與自身、人與社會、人與神的邊際結構的前提條件下,努力提升人的抵抗能力、免疫能力、抗病能力即自然生命的生機與活力的嘗試的結果。其間,古代與現代醫學發揮出關鍵作用,而人的強身健體即體育運動也顯現出巨大功能。
人類的結構性增強,則是當下技術的驚人突破:在人的自然結構維持條件下所做的人類身心機制的顯著增強,以及可能突破人機、生死與人神界限的人類突破性增強,人類增強技術正全方位展現其強化人的自然機能與身心結構的嶄新狀態。就其基本含義來講,人類的結構性增強包含三個方面的意思:
一是人類進化的可控性,它不像人們長期以來認定的那樣,人僅僅只能接受進化的結果。人類只能接受進化的結果,屬於一種自然進化論的信條;而人類可以控制自身的進化,則屬於技術未來主義的新信條。
二是當代技術已經顯示出人類增強的潛力,諸如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和納米技術, 都能顯著改善人的自然機能與身體結構,而且它呈現為一條從人身體的物理功能改善向人的智能機制提升進展的基本線索。
三是人類可以從自然版本的身心結構發展到更聰明、更長壽,也更富同情心的後人類結構。因此,自然版本中聰明程度受限、生命歷程短暫、同類相殘的人類品行會得到根本改善。這不是一個曾經導致悲劇的人種改良舉動,而是與之根本區別的人類趨強向善的發展嘗試。隨著後人類/準後人類的誕生,人將真正不受自然力量的控制, 而會反過來真正控制自然力量。
這三者,混合了技術的現實發展與技術未來主義的展望,但大致呈現了人類增強的當下面目與未來希望。有利於人類增強的實際技術,可以通過三個角度來加以認知:
其一,在技術上改善人體的基本結構。這方面最引人矚目的技術就是基因編輯技術。基因編輯技術是更為廣泛的基因工程的一部分。基因工程的開展已經相對普遍,這是對自然進化的基因進行人工干預的一種方式,動植物方面的系譜育種尤為引人矚目。在人類增強方面, 基因編輯技術似乎可以發揮多方面的作用,“對疾病的抵抗力變得更強,受傷後恢復得更快,或者能夠增強我們的認知能力,提高壽命”,這些正是當下人類增強技術的基本特點。
其二,在技術上改善人的心智結構。這方面正在展現誘人前景的技術是腦機接口。腦機接口是在人的身體技能結構的技術再造之外,旨在增強人類心智的技術。從低端看,它用於大腦修復;從高端看,它將顯著提升大腦功能。在技術專家的闡釋中,“腦機接口技術通過採集腦電信號、讀取至計算機、分析和提取其中攜帶的特徵信息,將其轉化為控制外部設備的指令並控制執行設備的動作,同時將外部設備的狀態反饋至大腦,實現外部設備的精確控制。另外,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為人們通過電子設備對腦神經進行刺激,從而為直接對腦神經活動進行調整和控制提供了可能”。如果將腦機接口技術的意圖定位在記憶情感優化的話,那麼它就是一種對人心智機制的改良。
其三,在技術上持續優化人的身心機制。這方面已經顯示出廣泛運用前景的技術是旨在保護與修復人的身心機能的納米機器人。這種體積極小的機器人,在基本功用上講,“可以無創進入及運行在危險或難以到達的狹小空間中,可以被用來進行體內和體外檢測、藥物遞送、組織修復和再生、微操作和微裝配、環境修復等”。而且,納米機器人與人體的合一運行,在一定程度突破了人機與生死的界限。
在技術未來主義視野中的人類增強技術疾速發展中,人的差異性會呈現一種迅速縮小的結果:在自然進化中讓人的不同個體呈現出鮮明差異的身體素質會趨向一個共同的健康方向, 曾經困擾人的先天與後天的身體缺陷、神經與精神問題將不再成為問題,人的已然或未然疾患,似乎也都浮現出迎刃而解的光明前景。這是人類個體間顯著差異性的一種驟然縮小。這將使人類建立在個體間身心差異性基礎上的社會政治秩序面臨一個結構性重建的問題。
人類經由數千年的探索,建立起了在個體差異性基礎上磨合、設計出來的社會政治秩序。這樣的秩序,就是身心條件優良的個體及其構成的集群,佔據社會政治秩序中的支配地位,對那些在個體條件上處在先天與後天不利地位的人群進行難以撼動的統治。這就是精英政治之得以形成和維持的一種人的身心條件論證思路。正是在身心條件差異性的基礎上,精英政治論者進一步從漫長的歷史中歸納出精英史觀、精英哲學。在人類增強的趨勢中,曾經劃分出鮮明界限的精英與大眾兩個群體,似乎不那麼重要了,甚至很難維持它得以證成的基本理由。
隨著人類增強技術的發展,精英與大眾的差異性迅速縮小。這是一種身心構造、能力顯現兩方面差異的驟縮現象。正是這種驟縮現象的出現,依照前述枚舉性的人類增強技術來講, 體現為一種精英群體優勢的顯著轉變基因編輯技術對先天疾病的克治,個體之間的身體素質與強弱差異明顯縮小,這讓那些自認為可以承擔更大負重的身強力壯者的優勢可能喪失;腦機接口技術的發展,不僅讓腦疾病得到有效診治,而且可能讓腦機能得到根本優化,個體之間智力差異會因此明顯降低,且智力的普遍高水準明顯可期,這讓精英自恃的聰敏睿智、精明強幹優勢難以為繼;納米機器人的普及型使用,不但讓個體間的身心差異在先天差異上的差距縮小,也讓個體間的後天差異在整體上降低,這就不僅減少了個體差異在生命不同時段上的拉大可能,而且縮小了個體間維持生機與活力的差別待遇,所謂精英的身心要素界定就此將發生巨大變化。
模糊的邊界
拉長曆史線索來看,自古至今的政治傳統,確實可以說是精英與大眾二元建構的傳統。但在人類增強的技術突破發生之際,精英與大眾劃分的邊界開始模糊起來,精英政治足以自證的理由似乎正在迅速喪失,精英與大眾的區隔很難繼續成為社會分層的模式,精英對大眾統治的社會政治史描述殊難繼續演繹,而精英政治對政治史的精英主義通觀的基本預設也勢必打上休止符。
在人類增強技術的發展及其大趨勢的視野中,這一技術的現實可望性與未來可期性,已具有讓人展望其可能發揮的某種反精英主義的效用的理由。反精英主義的唯一洩洪渠道是大眾取向,但反精英的結果則可能有所不同,一方面,反精英的結果可能只是精英群體與代際的替代,這是一種前述的、工具性的反精英結果;另一方面,反精英的結果便是將精英與大眾之間的剛性界限模糊化,甚至是完全敉平精英與大眾的目前界限。當基因技術將所有人的身體機能差不多維持在一個水平線上的時候,人群以強健有力與弱不禁風來區分彼此的做法就會失效;當腦機接口技術將人的大腦運用方式提升到一個非常接近的程度的狀態時,人群以聰明睿智與冥頑不靈分群對待的做法就會喪失意義;當納米技術將所有人的機能大致維護在一個共同的高水平線上時,人群以生機勃勃、精明能幹與缺乏活力、碌碌無能來區分的價值就會煙消雲散。這是對人群以精英或大眾來區別對待的傳統觀念的一個重大沖擊:
第一,從低端來講,人類增強技術至少是可以將區分精英與大眾的身體機能與精神狀態的傳統指標意義顯著降低,這就將精英依據強勢稟賦與優勢地位來統治大眾的依據給局部褫奪了,起碼這對難以獲得精英地位的大眾以某種改變處境與社會地位以一定的鼓舞。
第二,從中端來講,人類增強技術將所有人都可以安頓在身體健壯、身心愉悅、行動敏捷的狀態上,這對於精英得自自身的優越稟賦是一個明顯的打擊,也對他們得自傳承的社會優勢是一個隱約的顛覆,既然人人在稟賦與改善機制上沒有懸殊差異,那麼他們在社會組織行動中的優缺點就不會出現迥異的表現。
第三,從高端來講,人類增強技術會從根本上改變人的自然結構,從而完全優化人的身心機能,讓所有人處於一個大致相同水平的上佳狀態,完全敉平人的身心差異,因此也就無法在身心機能上為精英主義提供支持理由。
比較而言,人類增強技術的高端結果目前還完全是一種期望,中端結果是一個可以期望的狀態,而低端結果則是一個現實可期的情形。綜合言之,人類增強技術將精英與大眾劃分的基礎性理由模糊化了,因此讓精英政治的傳統論證進路喪失了人的身心差異這個前提條件。基於此,人們可以合邏輯地去思考一個問題:精英政治是不是可以按照目前狀態維持下去, 繼續成為人類政治的一個基本態勢?
平等抑或平庸 :精英政治的去向
既然人類增強技術可以在高中低三個端點上顯示不同程度敉平人與人之間的先天、後天差異,這讓許多建立在先天差異基礎上的、人的後天發展模式也顯得搖搖欲墜。換言之,精英是在先天優良稟賦基礎上獲得後天上佳發展,且得到歷史肯定的社會結果,由於先天稟賦條件在人類增強技術的情況下,在人與人之間不再具有此前那麼大的差異,精英的這一支撐條件就可能不再存在了。與此同時,由於精英是在後天發展,尤其是在既定的社會政治生活中取得了少數影響多數的支配地位,這就讓精英與大眾的界限很難逾越。但在人類增強技術的普遍運用情況下,人的身心狀態可以根據需要進行優化,那麼,因應於人的發展需要進行的定向增強,就會改變那種後天發展的不利情形,補齊後天發展所欠缺的種種條件,將人的後天發展差異拉近,甚至是完全消除。相應地,人與人之間一種可能出現的無差異發展結果,會讓精英史觀無處收集證據。
目前,上述講法自然都屬於一種推斷,但有一點可以讓人們相信則毫無疑問:精英政治會受到人類增強技術的全方位、根本性挑戰。這種挑戰可能引發的精英政治秩序難以為繼,已如前述。那麼,在精英政治很難像歷史上那樣固若金湯的時候,思考精英政治的未來態勢,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人類增強技術從現實到未來發展進程的線索上,思考精英政治的可能出路,依賴於以下三方面的關聯考量:一是精英政治足以維持自身的結構性特點是不是可以繼續維持。二是精英政治受到挑戰的究竟是功能性方面還是結構性問題。三是如果精英政治遭遇結構性挑戰,其可能的出路會是什麼。
第一,精英政治足以維持自身的結構性特點是不是可以繼續維持。精英政治之所以能長期維持,被精英主義者確定為貫通古今的基本政治統治形式,就是因為它具有足以維持自身的一些結構性特點。簡言之,如果精英政治難以保持其結構性特點,那麼就會面臨一個勢不可免的重構命運。
按照精英政治論的一般闡述, 其結構性特點如前所述:人群中總是少數人天生卓絕、多數人資質平庸,因此少數人統治多數人具有身心條件巨大不同的深厚基礎;社會處在一個不斷的變遷過程之中,但社會變遷總是由不同精英群體推動,並由新精英對舊精英的群體更替來呈現,精英的領域性與構成性可以不同,諸如政治精英、經濟精英、技術精英這些領域精英輪番上場發揮作用,新精英動員人民而舊精英疏遠人民,但精英主導歷史的局面未曾改變;精英統治大眾的基本結構深深紮根於社會分層的沃土之中,只要社會依然區分為高層、中層與底層的三個層次,只要高層主要是利用中層來駕馭底層,只要社會分層最終藉助於權勢少數與“沉默的大多數”的行動機制而呈現,那麼,精英統治就不可撼動。
在人類增強技術的衝擊下,精英政治的這些結構性特點似乎都會受到動搖:在人的身心自然結構被人類增強技術敉平其先天與後天差異的基礎上,精英與大眾在身心結構上的依託力就會顯著弱化,以身強力壯、精明能幹來作為精英的身心鎧甲,就不再有用。相應地,在社會的後精英狀態下,社會變遷就可能不再是精英的輪番登場,而可能是非精英的人群自主地決定其群體事務。進而在社會分層上的高、中、底層區隔,也就很難維持其邊際界限。精英政治會被人類增強技術所撼動,因此精英政治變換群體與代際的自我維持機制就會遭遇明顯挑戰。
第二,精英政治受到挑戰的究竟是功能性方面還是結構性問題。人類增強技術確實可以撼動精英政治,但即便是對精英政治的結構有所動搖,精英政治也可以通過自身機制的調整, 來維持其基本政治機制而不被顛覆。
這就需要區分兩個問題:一是精英政治的結構性特點被動搖,是在顛覆的意義上被動搖,還是在結構的運行機制上被動搖?如果是前者,那麼精英政治就會宣告終結。如果是後者,那麼精英政治藉助運行機制的調整,就仍然可以維持其基本結構。二是精英政治的結構自身被動搖,是在徹底終結的意義上被動搖,還是在結構重組的意義上被動搖?如果是前者,那麼精英政治就沒有任何前途了;如果是後者,精英政治可能被注入新的因素,被重組為新型的精英政治, 或是與精英政治有著親緣關係的其他政治形式。從總體上講,目前人類增強技術對精英政治結構性特點的撼動,還沒有直接觸動精英政治的深層結構。換言之,精英、儘管是不同面目的精英,也就是技術精英在替代政治精英、資本精英之後主導社會變遷,但不改精英主導的社會總體結構,而非任意社會個體都可以主導社會變遷、技術進步與政治運作。
但從一些跡象上可以推測,精英政治的結構自身動搖,是一個可以預期的結果:當精英大眾劃分的這一物理條件不再清晰的時候,人類增強技術等於對精英政治釜底抽薪了;當精英以其超然卓著的表現而贏得大眾認同的機制被人類增強技術降低了光芒,而被社會成員均有可能做出超卓表現而均攤了榮耀的情況下,等於將精英的卓爾不凡歸之於庸常無奇,精英之令人嘖嘖稱奇的理由就消逝於無形;當精英不再作為一個社會階層存在的時候,精英高居於社會頂端、中層支撐社會機制、底層隨波逐流的分層合作體制也就無形中失去了存在依據,精英一詞是否還具有實質意義,已經是一個問題;而精英對社會的支配性影響,也就是一個輕飄的歷史記憶了。
第三,如果精英政治遭遇結構性挑戰,其可能的出路會是什麼。精英政治在結構上受到撼動,最終走向終止的情況下,會呈現為一個走向衰落和終結的長過程:它會在受到撼動的初期階段,不斷地展開維護自身的嘗試,並在這種嘗試中維護既定結構;當然,在逐漸失去精英政治的存在理由,喪失維護地盤的種種資源的情況下,精英政治可能會走向一種替代其地位與作用的不同政治形式。兩種力量的對沖作用,在長期的、有進有退的拉鋸戰中,精英政治的資源會漸漸耗竭,讓替代性政治形態浮現出來,並最終取代精英政治形式。目前還看不出精英政治的替代模式的總體輪廓,還無法確切描述它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政治形式。雖說替代型政治的總體輪廓尚無法明確刻畫,但逆精英政治的基本特點、替代性政治的過渡形式則依稀可辨:由於抗拒精英政治的民粹政治或平民政治,一直是以大眾具備與精英同樣的政治智慧與行動能力為取向的,它也就預示了,倘若精英政治走向衰頹與終結,很可能會在反精英政治的想法與做法那裡去汲取資源。因此,替代精英政治的政治形式,就一定會在平民政治那裡吸取思想資源的同時,盡力凸顯與精英政治所強調的少數人對多數人的不平等統治方式不同旨趣的政治平等性。
以平等的民主政治反對等級的精英政治的基本思路,是人們長期以來抗拒精英政治的基本理念,更是種種旨在替代精英政治的一個共同出路。但即使在這樣的大思路中,倡導平等的民主政治的人們,也都會接受人們在體力、情感與智力方面存在的差異,不承認的僅僅是作為精神與政治上的不平等,從而將反對精英政治的主要戰場選定在政治與道德領域,而非人的體力、情感與智力的自然差異方面。這是符合人類增強技術基本缺席與低度發展的社會狀況的一種進路。
在人類增強技術取得明顯進步但尚未實現其根本目標的情況下,抗拒或反對精英政治的方式方法與進路是不是會發生重大變化呢?看起來是可能的:作為精英政治預設條件之一的人與人之間的體力、情感與智力差異,既然可以依靠人類增強技術部分地,甚至是全部地加以敉平,那麼建立在這一基礎上的社會政治規則與倫理道德秩序,怎麼還能從容維持下去呢?人們必須重新建構一套與人類個體成員間自然條件差異不大,甚至幾無差異相應的社會政治規則與倫理道德秩序。換言之,一種基於天然不平等的人之狀態建立的抗爭性社會政治秩序與倫理道德規則,其抗爭主題已經被人類增強技術消解,那麼社會政治規則與倫理道德秩序就勢必徹底重建:這不僅意味著以法治來限制精英對大眾的優勢,保證平權基礎上的起點、過程與結果的平等這類嘗試需要基礎重置;而且也意味著以一種生產力的高度發達,以及人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前提條件的理想社會的建構,也需要再對其嘗試根本解決的社會問題進行重新審視。
人類增強技術較為合意的發展,顯然有利於人們尋求不同於精英政治的平等政治嘗試。但作別精英政治之際,人類增強技術在瓦解了精英政治賴以存在的人的自然差異基礎時,究竟是不是真正有助於造就平等政治呢?這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因為精英政治是建立在精英與大眾區隔基礎上的,如果精英政治走上末路,是因為據以劃分精英的人之自然差異被人類增強技術敉平的緣故,那麼,建立在人的自然差異基礎上的精英確認與精英作為,也就失去了被認作體力智力超群且精明強幹的理由。於是兩種可能便呈現出來:要不人人都可能因為人類增強技術的加持,成為在精英政治時代可望而不可即的精英人物,平等就此降臨人間;要不因為人人都具有了同等的體力智力和同樣的精明強幹,反而人人都處在一個你有、我有、大家有的平庸狀態,一種缺乏讓人崇敬的精英之英雄氣概的庸常氣便瀰漫開來,讓政治進入一種毫無生氣的無聊與沉寂狀態。
在人類增強技術的驅動下,精英政治被釜底抽薪,人人均可望具備同等的體力智力與同樣的精明強幹能力,於是平等政治或平民政治可期。在現行的精英政治思路中,人們藉助社會政治與道德倫理手段實現的平等,遠不是一種從起點、過程到結果的平等,這類平等常常只存在於烏托邦的想象世界之中。最可期的平等,主要是一種機會的平等。這讓精英政治可以保有最後的根據:因為即便一個社會通過種種道德、法律、政治與政策的精心設計,讓人們可以取得同樣的發展機會,但卻無法就此保證人人都能取得同樣的發展結果。如此,公平公正得到了保證,精英依然可以發揮其先天稟賦與後天才能,大眾則因為獲得了發展機會而無法埋怨、怨恨或仇恨社會了。於是,在社會的運行過程中,平等價值與精英作用相得益彰。但以機會平等挽救精英政治,難以滿足大眾的全方位平等訴求。只有在人的先天條件與後天發展都顯現為一種令人愜意的全面平等狀態時,人們,尤其是處在不利地位的人們,才會心滿意足。人類增強技術,似乎可以補足精英政治框架中的平等缺陷:它不僅讓人人都可以具有同等的體力智力,也可以讓人具備同樣的精明能幹,還可以讓人擁有同一水平的發展結果。這可以說是一種全方位的平等。但問題在於,當所有人都處在人的發展之同一狀態時,即便都同在一個高水平線上,這樣的狀態對人似乎都沒有什麼激勵作用了:因為人人奇崛,意味著人人矮化。沒有精英與大眾的差異性辨認,人與人就勢必處在一種人皆普通、人皆尋常、人我一樣、無所傾慕的狀態。這是一種在精英政治狀態下讓人無法忍耐的平庸情形。假如以人類增強技術為動力逼使精英政治退場的結果,乃是平庸政治登場的話,那麼,政治的反政治性質就會凸現出來:它不是以推動人們理性競爭來追求卓越,而是以造就平庸大眾來顯現碌碌無為。那麼,在社會空間中,政治又如何可以穩妥地安放呢?
普遍強人政治
人類增強技術以造就後/超人類為最終目的,但以人的身心能力的明顯強化為這一技術的現實驅動力量。前者是否夠能實現預期,還是一個不能武斷認定的事情;但後者很明顯已經現實地展現在人們面前。在前述人類增強技術的驅動下,長期受高強的體力智力與超卓的精明能幹之少數精英支配的大眾,可望克服這種機能與技能的差距,而與精英處於一個相對接近或完全相同的水平線上:如前所述,基因技術有其積極的面向,但也可能會誘發可怕的後果:無論是從基因技術可以使強者更強、弱者更弱的不公平使用上看,可能會出現令人擔憂的結果,還是從基因技術難以控制的誘發基因突變的內在風險上看,則更為令人憂心。但技術的優化能力與正當使用技術的種種保障條件,具有規範基因技術的強大力量。當然不能說基因技術只造福人類,而不會給人類帶來禍患,人類需要首先積極面對技術進步,才會有技術造福人類的結果。
基於此,可以推知,腦機接口技術固然也存在被技術狂徒和政治瘋子利用來控制人類的極大風險,但它更具有醫治腦神經疾患的重大積極作用,具有顯著提升人的大腦功能與結構的積極功用。僅就後者言,讓那些接受信息不完整、不健全、效用不彰的人具有積極接受外部信息、改善大腦功能、提升腦活動運作績效的能力,顯然有助於他們以更為有效的方式介入公共生活、襄助公益活動、提升公共福利。這些曾經是知識精英們才能發揮顯著績效的活動,讓普通人都能進入且發揮明顯效果,很顯然是對大眾排斥性很強的精英政治的一種改善。納米技術的發展如人所願的話,它對人身心功能改善所具有的全面積極作用,就更是具有顯著降低精英足以自豪的身心優勢,甚至敉平精英與大眾之間差異的重大功用。這還是在已經顯現實際作用的人類增強技術的角度所做的歸納,如果贊同技術未來主義的展望,那麼精英政治的顛覆與終結,就更是不在話下了。這是對前述分析的一個簡略歸納。無論怎麼說,精英政治在人類增強技術的進步中,似乎已經漸入黃昏、日暮途窮了。
在人類增強技術的有力推動下,至少說從身心條件上講的精英或準精英這樣的人群,會出現一個遍地叢生的新景象。如前所述,精英的普遍化,可能推動形成普遍精英政治。所謂普遍精英政治,是頗有一些反諷意味的命題。因為精英政治的預設條件,就是一個與龐大的公眾群體鮮明對比而在的少數精英人群的存在。沒有大眾,何來精英?反之亦然。普遍精英政治的提法,等於取消了精英政治的存在理由。在精英與大眾二分的政治結構可能崩潰之際,人類的政治活動模式會走向何方?亦如前述, 精英政治可能會走向一種類精英政治、大眾政治,或完全不可逆料的政治形式。如果我們還不能準確預知精英政治的走向,按照比較保守的政治預測來講,那麼,精英政治最可能轉向一種普遍強人政治。
需要提出的疑問是,存在一種普遍強人政治的可能嗎?這裡的強人政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個集所有權威於一身的那種專斷政治形式,也不是現代社會中不斷轉移的領域性精英主導種種事務的集權性政治形式,它可以說是一種處在人人都很健碩情況下的新型政治模式。就目前情況來看,這樣的政治模式具有虛擬的特性。但從發展前景上講,人類增強技術普遍且有力改善公眾的身心結構是可以實際期待的事情。因此,建立在身心結構極大改善, 且讓絕大多數人等都能以強健的身心進入公共政治領域,不是一個誇張的說法。就此而言,普遍的強人政治是一個比普遍的精英政治要少一些反諷意味的命題。
沿著人類增強技術來考慮政治機制的重建問題,現行精英政治機制可能出現兩種發展趨向:
一種趨勢是,如果將人的體能、智能、技能與領袖能力均值化,精英政治徹底轉變成庸眾政治便是必然的。這是一種逆轉精英政治,迴向民粹政治或平民政治的路向。
另一種趨勢, 則如前所述,如果人類增強技術仍然無法敉平人的差異,精英政治就會以弱的形式長期持存, 即以一種新型的普遍強人政治將精英政治改頭換面保持下去。
就前者講,普遍的庸人政治因為具有從目前視角看來的、明顯的反政治性質,事實上是很難有效運轉起來的。
就後者論,所謂普遍強人政治,有其限定性的含義:一方面指的是人人具有成為強人的內外在條件,另一方面指的是人人都有成為強人的可能或機會, 再一方面則是指人人都秉承以強人相互對待的行事原則。這是一種弱化的精英政治形式。弱化的地方表現在:
一是“精英”集群的人數呈幾何級數的增長,以至於不再有必要將這一群體命名為與大眾相別的精英,最多自然而然地以其強健體魄和超卓能力稱之為“強人”,其強人所取的含義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獨斷專行,而是人的身心結構上健碩的意義。這種政治形式之成為一種發展趨勢,正是建立在精英政治衰頹,需要新型政治形式填補其衰退留下的政治真空而使然。
二是這一政治形式的運行,不再以精英與大眾二分為前提,也不再以精明強幹為標誌,更不以精英主導社會歷史變遷為基本史觀;而是以大家均具備分擔社會政治責任的能力、具有高低水準較為一致的行動力、享有幾乎無差別的社會影響力為條件。於是,政治中那種人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的爭權奪利、恃強凌弱、贏家通吃的局面就會明顯減少,那種由具有個人魅力的超級政治精英主導的強人政治也會喪失作為空間,而在人的總體實力差異不大基礎上促成的理智合作機制,可能會成為政治新常態。這可能是人類增強技術對政治所能發揮出的、人們目前還意料不到的一種巨大影響力。
面對可能的普遍強人政治,人們起碼會爭辯三大問題:
第一,儘管人類增強技術可能提供給人人以身強力壯、智力超卓和精明能幹的身心條件,但這樣就能保證人人都相應能夠得到成為精英的均等表現機會嗎?這是對精英政治不會被顛覆和終結的一種辯護。因為即使在人類增強技術突飛猛進地發展到可以普及運用的情況下,人人都有機會成為強人,但實際成為強人的可能性則受到資源與分配範式的限制,事實上獲得成為強人的機會並不均等,甚至是高度不公。因此,人類增強技術在讓人能夠成為強人與實際成為強人之間還存在巨大縫隙。同理,在社會資源並沒有豐富到讓人人實際成為精英的情況下,貫通古今的政治基本情勢,也就是少數精英對多數大眾的政治支配關係就很難終結,最多隻會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而已。換言之,精英不會退場,大眾勢難華麗轉身為精英或強人。這是一個從人類增強技術的社會結局上,對其是否具有終結精英政治能力的推斷,在目前局面下完全能夠成立。但在人類增強技術真正發展到它的理想狀態階段是,這樣有利於維護精英政治的結論,可能就會受到普遍強人政治或普遍精英政治的顛覆:因為人的身心發展到幾乎同樣狀態的時候,不惟目前的精英政治無法提供給這樣的社會以秩序,而且在人類疾速擴展其活動空間的情況下,普遍強人或精英就不再受限於資源短缺的地球空間,而有了發揮其超卓能力的廣闊天地了。建立在人數眾多而資源短缺基礎上的傳統精英政治,豈能限定人數雖然還是眾多但發展空間極大擴展的新型政治發展態勢呢?
第二,普遍強人政治以何種運作模式真正運轉起來?強人政治的預設是以弱勢群體的存在為前提條件的,難道人類增強技術真可以普遍運用於每一個人嗎?它不會被選擇性地應用於社會強勢/精英集團,進一步強化他們的身心機能與技能,相形進一步弱化社會底層集群的身心機能與技能嗎?如此,將會進一步固化現有的精英政治格局,成功阻止源遠流長的精英政治轉型為新型政治形態。這樣的斷言,既是對技術發展所攜帶的進步動能的疑懼,也是對政治發展所必然展現的人性化局面的根本拒斥。從一部技術史來看,任何有力的造福人類的技術,最初確實會讓少數人優先得益,但隨著技術的迅速發展,得益面總是疾速擴大。現代技術從來沒有成為專制者、權勢集團維護自己特權的專屬工具。從現代政治史來看,憲制民主制度的趨向成熟,它總是傾向於運用先進技術來改進統治與治理技藝,促使民主受益面的擴大。因此,儘管控制權力的當政者總是傾向於維護私利,但民主制度的運轉則總是偏向於限制權力、保護權利。技術的公平性與政治的公正性互動,便會形成一股拒斥傳統強人或特權化精英政治的強大力量。但這並不構成對新型精英或強人政治的質疑或顛覆。
第三,普遍強人政治在強勢行為者之間,是否仍會分流為更為強勢與相對弱勢的群體分流?這是一種在近乎承認普遍強人政治的前提條件下,對強人間關係的、接近精英政治的精英間關係的蠡測。傳統精英政治將精英劃分為精英與亞精英、精英與準精英等不同類型,就是為了區分出檯面精英與臺下精英、正在發揮影響力的精英與將要發揮影響力的精英的不同集群。這是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區分。換言之,這種區分並不影響精英政治的存在形態,其僅僅呈現為精英政治的表現形態。但當精英政治在政治學的角度忽視不同層次或領域的精英作為差異,而將之視為人類增強技術普遍保證的身心差異甚小,甚至可以忽略差異的強人的時候,普遍精英政治或普遍強人政治就成為一種可以說得通的政治形式。
可以預想到的是,如果人類增強技術的發展能夠一直保持在社會政治規則與倫理道德規範的約束範圍內,它就一定能極大發揮出重塑人類政治生活樣態,且使之維持在一個人類合意的狀態下。如果人類增強技術在疾速發展中難以得到規範與控制,甚至成為一匹脫韁野馬的話,那麼,它可能會給人類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就此而言,對人類增強技術內含著的政治風險,不能不防。這正是各國緊急動員起來,力求以社會政治、法治規則與倫理規範約束高技術發展,防止其違規失範的理由之所在。“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代,但也面臨新的挑戰。數字技術實際上已經具備了工具和武器的兩面性。它們讓我們想起1932年愛因斯坦的話,也提醒人們機器時代會創造諸多收益,但同時呼籲人類要確保其組織能力與科技進步同步。在我們不斷努力為人類帶來更多科技的同時,我們也需要為科技注入更多的人性。”
人類增強技術對人自身來說,顯然是一柄雙刃劍。因此,對之有效約束完全必要和絕對重要。但技術自身的發展邏輯往往並不受政治、法律與道德邏輯的絕對控制,它總是具有銳利突破的能量。故而,簡單粗暴地約束人類增強技術發展的政治控制方式是不可取的。我們必須要有面對技術疾速發展的、難以逆料的未來的勇氣。“在人類歷史的大多數時期,我們都受制於自然世界加諸我們身上的緩慢得難以察覺的演化壓力。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控制自然選擇的強度與對象了,從此,演化的進展要比之前任何生物所經歷的都要更快,我們已經很難預測幾十年後人類的基因組會是什麼樣子。這種情況下,誰還敢說幾百年或幾千年之後,我們這個物種或者生物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因此,以一種面向未來的、開放的心境對待並處置人類增強技術的發展,並積極重構人類未來的政治生活模式,就是一個需要倡導的進取性做法。這也正是筆者從人類增強技術發展的視角審視精英政治前途的動力之所在。

本文原載《新視野》2023年第2期,原題為《放飛想象:人類增強與精英政治的黃昏》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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