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熱播劇《漫長的季節》講述了東北工業城市樺林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一起碎屍案。以案件發生、勘探、偵破為線索,劇集展現了城市支柱產業樺林鋼鐵廠的衰落,以及隨著工廠衰落,工廠職工普遍下崗、由小康陷入困頓的群像:原來鋼廠的火車司機王響(範偉飾)、廠長辦公室的樺工大畢業生付彪(秦昊飾)都開上了出租車,保衛科長邢三兒不僅身患重疾,還偶爾擦邊幹些倒賣套牌的勾當。
在這樣一部題材不乏沉重的劇集中,東北幽默仍然發揮著自己的長處,許多細節也與趙本山、範偉主演的經典喜劇劇集《馬大帥》遙相呼應。只不過,當幽默元素與下崗潮、兇殺案與大的時代背景相連,人們要如何才能發笑?
在《漫長的季節》裡,笑點密集的對話中有一類屬於“改革春風吹滿地”的發言。“改革春風吹滿地”出自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裡黑土(趙本山飾演)的頌詩。他講述富有泥土氣息的故事,卻要用“改革春風”來開頭,其中的落差引人發笑。“改革春風吹滿地”也用來指代具有此特徵的小人物突然迸發出的不切實際的、高屋建瓴的發言。
沒落鋼廠的火車司機聲稱自己工作已經到了“捨我其誰的境界”,廠辦座位還沒坐熱、給領導端水瓶的年輕人稱自己的工作“一騎絕塵”,這類臺詞不禁令人想到“白雲黑土”系列中的白雲大媽(宋丹丹飾演)。她一再誇大自己受歡迎的程度,“那傢伙、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飄展、人山人海。”觀眾於是一邊欣賞著他們的措辭,一邊暗暗期盼著這些大詞被戳穿的時刻。
這樣的言語設定一方面是幽默的,一方面也體現了主人公踴躍地想要與時代中最重要的事物掛鉤的心情。1998年的王響因為協助公安偵查碎屍案被廠長表彰,他如此看重那一張廠長前去醫院探望他的照片(照片上幾乎看不到他的正臉),將那張簡報掛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上,不是因為他格外虛榮,而是他想要被眾人認可,成為超越機務段、對全廠全市人都真正重要的人。
就快下崗的王響認為自己正身處重要事件的鏈條之中,這未免有些滑稽,就像石一楓的《心靈外史》裡那位相信可以通過“氣”洞察宇宙終極能量的大姨。觀眾很清楚他們置身於困境之中,錯將某樣無足輕重或虛假的東西當成了珍寶。反過來想,卻又笑不出來,因為他們如此需要信念感的支撐,如此需要相信自己正在踐行自己的使命——“位卑未敢忘憂國”。
小品《打氣兒》(1999)也有著經典的“位卑未敢忘憂國”的陳情。黃宏飾演的下崗職工拎著打氣筒在街頭尋覓自行車打氣,喊出了這樣一句口號——“咱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在春晚的舞臺上,這樣一句口號所傳達的不僅僅是該角色慷慨無私的態度,更是將“咱工人”與“國家”聯結在一起的光榮與幸福。
對於塵滿面鬢如霜的中老年人,“位卑”與“憂國”的落差變得更加顯著。在《漫長的季節》裡,兩位過去的下崗工人、現在的出租司機和一位辭職警察一同行動,蹲守嫌疑人、偵查線索、查明真兇。他們將自己的行動看得無比重要,彷彿是對所有遭受不公者的交代,又三言兩語就陷入互相攻訐之中——即將離異的龔彪嘲諷王響不會討好女人,體力不支經常打盹的馬隊嘲諷龔彪、王響和自己的小狗共屬一隊,是“兩個廢物加一個寵物”。
劇中更多的笑話,像是“廁紙用得多,耽誤你擦嘴了”,“犯了錯骨灰也不給人留啊”,“心臟裡裝著一輛桑塔納(指心臟支架價格昂貴)”,都像是某種褻瀆身體的語言狂歡,一方面充滿位卑感、貶低性甚至帶有自毀的性質,另一方面也應和了劇集兇殺碎屍案的背景。正是在這樣的狂歡中,現實無法突破的困境、難以動搖的隱形禁錮暫時退避,觀眾也得以從沉重的敘事裡得到一刻休憩。
《漫長的季節》的許多笑點,都埋伏在兩個彪子形象的延續當中。連龔彪對路人嚷嚷“瞅我幹啥,像你老舅?”這樣的細節,都暗合了《馬大帥》裡的範德彪是馬小翠老舅的情節。
這兩個彪子都愛學習、愛研究。龔彪是樺工大大學生,在廠辦工作時他喜歡琢磨領導講話,積極記錄筆記,伺機補充發言;範德彪沒有正經學歷,但在桂英餐廳掌勺時就業務精湛,去維多利亞給吳總當保鏢也學了一點鷹爪撓功夫,還學會了江湖的道義和稱呼,在家裡拜上了武財神關公。如果說範偉飾演的範德彪比趙本山飾演的馬大帥更為複雜,就在於德彪的見識更加開闊。他是見過世面也理解世面的人,他知道奔馳是德意志產的,知道城裡人的規矩,也更被象徵著現代、自由的浪漫愛吸引。
在這一點上,兩個彪子惹出的笑話也如出一轍,他們都愛“帶勁兒”的而非平常的女人。德彪喜歡維多利亞娛樂廣場穿著西服套裝的領班阿薇,龔彪喜歡的是工廠醫院身著白大褂的護士麗茹。阿薇與麗茹的職業雖然不同,但都屬於技術或管理類,她們的制服都展現出些許距離感,更巧合的是,兩個女性都向往與更高層的男性結緣,阿薇其實想要給吳總做秘書,而年輕麗茹背後的男人是樺鋼廠長。從這一點上來說,兩個彪子的浪漫愛追求都迅速敗給了現實中的等級、權勢,連比劃兩下的機會都沒有。
兩個彪子,是在男性爭奪女性的戰場上毫無疑問處於劣勢的人,卻又偏偏是熱衷投身戰鬥的、至少喜歡標榜自己驍勇善戰的人。一個有趣的場景發生在龔彪等待王響召喚自己去完成任務之時,他在宿舍的鏡子前反覆端詳自己,練習“跟誰倆呢”,讓自己顯得更有氣勢一點。正在這時,意中人麗茹敲開了他的房門,麗茹並沒有浪費彪子的戰鬥準備,莞爾一笑就將彪子的鬥爭氣勢引向了情慾燃燒。而不管是對於女性的身體,還是對於即將發生的戰鬥,彪子都是經驗不足的。他胸前掛著的用於防身的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既是膽怯的證據,也是引人發笑的包袱。
明明沒有那個本事,還要假裝能一舉拿下。龔彪人到中年還是如此,仍然每天做著發財致富的夢,在自家天台上養賽鴿,時常買買彩票。在為買出租車車標挪走家裡所有存款的時候,他被麗茹責備,“怎麼到老了還是不醒呢?”彪子的夢直到最後都沒有醒,面對王響給出的“要認命”的勸告,他說,“命在哪呢?我要把命運叫來嘮嘮。”
觀眾或許可以用居高臨下的視角笑話彪子沉迷春秋大夢,但這種發笑與對德彪吞燈泡式的出醜發笑,應當是有所不同的。
在《馬大帥》裡,開原的維多利亞也是一個魅力四射、流光溢彩、實現夢想與愛情的地方,其陰暗面只在笨手笨腳的馬大帥找工作受挫時有所體現,他的修腳、搓澡師傅顯然沒給他成長機會,他的食堂送飯崗位也沒什麼容錯空間。進入這裡的馬大帥就像在倫敦打工的帕丁頓熊一樣,以倒黴和四處碰壁提供了許多笑料。不過,維多利亞對年輕女性來說是較為友好的,女兒馬小翠沒多久就脫離了與客人接觸的危險的服務員生活,被安排在了溫柔善良卻毫無性魅力的吳總身邊。這裡成為了馬大帥父女初到城市的落腳點,也是凝聚馬大帥與範德彪家庭關係的集合點。維多利亞的旋轉大門(包括侏儒門童)、能掉進去的泡澡池,都是鄉里人眼裡的奇觀,也城裡人看鄉下人鬧笑話的場所。
相比之下,《漫長的季節》裡位於樺林的維多利亞,是一個在鋼廠之外的不安定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歡樂與庇護感。陪酒小姐之間的對話中也沒有任何幽默,曾經的鋼廠磅房女工巧雲在電話間給孩子唱兒歌的一幕,甚至湧起一種悲涼色彩。
電影院充當了活躍氛圍的場所,正是在這裡,龔彪向麗茹介紹了“賊帶勁的搞對象的電影”,也跟她講起了弗洛伊德,麗茹問,“弗洛伊德是誰?分房沒有?”彪子回,“沒有,他不是咱廠的。”
在九十年代的樺林,廠子就是世界盡頭,分房就是最大的保障,弗洛伊德不能提供更多的真理。這一信仰隨著工廠衰落逐漸瓦解,而瓦解的過程並不輕鬆。從情景喜劇《東北一家人》裡,我們可以窺見這種變局中的心態:老牛一家人過去都依靠工廠生活,直到父母退休、兒子下崗、女兒職高畢業進不了廠,才不得不面對和承認自己家門不幸。他們想到的第一個對策是邀請法師來家裡看“風水”、消除黴運以及“捉鬼消災”。
在樺鋼如巨獸般緩慢倒塌之後,人們的活動空間不再以廠子為限制,王響和龔彪的新工作是出租車司機,他們在城市各個空間穿行。此時,笑話分散在小區健身區、KTV、彩票室甚至殯儀館,得到了延展的空間與更豐富的表現。從中我們也看到,當年讓彪子脫穎而出的敏而好學的品質,隨著年紀的增長和處境的惡化,演變成了憤世嫉俗的粗糲口吻。在殯儀館內吸菸被禁止時,彪子立刻回擊,“外面大煙囪不正呼呼往外冒煙呢嗎?”粗中帶細的抱怨,裡面藏著我們熟悉的範德彪的影子。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董子琪,編輯:黃月、林子人,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