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導讀:作者自己是一個20多歲女兒的媽媽,她的母親是一位中醫。這位中醫母親說“中醫無‘絕活’。她寧可把本事帶進棺材,也不傳給我。”開始讀到這裡的時候我不理解,覺得遺憾、可惜,但是慢慢地,我讀懂了“母親”“中醫無絕活”的意思,因為學中醫是沒有捷徑的,所有看起來是的“絕活”,都是在紮實的基礎上衍化出來的。“母親”真的把本事帶進了棺材,作者本人並沒有學醫。我想能夠理解這位母親,因為她是一位母親,所以她對自己的女兒很心疼,很保護;同時,她又是一位醫生,又對醫學本身和患者有強烈的責任感。“醫者父母心”,母親節又到了,送給所有的醫生與母親!(編輯/王超)
問中醫幾度秋涼(節選)
作者/艾寧
從我記事起,母親總是被一大群病人包圍著。來看病的人通常是一聲不吭地坐在母親面前,把手一伸,母親便診脈。摸了左手脈,又摸右手脈,之後看看舌苔……
這像一場考試。估計全世界只有中醫看病是病人掌握著看病的主動權。雖說是病人來求助於醫生,卻由病人先對醫生進行能力測試,這個病人可以完全不懂醫學,但卻是權威的考官,因為他手裡掌握著試題的正確答案。
中醫的診室從來都是病人團團圍坐在醫生周圍。醫生給一人診脈,大家全看著。於是,這考官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全屋的病人,每個人的病都成為大家的趣味考題。
診完脈,輪到母親答題了。她一樣樣說清病人的病症、感覺、起因、病理……病人像主考官一樣繃著臉聽著,漸漸地露出笑容,最後伸出大拇指讚道:“好脈條,好脈條啊!就你給治了,下藥吧!”這時,一屋人也都展露出舒心的笑容。
千百年來,中醫就是在這樣的檢測下生存和發展的,這也是自然生成的法則。
中醫的拿手本事是說出病來,說不出來,說的不準,那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西醫的看家本領是拿出病來,拿不出來病,讓人看不到,那麼西醫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
於是,中醫要說出病在哪,病症和感覺,病的前因和後果等等。醫生說的必須要與病人的感覺和症狀吻合,得到病人的認可。比如我聽母親說病人出汗,應明白出汗有很多種,母親會明確指出病人是在什麼時間,什麼情況下,出什麼樣的汗。於是我明白了盜汗之所以叫盜汗就是人一醒汗就停。如果中醫說不明白病,說的與病人的感覺和症狀這一答案對不上,那麼這個中醫就被病人判錯,也就無法將醫生再當下去了。這就決定了中醫注意整體,層層深入,注重事物間關係,抓住主要問題的特點。
西醫要給病人做透視、化驗、檢測等等,有時還要從人體上摘下一塊組織做病理,或者乾脆來個剖腹探查,怎麼也得找到病——病變、病灶、病菌、病毒,也就是拿得出、看得見、測得到的具體的病。這決定了西醫向精微方向發展,因為這是西醫的立身之本。
母親說病說得準,不僅通過診脈說出患者有什麼病,還能說出什麼時候會流行什麼病。
每到春季,母親便會根據她對氣候的感知開方讓我去抓藥,然後配製為成藥,趕在流行病來到之前早做準備,她說到時現製藥就來不及了。
有一年春季,母親也是這般催我早做準備。但給我印象頗深的是,她告訴我,這一年春天得病的將是孩子,症狀是發燒、氣喘,而且燒得兩個臉蛋其中一個臉蛋紅,另一個臉蛋卻是白的。我不信,發燒怎麼會是半邊臉紅?我從未注意到這一現象。母親指著她開的方子中一味名為“葛根”的中藥說,這味藥就是這個方子的靈魂,將使療效奇佳。
我把藥買回,粉碎、碾壓、過篩,製成散劑,坐等病人上門。
還沒等病人上門,母親又開方,讓我再準備一付藥。她說,流行病一旦暴發,一部分人會找中醫用中藥,另一部分人會到西醫院住院治療,而從西醫院出院的孩子將會小臉青白、虛弱、厭食、啼哭不止……於是,其中的一部分還會再來找中醫治,這付藥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我正在配製第二付藥時,第一批孩子如約而至了。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一個個燒得呼哧帶喘的孩子全是一個臉蛋通紅,另一個臉蛋是白的!
病人來得太多了,我成了藥劑師,忙著分發藥品。很快,第一批藥就分發光了,我又加緊趕製第二批藥。這時,那些從醫院住院回來的孩子也上來了。一個個小臉青白,啼哭不止。我又開始分發第二批藥。第二批藥發放完了,這個春天就過去了。
秋天,母親也是備好藥等病人來。當有病人問起病因時,母親說:
“你家是過日子人,過冬的準備做得太早了,‘十一’就封了門窗,早早就生了火……”
病人驚道:“你怎麼知道的啊?真是這樣的,我家早早就封了窗戶……”
母親不僅提前預見時令病,還根據人們的生活方式預知什麼樣人會得什麼樣病,也是提前備好藥等病人上門。
母親有個大木頭箱子,裡面放著幾十個瓶子,裡面裝著配好的藥,瓶底貼著標籤,寫著“溫胃散”、“護心丹”等藥名。那時我以為這些藥名是全國一個叫法,可後來在中成藥中我並沒有見到這些藥,才知道是母親自己的組方。
有時母親不在家,來了熟人喊胃疼,我要是認為這病是從寒涼上來的,也敢包上兩包“溫胃散”給人吃。但母親有時會把兩瓶中的藥兌配到一起給病人吃,還可以搭配著早晚服用不同的藥,這我就不行了。
如今的中醫也很少像我母親這樣成批給人治病了。時令病、流行病、瘟疫,是母親做醫生時需要先行感知的。母親治病很像一個作戰指揮員,分清層次,主戰場、分戰場……她不僅僅針對一個個來到她面前的病人,更是針對人群,看人群疾病的整體走勢。
我之所以回憶有關母親治病的事並不純粹是憶舊,任何歷史上的今天都是今天的歷史,歷史具有今天的意義,而時間是歷史底片的顯影劑,母親當年備受家人責難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好多做法,到今天才顯現出意義。我之所以用敘述的方式從我母親開始談中醫,只想儘可能展示歷史原貌,我相信形象的信息是全面的,事實自己會說話,我希望讀者幫助我解讀其中的意義,或者幫我判斷我的解讀是否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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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母親說:中醫無“絕活”。她寧可把本事帶進棺材,也不傳給我
母親的醫術的確讓人找不到攻擊她的口實,就連在她身邊的我和我父親也不得不佩服她常能把被西醫宣判死刑的病人救過來。
於是,我產生了一個投機取巧的想法。我想,西醫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學了就能會,中醫有點不好學,如果母親能把她的“絕活”傳給我,我不就可以在醫學上走捷徑了嗎?
我把這想法跟母親說了,我想她會抓住我想學中醫這一機會,把她的畢生所學傳給我。可母親說:中醫無“絕活”。她寧可把本事帶進棺材,也不傳給我。
母親拿出一沓書,都是《傷寒論》一類的中醫經典,差不多與我等身高,說讓我先將這些書都背下來,然後才教我本事。
母親太不講究教學方法了,怎麼也得循循善誘才是呀。她也不想想當時我正身處科學高速發展時期,科學把世界改變得日新月異,令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如何接受得了古老的陰陽五行呢?我想,陰陽五行是古人在沒有探測手段時所做的無奈的比擬方法,樸素就是簡單的尊稱,現代科學一定能提供出比陰陽五行更好的理論。那時代雖然還沒有“發展就是硬道理”之說,但我堅信,隨著科學的飛速發展,中醫佔據的地盤最終會完全讓位給西醫,如果我用背下一沓古書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科學的話,將會有更大收穫。再說,我絕無在不研究透科學之前去搞陰陽五行之理,我應該全力推進科學發展。
這疊書我也背了幾本,藥性、湯頭和辨證,我認為這就足夠了。可母親卻說我僅僅知道這些比什麼都不知道更糟糕。母親說,學中醫必須打下堅實的基礎,那就是背經典,而一知半解就會成為害人的庸醫。
我之所以沒學中醫可能與我過於理性有關,因為我看不到從醫途徑。
“文革”前,有個年輕人病得要死,是母親救活了他,他覺得中醫很神奇,就跟著我母親學中醫。他是真聽話,把那一沓子書全背下來了。他聰明、能幹、要強,可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從醫之路。他後來做到一個大型國營廠的廠長。晚上回家,家中就坐滿等他診病的人。可他不是醫生,沒有處方權,我曾聽他傾訴這一痛苦。我可不想做有醫生的本事,卻沒有醫生權利的人,不想與那個廠長同一個下場。
我曾有一個能夠成為醫生的機會,我抓住了,可母親迫使我放棄了。
在我們城東邊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荒涼溼地。有一年冬天,湖心島上的一個老太太得了急病,方圓百里沒有一個醫生,只得騎馬到幾十裡外的軍馬場向獸醫求救。年輕的獸醫趕去,用給馬治病的藥和注射器給老太太救了急。事後,這個年輕人到母親這來討教,母親給他拿藥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又給村裡好多人治好了病。
我17歲中學畢業時,這個村就要求我下鄉到他們村裡去做赤腳醫生。我考慮了一番,答應了。可母親堅決不同意。雖然母親是醫生,可她自己的身體極弱,離開我的照顧她也真是難以活下去。
在那個年代,作為個人,沒有現今的生活之憂,不用考慮謀飯碗的問題。當時只是聽毛主席的話,想做個有用的人,像對待其他技能一樣,我掌握了一些醫學技能,除了針灸之外,西醫的測血壓、注射、聽診、急救什麼的,也學了一些。母親不善言談,她不能說服我學中醫,又堅決反對我從技能層面上接受中醫。當時我不理解她反對的真正含義是什麼,中醫難道不是技能麼?既然我可以從技能層面學西醫,為什麼不能這麼學中醫?從我當時所形成的學習觀點來看,中醫是不可學的。這樣一來,與其背一沓子舊書,不如讀一沓子新書。背舊書不一定有學問,讀新書卻會有知識。於是,理所當然地,我走向了科學。
面對強大的科學攻勢,母親便是想拉自己的女兒學中醫也是不可能,由此可以看出,學習不能是強迫的,人首先要受社會環境影響,母親如果17歲時處於我那個時代,她也不會投到中醫門下,也會去學西醫,所以說真正的學習是出於自然。
母親自己接受中醫的過程十分自然。母親體質極弱,屬於先天不足後天虧損那類的,十幾歲時,連一條橫道都跨不過去,走幾步就要昏倒,還曾一度失明。家有後娘,無立足之地。可能是出於求生的本能,她摸到當地一位著名的老中醫處,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誓死學醫,就此拜師。是中醫救了她的命,也賦予她生存的本領。我想,正是基於此,她的中醫立場才一直堅定,她的行醫方式才沒有偏離中醫的傳統。母親的師傅能在那個年代破格收下一個女弟子,是不是也看到了這一良好的學習動機呢?
母親是1924年生人,17歲學中醫,24歲開始走鄉串戶獨立行醫。新中國成立後,國家集中年輕的中醫上西醫院校,統一接受系統的西醫培訓,因此,要真是講學歷的話,母親是出自西醫院校。在培訓過程中,大批中醫改學了西醫,走出校門後當了西醫。
母親也會西醫的診治方法,她也用聽診器。我女兒小時候發燒,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得了肺炎就貼著她的胸和背聽“幹囉音”、“溼囉音”,就是母親教我的。在母親的書架上,有成套的西醫解剖、生理、病理的書籍。我是從母親的藏書中瞭解巴甫洛夫學說的。母親有許多轉做西醫的機會,但她總是微笑地搞她的中醫,不為大勢所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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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母親的行醫方式上,我不僅看到了她師傅的影子,還隱約看到了那條千百年來中醫人走過的道路
母親學醫時,每天早晨三點鐘起床,做師傅全家十一口人的飯,燒火時還揹著書,她把師傅指定的書全背下來了。那時她接觸不到科學技術,也沒有別的哲學思想分心。一對一的師承教育為她打下了堅實的中醫基礎。這樣的學醫條件是後來的我和我女兒所不具備的。
母親背了醫古文書,得了師傅的言傳身教,形成了堅定的中醫信念,此後她的一生就是她師傅精神財富的傳承者。雖然我不認識她的師傅,不善言談的母親也不會過多地向我描述她的師傅,可從母親的行醫方式上,我不僅看到了她師傅的影子,還隱約看到了那條千百年來中醫人走過的道路。
母親受師傅的影響是不自覺的,內在的。我曾覺得母親不太瞭解她的師傅,因為我提出的關於她師傅的許多個為什麼,她都回答不出。她的師傅不貪財,憑他的醫術,想要發財不是難事。他全家十一口人,生活儉樸,粗茶淡飯。
他的大兒子也跟他學醫。他死時,把他的醫書、藥櫃等物均分成兩份,給他大兒子一份,給我母親一份。母親把她師傅這些東西一直保存著,我小時候就是用她師傅留下來的藥碾子壓藥。我覺得母親的師傅很了不起,在舊社會,能收女孩兒做徒弟,還與兒子一視同仁,讓我十分佩服。
母親受她師傅這一影響很深,她說,醫生因給人看病而發了財就是缺德了。所以,母親掙了錢就用於備藥,然後再舍藥給窮人,這正是她師傅的做法。
每當有流行病或瘟疫發生,母親的師傅就當街舍藥,分文不取。母親說,有一年鬧霍亂,師傅當街支口大鍋,裡面煮著藥,排出幾張木床,看到有人打晃過來,就扶倒在床上刮痧,然後往人身上澆瓢熱藥湯,再給喝一碗熱藥,這就救活一個。全家上陣,累得要死。
乘人之危,發國難財,對母親的師傅這樣一個醫生來講是不可想象的。我想,她師傅也是從自己師傅處學來的吧,這也應該是中醫的一個傳統吧?從母親的敘述中,我沒看到當瘟疫暴發時舊政府有什麼作為,都是那些植根在民間的中醫自發地行動起來履行一個醫生救死扶傷的天職。
我上中學時,中學分成三個班,分別學醫學、農機和種植養殖。我被分到了醫班。學一段時間後就跟醫療隊下鄉。母親就給我帶藥下鄉,要我舍藥。母親年輕時是遊走鄉間的郎中,她熟悉農村常見病類型,所以給我帶的藥都是有針對性的,並仔細告訴我如何舍藥。可我那時才十幾歲,做什麼事都不太用心,母親的話聽一半忘一半,到了農村要用時才發覺好像什麼都不清楚。
我看到一些批評那時醫療政策的言論說,農村的“赤腳醫生”什麼也不懂,根本治不了病,純粹是糊弄人。這話要是從我當年的情況來看的確是不錯的。我真的是什麼也不懂,背個藥箱子滿村亂跑,玩心比工作心大,做不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可我也跑遍了所有有病的人家,能向醫生彙報誰家有什麼症狀的病人,還能提出我的意見供醫生參考,也能跑到病人家傳達醫生的醫囑,同時宣傳衛生常識等。我懂得不多是真的,我治不了病也是真的,但如果說我沒用我可不服。我是醫生的調查員、通訊員、宣傳員……醫生下醫囑,是我走到各家去給病人服藥、打針、做理療,我覺得我是真正的衛生員,怎麼能說我沒用,是糊弄人呢?
我們現在“大醫生”不少,可在醫生和病人之間充當我當年角色的人不多,護士只是單純執行醫囑,怎能像我那樣蒐集情報,放大醫生的作用,讓人們看到我就感到與“大醫生”取得聯繫了呢?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就站在了醫療衛生工作的前沿,直接接受生活教育,如果我最終能當上“赤腳醫生”,我還能總不會看病治病麼?所以,我一直不認為毛主席在這件事上做錯了。
“赤腳醫生”的培養方式在我看來就是一次中西醫結合。在這個問題上我不以成敗論英雄。
西醫那種學校式的廣泛“複製”人才是“赤腳醫生”產生之始,隨後將他們播種撒到農村大地上讓他們尋找生機又是中醫式的生存方式。這有點像在室內大盆裡讓種子齊刷刷地發了芽,再拋到大地上一樣,如果土壤條件好,當然可以早熟,如果條件不好,反倒白瞎了這種子。而中醫有點像野生種子,不輕易發芽,一旦發芽就有生命力。
由於接受過西醫培訓,所以,母親幹起西醫來,也挺像那麼回事,脖子上掛著聽診器,也會用西藥,也會注射,也會看片子……但她骨子裡卻是師傅鑄就的中醫。
20世紀50年代,在一般工人月工資只掙三十幾元錢,八級工匠才掙六十幾元時,母親是大醫院裡拿九十幾元月工資的醫生。母親性格溫順,待人親切,同事關係和醫患關係都很好,醫術又高,著實說在醫院工作應該是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可是,醫院不適合母親,或者說,西醫院的模式不適合中醫。母親的工作方式是她師傅那種作坊式的。像我前面說的,她是根據氣候的運行,在流行病暴發前備好藥。可醫院不可能允許她這麼做,她用藥又活又廣,但醫院進藥有限。母親的許多常用藥是毒藥、禁藥,正常配給醫院,醫院都不敢要。母親又總是抑制不住自己製藥的衝動,這些在醫院都是不可能實現的。醫院的分科更是限制了她,因為她是綜合性治療。總之,因為她有過獨立行醫的體驗,在醫院裡工作就感到捆住了手腳。於是,母親毅然放棄了在大醫院的工作,辭職回家,又幹起了家庭作坊式的診所。
從我母親那一代開始,想要堅持中醫就得頂住社會主流的排斥,頂住家人的不理解,甘於清貧和寂寞,沒有強大的精神力量怎能做到?
•本文摘自《問中醫幾度秋涼》丨作者/艾寧丨編輯/王超、居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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