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人”:盛清時期的物、商人與清廷

“通人”:盛清時期的物、商人與清廷
吳玉廉
譯丨林蕾

(沈大成)既長,足蹤半天下,盡交海內通人巨儒,其學無所不究。自天文、算數、樂律、圖譜、六書、七音以及山經地誌、浮屠老子之書、皇潛壬遁之奧,窮千秋之絕業而津逮焉。——江春《學福齋集》序

康熙雍正間,揚城鹺商中有三通人,皆有名園。其一在南河下,即康山,為江鶴亭方伯所居。其園最晚出,而最有名。乾隆間翠華臨幸,親御丹毫……一時觴宴之盛,與汪蛟門之百尺梧桐閣、馬半槎之小玲瓏山館,後先媲美,鼎峙而三……汪、馬、江三公皆鹺商,而汪馬二公又皆應詞科……至小玲瓏山館……玲瓏石即太湖石。不加追琢,備透、縐、瘦三字之奇……開四庫館時,馬氏藏書甲一郡,以獻書多,遂拜《圖書集成》之賜。——梁章鉅《浪跡叢談》

19世紀中葉,學者兼官員梁章鉅尋訪了揚州多處名勝古蹟。他在探究一些著名園林背後的歷史時提到,江春、汪懋麟和馬曰璐三位鹽商在盛清時期被認為是“通人”。江春和馬曰璐是徽州總商,而汪懋麟出身鹽商世家。汪懋麟家族在揚州經營鹽業,但他本人在康熙六年成為進士。汪懋麟將他的女兒嫁給了程文正,後者康熙三十年成為進士。程文正出身於總商家庭,他的祖父是程量入,程奭的長兄。程文正的父親程之韺“嗣為商總二十年”。程文正之子程夢星康熙五十一年中了進士併成為揚州的著名學者。梁章鉅沒有具體說明“通人”一詞的意思,但他用這個詞的時候明顯考慮到了這些商人都擁有園林的事實。儘管如此,梁章鉅所提出的這個特徵無疑反映了一些值得關注的問題。這些園林是能表現園主能動性的實體場所,園林內還放置了各種展現園主品味和技能的物品,所以它們直接體現了商人作為“通人”的特徵。

商人通過園林所展示的各種技藝,正反映了他們政治、經濟和文化影響力的擴大,以及他們在18世紀揚州所扮演的多重角色。建造這類園林的成本反映了他們在鹽業生意上的成功。此外,江春的園林既是文人墨客進行文學創作的上佳場所,同時是乾隆帝南巡時偏愛的去處。馬曰璐的花園自豪地陳列著舉世無雙的太湖石和聞名全國的圖書收藏。因此,這些商人應該配得上“通人”這個稱號。實際上,如開篇引文所示,鹽商江春本人在為其友人沈大成的文集所作序中也使用了“通人”一詞。沈大成被盧見曾聘為幕友,盧見曾1737~1738年和1753~1762年擔任兩淮鹽運使。在此期間,沈為盧編寫了《國朝山左詩鈔》一書。在這篇序中,他將沈大成描述為“通人巨儒”之友——這無異於是在宣佈他本人就是該群體的一員。簡而言之,江春對以沈大成為代表的通人的欽佩是顯而易見的。對他來說,沈大成的學問“無所不究”,其涉獵領域精深廣博。除了“通人”,“通儒”一詞也被使用。胡明輝對“通儒”的用法和豐富的內涵做了較為深入的論述。他將“通儒”翻譯為“博學的學者”。根據他的研究,這一術語被用來描述某些18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認識到了人文主義視野和技術方法論對於理解經典世界同等重要”。

徽州鹽商本人和那些指稱他們的人對“通人”一詞的使用,突出了這些商人在盛清時期的中國業已改變的社會地位——這正是本書的一個主題。正如該詞所表明的,這些商人並沒有被描繪成一群努力模仿文人行為的新貴;相反,他們以“通人”的身份出現,這些通人以在廣泛的領域展現知識和技能以及卓越的管理能力而著稱。正如梁章鉅所指出的,這些特徵是通過商人所擁有和展示的物品和財產來得到認可的。也正是通過這些物,這些鹽商與皇帝和朝廷建立起了廣泛的聯繫——這些現象進一步突顯了這些鹽商的新位置和新角色。通過考察鹽商與其周圍的物之間的動態關係,我認為這些鹽商不僅在國家收入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擴大了他們在18世紀中國政治、文化和商業領域的影響。

商人與其物

通過追溯江南市場上的商品、文人書桌上的印章、嵌在徽州祠堂牆上的石碑、高聳鄉野的石牌坊等一系列物的生命史,本書追溯了徽州鹽商與他們周邊之物間的重要關係。這些商人所接觸的物為他們在盛清社會中構建人際網絡、宣揚社會地位、塑造身份認同奠定了必不可少的基礎。通過這些物,這些商人在盛清中國流轉變化的物質世界中扮演了多重角色。從皇帝的非正式代理人到品味的引領者,從宗族贊助人到道德倡導者,本書對這些角色的細緻研究揭示了鹽商在18世紀作為政治和社會媒介的角色。

▲方氏貞節牌坊位於徽州歙縣稠墅,與其他三座牌坊被立在進村的主路上。

徽州鹽商進獻朝廷的貴重物品揭示了鹽商在正式官僚體制之外對朝廷提供的新服務。這些鹽商人脈廣泛、管理能力出眾、財力雄厚,是生產和採購江南上等御用之物的理想人選。乾隆帝承認這些商人的能力和資源,並讓他們與他的包衣密切合作,不僅管理利潤豐厚的鹽業,也在江南準備和安排各種精緻的物品。徽州鹽商由此成了乾隆帝的非正式代理人。

為了更好地管理乾隆帝想要的物品,以及為乾隆帝南巡提供場所,這些徽州鹽商積極參與奢侈品消費。許多商人在他們的宅院中使用和展示貴重物品,並不惜為古董、藝術品和書籍的私人收藏投入大量資源。因為他們熟知朝廷在特定之物方面的好惡。這些商人能夠在朝廷與江南市場中間起到溝通風格和品味的媒介作用。在“京式”或“上貢”之物在江南中心城市受到推崇的背景下,這些商人與皇帝所愛之物間的互動,使他們成為當地奢侈品消費的風向標,而這讓他們將自己成功置於時尚和品味的最前沿。

除了在江南城市環境中的新角色,這些商人還擴大了他們在徽州偏遠家鄉的影響力。在這裡,商人扮演了宗族贊助人的角色。總商鮑志道一家資助優質族譜的製作,修建裝飾華美的祠堂,向家鄉棠樾捐置義田。細緻考察鮑氏商人所投資的實物,尤其是石刻、書法、拓片、繪畫等對貧困的宗族成員沒有經濟貢獻的物品,我們就會發現鮑氏商人贊助活動的性質其實是炫耀性消費。通過不斷地將他們在江南城市通過商業積累起來的財富轉移到家鄉,鮑氏商人不僅改善了宗族的基礎設施以幫助經濟困難的成員,還在徽州農村以儒家道德規範認可的形式進行了奢侈性消費。

商人的此類行為也以紀念性建築物的形式展現。鹽商在徽州出資興建的大量貞節牌坊賦予了他們清廷擁護者的身份。清帝旨在通過讓不識字的民眾與這些紀念性建設物進行日常互動,從而向他們灌輸儒家道德,使他們能夠“觀感”牌坊所彰顯的德行。許多徽州鹽商在建設過程中克服重重困難才最終豎立了牌坊。建造這些牌坊也滿足了商人的多重目的。他們試圖提升自己的聲譽,展示自己的財富和能力,使其在當地社會的主導地位和權力正當化,並且還能紀念他們敬愛的女性家族成員。然而,無論他們的意圖如何,最終牌坊的建成或多或少服務於朝廷的政治意圖。有鑑於此,鹽商加強了這種中央政府與地方社會之間的溝通模式,他們幫助並代表皇權將意識形態傳遞給了當地民眾。

階層談判的研究範式

商人在盛清社會所扮演的多重角色讓我們重新思考階層談判的研究範式,這一範式將商人的行為闡釋為對文人生活方式的模仿。例如,根據這種範式,商人對藝術或古董的熱愛通常被解釋為他們希望通過使用與學者相同的消費品來將自己標記為“士”。這種研究範式為中國帝制晚期複雜的士商關係提供了有力的解釋,而這一關係也的確隨著商業力量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而變得越發糾葛。一些商人也確實效仿了文人精英的行為,其目的是獲得文化資本和贏得社會尊重,至少在那些精英眼中是這樣的。

然而,本書的發現突顯了這種範式的侷限性。正如本書引言中所提出的,我們應該在盛清時期的特定歷史背景下探索徽州鹽商的目標和動機,並且應該在他們與其他社會群體的特定關係中考察他們的目標和動機。通過細緻分析這些商人處理物的方式,本書呈現了商人更復雜的生命經驗。不同於商人常被譏諷成“渴望成為士的人”的刻板形象,這些富有的商人實際是具有各種豐富意圖的個體。

在本書呈現的諸多案例中,商人對某些物品的喜愛和熱情遠比階層談判研究範式所能提供的簡單闡釋要複雜得多。一位富有的總商熱衷於造園、收藏貴重物品,不只是想照搬江南文人的生活方式。事實上,他在這些方面的興趣和努力也可能是為了更好地為朝廷搜尋貢物和接待乾隆帝的來訪。在辦理這些差事的過程中,商人不得不用最新的時尚來裝飾他們的花園或收集最好的物品以取悅和打動皇帝。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商人為朝廷服務和取悅皇帝的實際目標來理解商人的行為。

汪啟淑《飛鴻堂印譜》,乾隆本,哈佛-燕京圖書館藏

詳細考察徽州鹽商與其藏品之間的關係,也讓我們對商人收藏的動機提出另一種解釋。通過分析鹽商汪啟淑對其藏印的敘述、積累、整理和展出,本書認為汪啟淑正是通過與其印章收藏相關的不同元素——包括藏印的意義、印章的大小和展示形式——來構建他作為一位“收藏家”的身份認同。在18世紀的歷史背景下,當收藏家成為一種社會類別、收藏被視為一種有價值的專業知識時,我們可將這些富有鹽商痴迷收藏的行為理解為他們在努力樹立作為收藏家的自我形象,即一種他們可以以此定義自己,並且可以被社會識別和記憶的身份。

經世時代的實用技能

審視鹽商的各種角色以及他們扮演這些角色的不同動機的新視角也揭示了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即乾隆時期商人的實踐和商業技能的正當性日益提高。不僅商人對自己的角色越來越有安全感和自信心,文人也更加尊重商人的才能。這一新現象使我們能夠考察徽州鹽商的地位變化,併為我們理解實學在經世時代18世紀中國的影響提供了新的視角。

強調實用知識和技能的“經世”話語在18世紀盛行。17世紀至18世紀中葉,許多學者參與討論實學,提倡實用性。提倡實學使越來越多的文人開始欣賞鹽商的管理能力和實踐能力。越來越多的士人精英開始為總商或其家人撰寫傳記。這些傳記常將商人描述為參與官府“公事”,尤其是“鹽務”,以“幹力”或“幹才”成為官員的“左右手”。例如,金兆燕曾用這些詞來讚美唐氏的丈夫、總商汪黻堂。金兆燕在為江聖一之女所寫的傳記中也用“幹才”來形容總商江聖一的能力。士人願意明確指出而不是迴避這些家族的商業活動和商業背景這一事實表明,鹽商的行政能力使其商人地位正當化。學者不僅肯定了鹽商的經營能力,而且還強調了商人妻子的實幹能力。他們讚揚了婦女無論是在家庭用度還是在協助丈夫辦差時所表現的卓越的會計和經濟管理能力。不僅如此,如本書第四章所討論的,與鮑家有往來的文人精英頻頻談及總商的位置,以及鹽業收入在國家經濟中的重要性。這些精英對鮑氏商人經營鹽業和協助管理鹽業專賣的能力表現出了認可甚至欽佩。

文人精英不僅看重商人協助政務的能力,更佩服這些商人踏踏實實做事的能力。學者江藩曾作詩讚頌鮑志道在家鄉建設慈孝堂的德行。

俗儒尚空談,慈孝為口實。君子貴躬行,敦倫即儒術。

此處,江藩明確指出,鮑志道是真的“君子”,因為他“躬行”儒家之事。更有意思的是,江藩將“俗儒”作為鹽商鮑志道的對立面提出。因為鮑志道是在踐行儒家之事,江藩特意將之與只空談道德而不踐行的“俗儒”區分開來。也就是說,江藩因為鮑志道弘揚儒家道德的實際行動而認可鮑志道為真正的君子。

▲《人鏡陽秋》中的插圖,描繪了鮑志道兩位祖先的德行。

這種對鹽商實踐技能——他們知道如何做事且能踏實做事——的認可和欣賞使鹽商在社會上獲得了正當性。徽州鹽商也有意識地標榜自己的實踐技能和知識。如前所述,鹽商江春對如其友人沈大成一般掌握了各種知識和技能的通人巨儒表示欽佩。在這篇序中,江春還明確表達了對某些類型文人的排斥。正如江春所言:

士往往以俗學自蔽其能,竭畢生之精力攻詩古文辭。無旁騖,無兼營,無是非榮辱之見介於其中。斯可謂豪傑之士矣。

在這段話中,江春直截了當地批判了那些一心只顧“俗學”(意指作詩和研究古文)的文人。在江春看來,這些文人不配享有因傑出的才能、智慧和勇氣而獲得的盛譽。和江藩一樣,江春也用“俗”這個字來形容目光狹隘的學問和空談,暗示這些文人沒能躬身踐行他們口中所宣揚的那些價值觀。

在江春的序言中還出現了另外兩個重要的現象。第一,序通常由知名學者撰寫,並且是應邀撰寫的。但在這裡,江春作為一名商人,受邀為一位文人寫序。明代以來,儘管商人寫詩很普遍,但商人寫文——尤其是作序——很少見。江春的確是沈大成十年以來的贊助人,他似乎也出版了沈大成的作品,但有學者邀請江春為他的文集寫序這件事還是反映了他的聲望。第二,江春大膽地表達了他對文人的看法,而這一話語幾乎完全由文人精英主導。文人常常談論商人,而商人通過書寫談論文人則不常見。這兩個新現象都指向徽州鹽商在盛清時期的崛起。

18世紀,當學者開始注意到商人的實踐知識和管理技能時,這些鹽商為那些只追求無用學問和空談的儒家學者提供了對立面。由此,在新的經世話語中,人們對商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跨區域的關係網

對徽州鹽商生產和消費之物的關注,也讓我們能夠將這些鹽商置於奢侈品的生產、消費、流通環節進行考察。這些物的流動,或者說它的社會生活史揭示了作為政治中心的北京、長江下游的大城市,與徽州鹽商家鄉三者間的跨區域聯繫。一方面,這些物本身是徽州鹽商與包括清廷、文人精英、貿易商和收藏家、工匠和手工藝者等在內的不同群體關係的產物。另一方面,這些物也為這些富有的商業精英提供了一條擴大社會聯繫的渠道。

前人研究已廣泛考察了徽州鹽商的活動如何跨越江南中心城市及其家鄉的邊界,但當我們考慮奢侈品時,商人與朝廷的密切聯繫則尤為突出。關於徽州鹽商在江南和徽州活動的討論,商人不僅通過人員、資本、物品的流動促進了江南和徽州之間的交流,在這兩地的活動還幫助他們建立和維護了與朝廷的關係。正如本書第二章所詳細探討的那樣,徽州鹽商通過在江南採購和生產各種供朝廷使用之物,與乾隆帝及其包衣建立了直接的聯繫。如本書第四章所示,鮑氏商人通過他們在重建家鄉祠堂過程中產生的一系列實物,向朝廷官員徵集詩文。這種與朝廷的關係所創造的特權使得鹽商的社會地位正當化,並提升了他們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地位。

本書還強調了他們徽州家鄉在構建跨區域關係網方面的重要性。徽州沐浴著鹽商從江南中心城市帶回來的財富,而家鄉和徽州也為商人提供了寶貴的資源來推進他們的意圖。更具體地說,徽州的自然資源、熟練的工匠和藝術生產的傳統使其成為商人發散關係網的中心。喬迅探討了奢侈品與地理的關係,並揭示了徽州作為“偏遠生產中心”的重要性。

徽州產出的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在商人的禮物交換活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鮑勳茂為了換取紀昀的文章而給紀昀的禮物或報酬是一塊用徽州龍尾石製成的精美硯臺。徽州的地理位置在這裡便顯得尤其重要。硯本身的經濟和文化價值很大一部分來自它的稀有性和“地理上的分離”。作為徽州本地人,鮑氏商人要獲得這種硯可能相對容易。更重要的是,鮑氏與這種硯臺有著特殊的關係,因為它代表了他們來自的地方。因此,鮑氏商人選擇家鄉的“特產”作為禮物,既表達了對紀昀的誠意,又強調了他們與某個珍稀物品的聯繫。

▲鮑勳茂贈予紀昀硯臺的拓片

鮑勳茂贈送給紀昀的硯臺不僅因材質珍貴,更因製作精良而備受推崇。換句話說,工匠的技能也為硯臺增加了重要的價值。事實上,徽州工匠的才能和能力也促進了鹽商的社交網絡。本書第四章提到,歙縣仇村黃氏一族以創作生動細膩的書籍插圖而聞名。鮑氏商人利用他們家鄉的這一資源請來了一位黃氏後裔,根據一本同樣出自黃氏的晚明著名書籍插圖雕刻了一塊石刻。由此,鮑氏商人將黃家刻工的精湛雕刻技藝融入他們的宗族建設工程,重新創造了令人歎為觀止的石雕。他們對石雕的重新創作引起了當時文人精英的關注,並幫助鮑氏維持和加強了與他們的關係。

豐富的藝術生產和私人收藏傳統也使徽州成為鹽商延展其關係網的中心。除了盛行於明末清初的著名黃山畫派,徽州,尤其是歙縣,也因出版業的蓬勃發展孕育了一批優秀的篆刻家。我們尚不清楚汪啟淑對篆刻的痴迷是不是因為徽州的這種環境而形成的,即使這種可能性很大。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這種對篆刻的濃厚興趣與長期實踐在18世紀的徽州形成了一個篆刻圈。通過繁榮的徽州篆刻群,汪啟淑能夠從同時代篆刻家那裡徵集印章,並加強與同樣痴迷於這一藝術的個人間的往來。因此,這些鹽商通過在徽州故土的投資和生產某些物品,在盛清時期構建了一種動態、流動的城鄉關係和中央與地方關係。

乾隆帝在江南的政治策略

朝廷與商人的關係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乾隆帝在江南的政治策略。正如清史研究者所說,乾隆帝有意任命他們的包衣擔任江南的重要職位,從而將他的個人網絡延伸到這一關鍵地區。本書展示了徽州鹽商如何扮演了重要的媒介角色,從而幫助朝廷將其勢力滲透到當地社會。

清朝的鹽業專賣政策——任命皇帝自己的包衣為江南鹽區的鹽政並確立總商職位——創造了一個新的政治環境,通過這一政策,江南鹽商與北京建立直接聯繫,即“為皇帝辦差”。袁枚為江春寫的傳記就是最好的例子。徽州鹽商通過“辦差”做出的貢獻體現了商人與朝廷之間的動態關係,展示了乾隆朝廷為擴大其在江南社會的權力而建立的廣泛網絡。雖然乾隆帝業已通過任命親信的包衣將他的個人關係網滲入江南,但是這些包衣的侷限性也日漸顯露。本書通過考察分配給這些包衣的具體任務,例如準備貢品和為編纂《四庫全書》搜尋善本,揭示了這些包衣缺乏完成這些任務所需的有關當地的知識和人脈。因此,委託有能力獲得這些資源的鹽商來滿足乾隆帝的要求是符合實際的明智之選。換句話說,乾隆帝利用商人克服了他個人關係網的侷限性。從本質上來說,包衣是散佈於全國、代表朝廷影響力的節點,而鹽商是連接他們的線,兩相合一,加強並完成了一張功能齊備的關係網,而朝廷可以利用這張網來延伸其勢力範圍。

乾隆帝不僅將這些商人作為代理人,更重要的是,還將他們作為自己人際網絡的組成部分。這些漢人鹽商不是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官僚機構的一部分。事實上,乾隆帝承認商人的非官方身份,並稱他們為“未登仕版之人”。高晉等編《南巡盛典》卷六十九,第8頁上。然而,商人通過執行朝廷政策、協助鹽業、安排皇帝南巡等完成了清廷的種種任務。這些總商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鹽業專賣政策還不完全清楚。雖然鹽商可能不是決策者,但史料顯示,鹽商向鹽政提出經營建議是很常見的。與此同時,富有的總商家族突然衰落的例子也很多,這表明這些商人和他們的生意是脆弱的。他們在與朝廷打交道時必須小心行事,朝廷可能在頃刻之間對他們施以雷霆。為了表彰這些商人的服務,乾隆帝慷慨地賞賜他們官銜。在多個例子中,由於這些商人協助備辦南巡,其中一些鹽商便被賞賜奉宸苑卿的頭銜,而奉宸苑是內務府三院之一,是管理皇家圍場和園林的官方機構。這個稱號的授予對象是已獲得三品官銜的商人。當然,這頭銜應該是朝廷授予的虛銜,沒有任何界定清晰的權力。但它屬於內務府,也就是內廷的一部分,而不是由外朝官僚組成的正式官僚系統的一部分。乾隆帝為這些鹽商授予內務府的職位說明其有意將這些商界精英收為自己的私人代理人。

清帝將商人納入自己的關係網,標誌著清朝與明朝在政治和社會意義上的區別。何炳棣提到了乾隆帝與朱元璋、朱棣在對待富商時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方式,聲稱“這反映了朝廷對待富商態度的根本轉變”。鹽商為朝廷服務表明了清廷將非官方商人納入其政治秩序的意圖。清廷利用這些商人的能力和人脈來彌補正式國家官僚機構和皇帝個人關係網的不足。朝廷的這一策略與白彬菊(Beatrice S Bartlett)描述的雍正朝內廷中那些可以“在行政法規之外”發揮作用的政治實體有相似之處。江南鹽商為清帝提供了一種類似的“法外動力”,使清廷能在江南有效管理鹽業並保障鹽業收入,同時為朝廷謀取利益。

這種朝商關係也體現了清統治者的君主專制觀念,其特點是加強皇權和帝國權威。清帝作為出自少數族群的統治者,將自己置於“比傳統儒家強調君主在禮制中中心地位的觀念更為中心的位置”。這些漢人鹽商作為他的包衣在當地的助手,有效地擴大了乾隆帝在地方的非官方關係網和增強了控制。因此,鹽商的任命突顯了乾隆帝擴大朝廷權力的願望。

最後,這種朝商關係揭示了清統治者靈活的政治策略。對清統治者文化和政治策略的總結,中國歷史上從來不乏政府利用鹽商的例子,因為商業往來的稅收一直是能夠幫助一個剛剛起步的朝代站穩腳跟的重要資源。清朝初期,當一些後來被帶入帝國利益集團的江南漢人精英仍在抵抗新政權時,清廷已與渴望重新開展業務的商人結盟。於是,鹽商對官府的依賴創造了清統治者可以利用的優勢。盛清時期,徽州鹽商的資源——包括他們對乾隆帝軍事活動的經濟貢獻、他們在江南地方社會的廣泛社交網,以及他們的鹽業管理能力——都使得與這些商人的合作成了清代政治議程中重要且必要的組成部分。

商人、清廷和商業革命

除了朝廷的政治策略,徽州鹽商與物的故事也揭示了乾隆帝的政策、商人和物之間的動態關係。本書中的案例揭示了乾隆帝有意利用實物來執行他的政策。通過某些物品的生產、採購、流通和展示,乾隆帝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影響擴展到當地社會的經濟和文化領域,這包括江南腹地和徽州的偏遠鄉下。由徽州鹽商作為媒介,盛清時期的朝廷與地方社會的互動顯著增加,而這推進了我們對明清商業革命的理解。

物在清朝政治文化中佔有重要地位。乾隆帝下令將全國的所有書籍都收集起來以建立自己的圖書館。與此同時,他一邊將自己描繪成一個瞭解漢人文化且有教養的統治者,另一邊卻在書籍生產的問題上表現出專橫的一面。乾隆帝對江南精美陳設的熱衷不僅是他個人品味的呈現,也體現了他對收藏和使用由帝國頂級工匠所制之物的渴望。清帝還利用紀念性建築物來推進其道德教化和統治,而這又是通過一種物實現的。例如,貞節牌坊是清帝對其教化工程實體化的媒介,用以向當地居民傳達關於等級秩序和道德體系的信息。也就是說,清帝策略性地運用特定之物所包含的政治和文化含義來實現他們的政治意圖。

▲《姑蘇繁華圖》

朝廷的影響力也通過這些物品擴展到了江南的奢侈品市場。乾隆帝對朝貢制度的恢復,以及他對江南珍品的熱衷,使得長江下游地區的奢侈品大量流入京城,其規模是史無前例的。這些物的大規模流動反過來又引領了“京味”的新風尚。正如18世紀名畫《姑蘇繁華圖》所表現的那樣,一些商鋪甚至將他們的商品標榜為“京式”或“上貢”以吸引顧客。數位先驅學者已說明乾隆帝是如何將自己的品味融入江南的。換句話說,乾隆帝在江南獲得和製作物品的需求促進了朝廷與當地社會之間關於時尚和工藝的流通。

江南鹽商通過備辦宮廷所用之物促進了這種“京式”的傳播。他們可以從朝廷甚至是皇帝本人那裡獲得詳細的指示,以正確地進行生產。此外,乾隆帝對貢物的拒絕和接受讓他們清楚地知道如何選擇最符合皇帝標準的物品。當商人在揚州修建迎合乾隆帝品味的園林時,或是收集作為潛在貢物的珍品時,他們能夠得體地回應朝廷權威人士的品味。他們使用和收藏的物品展示了宮廷所青睞的風格,他們的這些活動最終在江南城市中傳播了“京式”。儘管鹽商的行為和朝廷的活動相結合促進了物品的流動,這種結合也有助於產生深受朝廷影響的當地品味。我無意宣稱所有的江南精英都接受清廷的品味。事實上,學術精英對這些新潮流有不同的反應。一些文人對商人的豪華住宅和珍貴收藏表示讚賞,而另一些直言不諱的知名學者則批評商人的消費是奢侈或墮落的。為了充分探究這些緊張關係,我們需要對這些衝突及當地品味和時尚趨勢進行更深入的分析。

朝廷還將其影響擴展到了鄉村。許多清史學者已經論證了北京的中央政府如何使用不同的方法來控制其廣闊領土上的地方社會,以加強和確保其統治的正當性。本書通過聚焦旅居在外的鹽商在徽州家鄉的所作所為,展示了這些商人如何幫助清廷將其影響——特別是在意識形態和象徵性領域中的影響——擴展到清帝國偏遠的徽州鄉村。商人獲得的經濟和政治資本使他們能夠在家鄉的宗族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例如,棠樾鮑志道一家在家鄉重建祠堂、捐獻義田、編纂族譜。許多商人還出資建造了昂貴的石牌坊,幫助徽州贏得了支持和培養貞節寡婦的聲譽。在這種情況下,商人的贊助使朝廷在當地社會的存在具象化。祠堂內的碑刻和田間豎立的石牌坊不僅記錄了朝廷賜予商人的榮譽,也記錄了他們通過鹽業專賣制度積累起來的經濟、政治特權。時至今日,這些物仍會讓當地人想起徽商往日的榮華。商人——尤其是總商——作為連接朝廷與徽州的媒介,甚至在方誌中也得到了認可和關注。乾隆年間,新編的《歙縣誌》首次創設了“殊恩”這一新的類別,專門用於羅列徽州總商所獲的嘉獎。自盛清以來,《徽州府志》《歙縣誌》就經常記載總商受到朝廷的禮遇。有別於以往的方誌,許承堯還突出了歙縣八位總商的影響力和特權。

清廷在江南和徽州的影響不斷增強——其影響部分來自其使用物品的策略——使我們重新思考明清商業革命的敘事。研究中國帝制晚期的歷史學者強調了從明朝到清朝的多種重大轉變,包括宮廷政治、帝國建設、民族、性別關係和城市化等議題。最近的學術研究重新審視了王朝傳統的重要性和明清之間的差異。正如本書引言中所討論的,學者已經證明了清廷的政治策略與明朝的不同。學者也重新審視了從明到清的經濟和文化轉型。例如,在對明代城市化的分析中,費絲言認為:“明末城市化所引發的制度和文化實踐總是帶有鮮明的朝代特徵。”所謂的第二次商業革命發生於16世紀中葉至18世紀末,其標誌是經濟的快速增長、市場體系的擴張,以及奢侈品消費的興起。一些學者已經注意到從晚明到盛清時期消費文化的差異和轉變。柯律格提到了學者從16世紀到18世紀對奢侈品消費態度的轉變。本書認為,盛清的商業增長和社會機會受到了新的政治現實的密切影響。新政權的過渡過程為徽州鹽商提供了新的機遇和策略,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本書提供的證據表明,商人的奢侈品消費活動在清朝與晚明有所不同。隨著崛起的徽州鹽商開始更積極地參與江南的奢侈品消費文化,商人開始影響甚至建立當時的品味和時尚潮流。因此,鹽商的經歷說明,商業力量對文化和社會現象所施加的影響在晚明和盛清是不同的。因此,本書也啟發我們對消費模式和清代政治文化的理解。

在18世紀,實物在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物所扮演的有趣角色不僅激發了歷史學者探究人們在特定地區的生活形態,也讓學者探索跨越地理和文化界限的聯繫。本書對徽州鹽商與物之間互動的考察,展現了一群商人在盛清這一特定歷史和空間背景下的經歷。通過研究實物本身和關於實物的豐富材料,本書為讀者提供了一條審視這些富有商人複雜生活經歷的渠道。這些商人最終成了有文化底蘊且見多識廣的“通人”,在18世紀中國的經濟、社會和文化世界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的生活經歷也說明了中國歷史上滿與漢、中央與地方、人與物之間的動態關係。

(本文選摘自《奢華之網:十八世紀的徽州鹽商、社會階層和經世之道》,吳玉廉著,林蕾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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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微信編輯: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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