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196),15歲的漢獻帝跌跌撞撞回到了洛陽。
眼前的景色極為荒涼。野草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四處蠻橫地生長,殘破的磚瓦依稀可見宮殿的影子,為數不多可以住人的房子裡面空空蕩蕩。偶然間還能發現屍體,都是跟隨他奔波至此的漢室臣子。身上有血跡的,是被強盜所殺;如果沒有,那就是被活活餓死的。
這就是漢獻帝的處境:一座淪為廢墟的帝都,以及一個忍飢挨餓的朝廷。
事實上,當六年前董卓脅迫漢朝廷從洛陽遷至長安的時候,東漢王朝就已經走向了末日。對於漢獻帝來說,那是一段更為慘烈的記憶:陷入火海的洛陽,像牛羊一樣被驅趕的百姓,沉默無語的公卿大臣,和漫山遍野散發著惡臭的屍體……
來到長安之後,大臣王允利用幷州軍閥呂布殺了董卓。可是董卓死了,還有李傕、郭汜,還有張濟、樊稠,還有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軍閥。他們之間相互算計,又相互妥協,長期爭執不下,把長安也拖入煉獄之中。史載,長安城中“人相食啖,白骨委積,屍穢滿路”,漢獻帝曾向李傕討要五斤大米和五具牛骨讓左右侍衛果腹,而李傕只給了一些米糠和腐臭的牛骨,這些東西根本不能食用。
朝廷在這些軍閥之間左右逢源,興平二年(195)獲得了逃離魔窟的機會。在楊奉、楊定、董承等將軍的“護送”下,漢獻帝的車駕離開長安,東歸洛陽。李傕、郭汜很快反悔,立馬追了上來,雙方在弘農一帶交戰,朝廷官員死傷無數,漢獻帝倉促逃到了河東的安邑(今山西夏縣)。
楊奉本是黃巾軍白波一支的渠帥,乃是幷州的“山賊”。這支勁旅曾經大敗董卓手下的大將牛輔,足以證明,他們並不怵涼州的軍事力量。楊奉應該是幷州當地的豪族,見天下大亂,趁機起兵造反,積攢政治資本。他先歸附於李傕,備受恩寵,但還是“不肯盡力”,眼見時機成熟,便背叛李傕,助漢獻帝東歸。一開始,李傕佔了上風,楊奉一看來到了幷州,立馬叫來了曾經的兄弟——“白波帥”李樂、韓暹、胡才等人,眾人兵合一處,暫時擊退了李傕。
這就是漢獻帝這六年經歷的縮影:才出龍潭,又入虎穴。細數漢獻帝身邊的“貴人”,要麼是涼州的軍閥,要麼是幷州的豪帥,盡是些不知禮義、以武逞兇的惡人。悲哀的是,若沒有這些惡人,只怕他早就成為路邊的一具野屍,被豺狼禿鷲啃食乾淨了。在他心中,恐怕無比希望一個知禮義、守臣節的士人帶著一支王師來拯救他,所以他給兩個人發出了求救的信號,一個是曹操,一個是袁紹。
從長安到洛陽,跋涉了整整一年的漢獻帝暫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在他與公卿大臣會見之時,總能看見駐守在外的士兵臉上掛著嘲弄的笑意,聽見他們不加掩飾的喧鬧聲。在這些僭越的目光中,任何東西都要褪去神聖的外衣:所謂皇帝,不過是一個故作鎮定的年輕人;所謂皇權,就是軍閥們的玩物。
漢室天子,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究竟意味著什麼?

漢獻帝到達洛陽之時,曾經為了抗衡董卓而形成的關東聯盟早已四分五裂,群雄割據,相互兼併。袁紹佔冀州,實力最為強大;曹操佔兗州;劉表佔荊州;袁術在淮南;孫策據江東;張濟、張繡據南陽……
天子孤零零地呆在洛陽,身邊只有一支難成氣候的“白波賊”,比當年兵強馬壯的董卓要弱上不少。漢室的神器就這樣赤裸地暴露在諸侯面前,卻只有曹操一人佔得了先機。
其實,迎獻帝或者說“挾天子”的主張,很早就出現了。初平二年(191),袁紹初到冀州,沮授就勸袁紹:“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眾,迎大駕於西京,覆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復。”這個戰略相當高明,先佔據冀、並、青、幽四州之地,取得爭天下的資本,再迎駕獻帝,以漢室之名義討伐異己。
當漢獻帝流離至安邑時,沮授再次向袁紹勸諫道:“且今州城粗定,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以令諸侯,蓄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然而,袁紹卻遲疑了起來。
袁紹帳下的郭圖、淳于瓊進言道:“漢室陵遲,為日久矣,今欲興之,不亦難乎?……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今迎天子,動輒表聞,從之則權輕,違之則拒命,非計之善者也。”他們認為,漢室衰敗已久,不可復興,迎接獻帝反而自縛手腳,倘若皇帝下旨,奉旨就是讓權,不奉旨就是違命,不如直接撇開皇帝而自立,還能省去不少麻煩。
見袁紹動搖,沮授只能警告道:“若不早圖,必有先人者也。夫權不失機,功不厭速,願其圖之。”然而,袁紹內心對帝位的渴望還是壓倒了理智,沒有聽從臣下的忠告。
與袁紹相比,曹操便要果決得多。初平三年(192),毛玠向曹操建議:“夫兵義者勝,守位以財,宜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曹操“敬納其言”,雖然當時曹操的羽翼不夠豐滿,但他早就埋下了成為東漢政府實權人物的野心。
196年,荀彧向曹操提出迎獻帝的主張:“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人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天下,大略也;扶弘義以致英俊,大德也。四方雖有逆節,其何能為?韓暹、楊奉,安足恤哉!若不時定,使豪傑生心,後雖為慮,亦無及矣。”隨後,曹操便決定親自迎接漢獻帝。
在曹操迎漢獻帝之後,袁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藉口許都卑溼要求曹操將朝廷遷到鄰近冀州的鄄城,曹操自然不可能同意。
袁紹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擁有龐大的政治資本,而他也努力經營士人領袖的身份,活躍於東漢政壇。他曾聯合外戚何進誅殺宦官,後來成為關東聯盟的盟主,共討董卓。如此顯赫的家世,又有卓越的政績,袁紹看著董卓之輩玩弄皇權,心裡很容易就會產生一種想法:東漢皇室已是苟延殘喘,天子還有那麼重要嗎?
他的弟弟袁術則更加沉不住氣,僅僅據有淮南一隅之地,便公然僭越稱帝。袁術聲稱:“今劉氏微弱,海內鼎沸,吾家四世公輔,百姓所歸,欲應天順民。”這番言論又何嘗不是袁紹的心思?只不過,此舉招來一片噓聲,幾乎所有人都憤怒了,成為眾矢之的的袁術很快走入窮途末路。
絕路中的袁術無奈歸帝號於袁紹:“袁氏受命當王,符瑞炳然,今君擁有四州,民戶百萬,以強則無與比大,論德則無與比高。”袁紹知道袁術的下場,自然不可能貿然稱帝。後來,袁紹滅公孫瓚,盡有四州之地,擁兵數十萬,稱帝之心又再一次活絡起來。主簿耿包看出了袁紹的心思,秘密上書道:“宜應天人,稱尊號。”袁紹將這封信公示手下,試探眾人的想法。結果屬下全都反對,要求誅殺耿包。袁紹不得已,只能殺掉耿包以自證清白。
袁紹兄弟的失敗證明了一件事:稱帝自立明顯走不下去。
這是漢末一個極為怪異的現象:一方面人人割據,無視皇權;另一方面,所有公開不臣之心的人,都如同陷入到泥沼之中,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甚至包括自己人。大者身死族滅,小者喪失人心。倒是東漢朝廷總能吊著一口命,衰而不亡。
曹操與袁紹的差距,並非只在迎漢帝這一個選擇上。事實上,曹操的佈局很早就已經開始了。
192年,佔有兗州之後,曹操派遣心腹王必來到長安,以獲得漢廷的承認。王必是曹操的創業之臣,“忠能勤事,心如鐵石,國之良吏也”,是一個當密探的好料子。而他的確負有一項秘密任務:聯繫漢獻帝的侍臣,以探聽長安的虛實。
雖然漢獻帝形同虛設,但他的身邊依然湧動著風雲。皇帝的侍臣之中,有被安插進來的,有主動投靠軍閥的,有忠於國事尋求破局的。他們與軍閥之間的結交與合謀,決定著東漢政府的走向。這一段故事就像風聲,不見其形,卻能在零星的文字記載中顯露其痕跡。
王必的聯繫對象是黃門侍郎丁衝,很有可能還有鍾繇。丁衝是曹操的友人,出身譙沛丁氏,和曹操有鄉黨聯姻的關係。鍾繇則是曹操重要謀士荀彧的鄉黨舊交,他對李傕不滿,便想要聯繫外面的軍閥,剛好曹操也要尋一個內應,雙方達成聯盟是極有可能的。
▲鍾繇。圖源:影視劇照
當時,李傕不想承認曹操佔有兗州的事實,準備扣押王必。而鍾繇立馬勸道,關東諸侯都自行其事,只有曹操還心繫漢室,如果拒絕他的好意,以後誰還會來長安投誠。李傕最終被說服,渾然不知自己眼皮底下被人安插了棋子。
興平二年(195),曹操擊敗呂布,取得兗州絕對的統治權。沒過多久,千里之外的長安就“碰巧”發生了異變。鍾繇和丁衝策反了李傕的部下楊奉,合謀刺殺李傕,可惜事情敗露,楊奉只能率手下的白波軍叛變,最後挾持漢獻帝東歸洛陽。
曹操試圖控制漢獻帝,那麼他一定要除掉李傕。最好的辦法便是像王允殺董卓一樣,利用涼州軍閥的內部矛盾,達到兵不血刃的目的。雖然這次策反行動並沒有成功,不過漢獻帝成功逃離長安,離曹操更近了一步。這時,丁衝寫信給曹操:“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時矣。”漢獻帝已入囊中,想要匡扶漢室,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謀士董昭代曹操寫了一封信給楊奉,信中把楊奉捧上了天,稱其“翼佐之功,超世無疇”,並且言辭恭敬地提議道:“將軍當為內主,吾為外援。今吾有糧,將軍有兵,有無相通,足以相濟,死生契闊,相與共之。”首先將楊奉推為內主,表示自己無心染指漢獻帝,放鬆他的警惕,然後以糧草相誘,迫使他鑽入圈套。
洛陽已是一片廢墟,漢獻帝都到了忍飢挨餓的地步,白波軍的狀態必然不好。急需糧草的楊奉大開空門,將曹操放了進來,讓其在洛陽朝見漢獻帝。躊躇滿志的地方割據者與窘迫的大漢天子終於迎來了會面,唯一要做的就是把白波軍踢出棋盤,將漢獻帝據為己有。
曹操將董昭叫來,二人坐在一起。曹操問道:“如今我來到此地,應當如何施為?”董昭說:“留在洛陽,極為不便,應當移駕於許。”曹操繼續追問道,如何解決在旁邊窺伺的楊奉。董昭不急不忙地說道:“和楊奉說京都無糧,不如遷都於魯陽。我們明面上去魯陽,實則將天子遷往許縣。楊奉無謀,必然上當。”曹操稱善。
▲董昭。圖源:影視劇照
當天子的車駕移向許縣,楊奉才知道上當受騙,可是漢獻帝已經是曹操的囊中之物,“白波賊”也在曹軍的襲擊下分崩離析。
至此,一個籌劃數年的計劃終於完成,漢廷遷都許昌,漢獻帝結束了他的漂泊生涯。建安時代的大幕拉開,漢獻帝心裡或許也會想起光武帝的身影,企盼著偉大的漢朝再一次迎來中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