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辛爽,漫長季節裡尋找東北暖色

專訪 | 辛爽,漫長季節裡尋找東北暖色


|作者:餘馳疆

|排版:徐一冉

兩年前的秋天,人民文娛記者採訪演員範偉,聊著聊著話題就到了東北。他先提到早年主演的電影《耳朵大有福》裡的下崗工人王抗美,“他明明是那樣一個處境,但依然每天要說自己的耳朵大有福,用我們東北最落地的一句話就是‘倒驢不倒架兒’”。


緊接著,他又和記者聊起正在拍攝的一部東北劇,用一個字概括:親。“這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心裡特別親切。”彷彿這次拍攝,又讓他穿越回記憶中的明媚的家鄉。


同樣是兩年前的秋天,10月的傍晚,導演辛爽面對著一片玉米地。他剛經歷了107天的高壓拍攝,難得擁有一段閒暇。他搬來馬紮坐在田埂上,身後的工作人員正將道具一點點從攝影棚搬出,又把殺青宴的食物、蛋糕、蠟燭一點點擺好。辛爽決定給自己放1個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


·  《漫長的季節》劇照。

那個秋天,範偉和辛爽都把時間給了一部劇——《漫長的季節》。只是,他們都未曾預見,這部12集的作品將在兩年後,掀起熱議。


正如劇中那句“出圈”的詩一樣: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用生活消解很重的事

《漫長的季節》的緣起,還得從辛爽上一部大爆的《隱秘的角落》說起。3年前,《隱秘的角落》一夕爆紅,觀眾也對國產懸疑劇有了新的認知。在那之後,主創們並不急於趁熱打鐵,而是進行了詳細覆盤。


得益於數據時代,創作者可以通過觀眾的觀看習慣尋找痛點片段。他們發現播放量高的瞬間,經常不是所謂的反轉時刻,而是極具生活衝突的橋段,比如“兩個母親的衝突”“朱朝陽失去父親”等。氤氳著南方溼氣的故事裡,家長裡短的對白填充了情感濃度,也成為觀眾在懸疑之外最能引發共鳴的元素。這讓辛爽和團隊收穫良多。


《隱秘的角落》之後,許多項目和策劃向辛爽砸來,其中也不乏跌宕起伏的懸疑劇本。“可是你不會因為這個戲火了就變成誰了,你不還是你嗎?”辛爽說,“就像出海,你打準一個錨點,那就是你的一切需求。”


·  《隱秘的角落》劇照。


他一直沒有再找到一個錨點,直到看見了一部關於東北的劇本,敘述的支點是一樁罪案,但敘述的內容是相關角色的生活瑣事。


“故事的前提比較吸引我,這個前提講的是一個老年出租車司機,要解決人生裡的一個問題,這裡面就包含了特別有意思的視角——老人。”辛爽對人民文娛記者說,“《隱秘的角落》是從3個小孩的視角去講一個跨度很小的故事,也就一個月的時間,但這個故事的跨度因為老人視角變得很大。”


因為這樣一個視角,懸疑的緊張可以被放慢,“明明是一件‘很重’的事,卻可以用生活的東西把它消解掉”。


甚至,懸疑也可以被融入時代故事裡。那時,辛爽正在看東北作家班宇的小說,並被後者那些“只能發生在東北的對話”吸引,他決定邀請班宇參與進來,做文學策劃。班宇最終被辛爽打動,是因為“辛爽講了一個人、一群人、一代人,時間和那個時代是如何從他們身上駛過,給他們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


最後的劇本,由三條時間線穿插交織而成:1997年,意氣風發的樺鋼火車司機王響(範偉飾演)、剛剛大學畢業的龔彪(秦昊飾演)和雷厲風行的刑警隊長馬德勝(陳明昊飾演),享受著樺鋼的最後輝煌;1998年,隨著一樁懸案,三人的生活急轉直下;18年後,王響困於失去兒子的執念,龔彪成了中年油膩男,馬德勝則在老年舞蹈裡尋找存在感……


然而,一個偶然的出租車套牌案,又將三人的命運糾纏在一起,時間也隨之再次流動起來。


如果把這個劇本看作一件衣服,那麼20年前的懸案是針線,串聯起整個故事的推進和角色境遇,真正的布料,是那些稀鬆平常的生活細節,以及關於東北的時代圖卷:王響與妻子羅美素的拌嘴,龔彪養在陽臺的鴿子,鋼廠裡不同人的處世之道,歌廳裡來來往往的人群……


“在這個故事裡,我有機會探討更大的命題,人和世界的關係,人和命運的關係。”辛爽說。


劇本臨近定稿,暫定的片名是《凜冬之刃》。辛爽並不滿意,那是大眾刻板印象中肅殺、寒冷的東北,不是他心中的東北。後來閒談,班宇說起自己剛剛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說《漫長的季節》,辛爽問:“這名能借我用嗎?”


故事發生在秋天,是東北最短的季節,卻成了困住王響人生的最漫長的季節——多麼貼切。


一併借來的,還有班宇的詩《漫長的》:“打個響指吧,他們說/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這首詩,成了王響之子王陽的絕唱,也成了劇中每個角色的讖語。

辛爽變成“辛不爽”,那就沒勁了

辛爽拿著《漫長的季節》劇本找到範偉。兩個小時,範偉靜靜聽著辛爽講述,沒怎麼說話,臨了,他抓著辛爽的手,用力搖了幾下。第二天,經紀人回覆:範老師創作的火被點起來了。


這部戲找到秦昊時,他已有六七部戲的邀約,“我電話跟辛爽說了,這個故事我的興趣點不是很多,這次就不合作了”。從《無證之罪》開始,幾乎所有懸疑劇本都會在秦昊這過一遍,他也不願輕易重複,“懸疑對我可能已經不是個很嗨的點了”。


辛爽並未放棄,又跑到青島見秦昊,講拍這部戲的前因後果,也講自己如何將對父輩的感情融入龔彪和王響兩個角色中。“辛爽出生在東北,他想拍父親那一輩人的生活,他給我講龔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一個大學生最後變成什麼樣。我出於對朋友、導演的信任,說行行我答應你,我把別的全都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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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戲開拍,秦昊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這的確是個酣暢淋漓的角色。苦是真苦,為了塑造油膩外形,他和團隊一點點試,“先是胖一點,再瘦一點,臉再平一點,最後再加點坑,酒鼻子再糟一點,再好一點,最後出來這樣一張臉,大家都覺得這張臉在東北隨處可見,尤其是出租車司機”。戲拍完,秦昊長胖了20多斤,達到了人生體重的巔峰。但這些都足以被創作的快感消解,那些生活化的臺詞和口音,是他從小就熟悉的東西,不需要準備就能自由表現出來。


·  《漫長的季節》劇照。


能湊齊範偉、秦昊兩位“影帝”,除了得益於辛爽的溝通能力,更要歸功於他幾近執拗的性格。在同事眼中,他就是個要把所有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的人:劇本創作時,他隨身帶一個寫滿筆記的IPad,只要開會就能立馬滔滔不絕講出劇情和想法;在片場,服裝、道具、佈景、表演、燈光,每個細節他都不會放過,寧可等演員化裝三四個小時,也不將就一秒開拍早收工;到了剪片子,他可以把自己關在後期室裡幾個月,和剪輯指導一起,硬生生剪出5個版本,用製片人的話說,如果不是被強制叫停,辛爽可以一直剪下去。


對於這種執拗,劇中鐵三角之一馬德勝的扮演者陳明昊很是欣賞。和範偉、秦昊不同,陳明昊不是東北人,但辛爽從話劇舞臺上看到了他和角色的“高度適配”——的確,老年馬德勝在拉丁舞教室的驚豔出場,已成為該劇的名場面之一。


在陳明昊的印象裡,辛爽就是個絕不湊合的人,這也是他能“三年不開張,開張火三年”,甚至被許多網友奉為“爽門”(指某人的風格自成一派)的原因。就像陳明昊說的:“如果辛爽變成了‘辛不爽’,那就沒勁了。”

往前看, 別回頭

“爽門”除了懸疑和立意,另一個鮮明特點就是音樂。這自然與辛爽的職業道路密不可分:20多年前,辛爽是玩樂隊的文藝青年,擔任吉他手,參加音樂節;後來不玩樂隊了,做過不少與創意相關的工作;直到參加音樂綜藝《幻樂之城》,拍了5支短片,講了5個截然不同的情感故事,被圈內看到執導能力,開始了網劇導演的生涯……

早在《隱秘的角落》裡,辛爽就加入了十幾首獨立音樂作為片尾曲和插曲,如後海大鯊魚的《偷月亮的人》、 P.K14 的《因你之名》等。這一次,他同樣找來了之前合作的青年音樂人丁可,給12個單集配了12首完全不同的片頭音樂,如同話劇舞臺上的“鳴鑼開場”。後期配樂時,辛爽每天從公司到家的路上都戴著耳機聽歌,聽到合適的就收藏,第二天在機房一首首試——這也是他在創作階段最有樂趣的工作之一。

無數次試驗之後,每一首歌在《漫長的季節》裡也都有了新的解讀。第一集中少年王陽與沈墨相遇時響起《Blue Moon(藍月)》,藍月在民間傳說中既有千載難逢,也有災難預兆的意思,彷彿也預示著這對少男少女的未來;《小星星》是沈墨的夢魘之歌,辛爽因此被稱繼《小白船》後又毀掉了一首兒歌;龔彪的生命戛然而止時,背景音樂是Joyside樂隊演唱的歌曲《If There Is A Tomorrow(假若有明天)》,恢弘壯闊,卻充滿悲劇色彩……


每一段音樂,都是為了配合人物的心境或命運而加入的,除了最後一集。畫面裡,老年王響送小兒子王北去車站的路上鑽進玉米地方便,一輛疾馳的火車經過,火車頭裡探出的腦袋是中年王響迷茫的臉,正在回頭望。此時,老年王響追逐著20年前的火車,對過去的自己不斷地喊:“往前看,別回頭!”鏡頭拉遠,響起的卻是姜育恆的那首老歌《再回首》。


“其實這首歌並不是給王響的,喊著‘往前看,別回頭’的王響此刻已經不再需要任何音樂,他人生的問題那一刻都解決了。那一刻需要這首歌的是觀眾,一切都結束了,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辛爽說,“那一刻,我覺得王響的那種情緒,不是非要和命運掰手腕,而是知道掰不過命運的時候,還是能仰著頭往前。述說過去無非是要撫慰當下。”


或許,這一幕就是為何《漫長的季節》在最後一集大爆的原因,也是辛爽要拍這部劇,範偉、秦昊、陳明昊要演這部劇的原因。懸疑過後,喧鬧過後,真正讓人度過漫長季節的,正是那份向前走的勇氣,那個殘酷、詩意又不乏溫暖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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