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式、美式、拿鐵、摩卡……各式各樣的咖啡已是現代社會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人們喝咖啡是為了清醒,為了社交,也為了品鑑。咖啡象徵著某種生活方式。那甜苦交融、香氣馥郁的液體,在人們在啜飲時順著舌尖滑入食道,留下餘味無窮的味覺體驗。咖啡愛好者們會講究一杯咖啡的產地、烘焙程度和沖泡方式,卻很少去研究一顆小小的果實是如何從熱帶雨林華蓋下的一顆小灌木起,跨越崇山峻嶺,穿越時間歷史,旅行到我們手中,裝載著種種奇聞逸事,成為黑褐色的生活情調。
現今記載最早的咖啡產自公元九世紀的卡法高地,即如今的埃塞俄比亞地區。流傳最廣的傳說中,埃塞俄比亞的放羊娃卡爾迪發現他的羊吃了一些樹葉和紅果子後變得興奮起來,謹慎起見,他觀察了羊群一整晚,發現它們並沒有中毒身亡。於是第二天,他自己也嚐了一些漿果,並感到精神百倍,情不自禁開始與羊共舞。隨著與羊共舞的故事在民間流傳,放羊娃的神奇樹種為了埃塞俄比亞飲食文化的一部分,這也是咖啡在地球上的第一個據點。
很快,卡爾迪和他的紅果子就流入了阿拉伯,遍佈整個伊斯蘭世界。從宗教、藥物之用,到日常生活的飲食,人們發明了各種各樣古怪的咖啡食法:把咖啡樹的葉子和種子嚼碎了直接食用;把咖啡液和咖啡果放在開水裡煮,然後把煮好的水當作淡茶;把咖啡豆搗碎然後裹上油脂做成能量棒;又或是用發酵後的咖啡果肉釀酒。種種跡象都表明,咖啡愛好者遠比咖啡更早出現,不知不覺間,人們已經無法離開這神奇的植物。
數百年後,十五世紀的咖啡愛好者們終於喝上了現代意義上的咖啡:經過水洗、烘焙、研磨和煮泡重重工序,口感愈發順化的咖啡成了早期現代最重要的跨國商品之一。土耳其帝國嚴格把控著整個咖啡交易的過程,凡是要輸出的咖啡豆,必先經過沸水煮或者烘焙,使種子失去活力,無法在其他國度落地生根。可樹幹再強大也無法決定種子將飄向何方:咖啡的魅力是如此強大,哪怕冒著生命危險,人們最終還是將咖啡帶到了印度,隨後又傳入歐美、拉美與非洲。
如此動人的植物,既讓人歡喜,卻又難免使人心生恐懼。與伊斯蘭世界的消遣用途略有不同,十七世紀咖啡剛傳入歐洲時被當作昂貴的藥材供上層階級使用,和咖啡、糖、可可、茶葉一般,是是來自東方的奇珍異品。醫生們熱愛咖啡,甚至將其開作灌腸劑藥方;神父們憎恨咖啡,認為這是魔鬼的飲料,試圖禁止咖啡的種植與引用;統治者們則畏懼咖啡,從麥加到君士坦丁堡再到普魯士,他們嘗試關閉咖啡廳,禁止引用咖啡,似乎咖啡與日益流行的咖啡館的魅力將取代他們的魅力,動搖國民的政治信仰。
唯一的例外是美國。作為當今世界第一咖啡消費大國,美國在殖民地時期的主流飲品是酒精。美國獨立革命之前,殖民地人們的一天都是從酒館開始的。新英格蘭的清教徒每天總是喝得醉醺醺。為了提高人們的工作效率,殖民地官員也將咖啡帶到了美國,可許多清教徒並不喜歡咖啡這種泥水般糟糕的味道,咖啡只能算作是二流飲品。直到十八世紀後半葉,英國東印度公司試圖用茶取代咖啡,將茶葉引入北美,可高昂的稅收引發了反對,並導致了著名的“波士頓傾茶事件”。自此,與茶葉相對的咖啡就成了愛國飲品。
或許不需要考慮如此多歷史故事,無論統治者支持與否,現代生活的基本結構——高速的移動、長時間的工作以及伴隨而來的無窮盡的疲勞——決定了,咖啡的流行將是不可逆轉的趨勢。隨著工業革命的進行與技術的進步,現代工人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長途移動也越來越多,咖啡不出意外地成為了真正的大眾飲品。統治者和工人們都意識到,正如火車需要煤炭作為燃料,現代世界中的勞動者也許要咖啡來延長他們的工作時間,換言之,咖啡乃是整個工業世界的原料。它是工人、士兵、牛仔、拓荒者的最佳伴侶,也是一天的勞作或行進後,他們在篝火旁能得到的最大的安慰。
大規模、體系化的咖啡需求推進著更標準化的咖啡生產。十九世紀的家庭煮泡的咖啡風味不佳,主婦必須用雞蛋、魚肉和鱈魚皮等材料過濾咖啡渣,以至咖啡內滿是魚腥味。在二十世紀的早期機械化中,隨著咖啡的烘焙和包裝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速溶咖啡出現了,藉助持續不斷的廣告宣傳和聰明的營銷策略,它開始為人們熟知,並藉助一戰美國參戰的契機流行起來。咖啡愛好者們或許會貶低速溶咖啡寡淡的口感,可在遙遠的異國他鄉,速溶咖啡仍成為了參戰士兵們口中親切的“喬”(Joe)。
從二十世紀初的速溶咖啡到五十年代的咖啡販賣機,戰爭年代結束後,人們在生活中離一杯熱咖啡的距離越來越短,與之相應的則是咖啡品質的不斷下降。由於供過於求,咖啡價格不斷下跌,咖啡商們卻還在大打價格戰和廣告戰,這讓咖啡界陷入惡性循環之中。可要是跳出純粹經濟的角度,從中世紀的消遣到二十一世紀的咖啡時間——在繁忙之餘給自己喝一杯咖啡的休息時間,緩解工作的緊張疲勞——是現代生活的節奏和韻律而非經濟成本,決定了咖啡從享受性飲品到功能性飲品的變化,也決定了咖啡品質的下降。
與此同時,小咖啡商夾在咖啡巨頭的圍攻中默默生存,許多遊歷過歐洲、體驗過歐洲的濃縮咖啡和精品咖啡店的年輕人對劣質咖啡充滿不滿,七十年代轟轟烈烈的精品咖啡運動由此誕生,今日眾所周知的星巴克(Starbucks)也在西雅圖正式成立。某種意義上,星巴克等咖啡連鎖企業的出現宣告了一種新的屬於戰後中產階級的咖啡時代的來臨。在大規模功能性咖啡消費的襯托下,咖啡愛好者和烘焙師所追求的高品質咖啡就成為了一種復古生活方式的代言詞,而唇邊看似相同的黑色液體,就成為了區分不同階層與生活方式的利器。
從平民的消遣到貴族的奢侈再到工人的給養和中產的品味,咖啡的命運折射著飲用者命運。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區域,咖啡擁有著截然不同的意味。無可否認的是,從一千多年前的牧羊人開始,這顆小小的種子逐漸征服了世界。它是一個龐大的行業,也是全世界價值最高的農產品之一,有數億人以各種形式靠咖啡為生,也有數以十億記的人淪陷在它的魅力之中,藉助它與彼此相連。在現代生活中,對一位咖啡愛好者來說,一杯咖啡意味著什麼?一場甜苦交融的盛宴、一場信馬由韁的思維競賽還是一次舒適的社交體驗?或許我們無從選擇:手捧一杯咖啡時,我們無法思考它,只能任它流過唇齒之間,滑入我們體內。
撰文:常井項
新媒體編輯:WH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