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完結後,我們問了範偉這22個問題

《漫長的季節》完結後,我們問了範偉這22個問題

石橋上,一個老人踉蹌著走來。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沉,而且驚險,彷彿下一秒鐘就會跌倒一般。還好,還好,已經走過大半條橋了,他還在撐著。細看才會發現,他的衣服褲子都有破洞,頭髮也亂糟糟地蓬著,臉上一塊塊黑黢黢的。整個人身上好像冒著煙,沒一塊乾淨地方,簡直就是一把行走著的孤零零燒不起來的溼柴火。

日頭明晃晃地吊在半空,橋下是雜草和大河。

老人終覺支撐不住了,就在下一步還沒有踏實的檔口,他倒下了,倒在了橋當間兒,路中央,太陽下面,塵土上面。

故事就這樣到了快要完結的時候——但是我們怎麼會知道在這個故事裡是結局的情節,不會恰好是另一個故事的開頭呢。

以上,是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終結前的一組重要的長鏡頭,主人公王響在如歷劫般經歷了大半生的離奇曲折之後,終於可以鬆下一口氣了,要找的人找到了,要辦的事辦完了——雖然一切並不如他所設想的那樣,但這不就是我們都最最熟悉的命運的捉弄嗎。總算有一個安全的懷抱可以讓他依靠,正逢又一陣初雪落下。

遙遠的共鳴終於顯現了,無論早晚,時間不存在。

以下,是我們與《漫長的季節》中王響的扮演者範偉的對話。

東北的秋天特別短


《時尚芭莎》:最後一集裡,有一個劇情是您讀詩,讀的就是兒子王陽寫的那首“我們打個響指吧……”要用什麼方式讀呢?您當時是怎麼考慮和選擇的?

範偉:我覺得是“一切歸於正常”。其實不僅僅是讀詩,從前面他跟王北聊天兒開始,說得帶上棉衣去北京啊、裝的支架兒啊這些……就都是一種特別釋懷的感覺。我跟自己說的也是,不需要帶有什麼樣特別的情緒,或者一定要以一個什麼語氣、什麼感覺來讀這首詩,都不用,就是一種釋然。


《時尚芭莎》:他的這種釋然來自於什麼呢?前面20年的追尋有了答案嗎?他可以放下了嗎?

範偉:王響最後跟這個世界和解、跟自己和解,就是在大橋上的那一段路上。翻車之後他為什麼還是要救沈默呢?答案就在他救她出來之後說的那句話:“如果陽兒還活著,可能也希望我這樣做。”無論沈默做過什麼,她畢竟是陽兒愛著的人。當王響看向象徵著陽兒的那件紅毛衣在著火的車子上熊熊燃燒起來的那個時刻,他真是把那個執念放下了。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拍在橋上走的那場戲時,每走一步,您想了些什麼?

範偉:那場戲我印象特別深,我們拍了若干條——主要是鏡頭和演員的配合難度特別大,橋又特別長。我是個什麼內心來走個路呢?我覺得那個真是一點一點兒地,由虛空想不清楚——我到底該怪誰呢?陽兒是怎麼死的?他又不是自殺,又不是他殺?然後知道了,他是為了自己的愛,做了這樣的選擇。接下來,王響首先是想哭,但是似乎他又慢慢兒、慢慢兒跟這個結子和解了。等他躺下,看向藍天的時候,他徹底知道怎麼跟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命運相處了。


《時尚芭莎》:對於王響最後的結局,很多觀眾都會有自己的解讀,有的認為他其實在王北懷裡的時候已經解脫了逝去了,有的又覺得他闖過來了,您當時是怎麼處理的呢?

範偉:作為演員,我在此時此刻沒有別的選擇,必須得按真的來演,否則沒有抓手。我就真要演生命垂危,然後王北來了,我告訴孩子:“你別害怕,爸不會死的。”然後感慨:“這個秋天怎麼這麼長,好像一輩子似的……”然後雪花飄過來,我說:“這個雪好像爸爸以前見過……”當時劇組真給做了那種假雪花,但那個“雪花”還挺好,冰涼涼的落在臉上,特別有感覺。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東北的秋天真的很短嗎?

範偉:對,東北的秋天特別短。為什麼我們跑到昆明去拍?因為這個戲要拍三個多月,但秋天在東北也就那麼幾天。東北是冬天長,那秋天就等於說,天開始涼了,葉子一落馬上就開始上凍了,開始出現冰碴了,溫度就零下了,很短。電視劇裡那種透亮的光也確實是東北秋天會有的光,但也是很短。


從“眼前”到“永遠”的告誡


《時尚芭莎》:《漫長的季節》裡有好幾場時空交錯、摺疊的戲,大多出現在王響的部分,經常是鏡頭一轉,眼前的人就不見了,時間也不見了。您怎麼把握其間的虛實?

範偉:這個虛實,我覺得是導演的一種處理,辛爽導演這個人本身是很詩意的,包括他的作品和表達的東西也都很詩意,他也特別希望觀眾對劇情和人物的感受是有想象空間的。但是作為演員,確實得實打實地演,比如說拍王響上玉米地裡頭小解,偶然聽到了火車響,然後就奔著火車的響聲走過去了,這我肯定得按真實地看、跑那樣演。包括在家裡看到溼漉漉的兒子,握住他的手,跟他說飯做好了讓他趕緊吃;騎自行車帶著兒子走過玉米地跟他聊天……這些都得是實實在在地去演。這樣後面導演才能用他的方式來處理,給大家那個詩意的想象空間。

《時尚芭莎》:整部劇的結尾,1997年的王響在火車上聽到2016年的王響對自己喊話,那場戲也是按照這個“實打實”的原則拍的?

範偉:對。在準備這場戲的時候,我也跟導演在探討,年輕的王響面對老年的王響,這是一個什麼寓意?最後我們決定,就把這個年老的王響處理成一個年輕的王響完全不認識的老頭兒——因為年輕的王響絕對不會想到他20年以後自己是這個樣子。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吧,過了許多年之後,真的會變成一個甚至連自己都完全不認識了的一個人?

範偉:是的,因為王響太坎坷了,太磨難了。

《時尚芭莎》:“別回頭,往前看”這句臺詞,是在劇本階段就已經確定下來的嗎?

範偉:對,我看到劇本的時候就是這句臺詞了。那場戲導演做的計劃和決定也很棒,他要先拍年輕的王響的部分,開著火車,忽然看到一個老人在路邊,就很詫異地頭探出窗戶一直看他一直看他,看了很長時間,忽然聽到那個人喊出一句“別回頭,往前看”,心裡還在琢磨:“這什麼意思?”下一刻就想,那行,這個老人告訴我別回頭,那就別回頭了,就扭過頭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拉了一次汽笛。拍完這部分,再拍的老年王響站在鐵道邊上衝著年輕的王響喊那句“別回頭,往前看……”看到火車和人越走越遠,聲音也越來越高。因為當時我已經拍完年輕的部分了,就相當於知道年輕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了,也可以根據年輕的“自己”的反應來處理年老的“自己”的語氣和姿態,就有了一種從“眼前”到“永遠”的告誡的感覺。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如果生命裡那麼多的東西都是虛幻的,我們到底該怎麼抓住“生命”本身呢?

範偉:你比如我們就說“別回頭,往前看”這個事,對我個人來說,我是有自己的一個經歷和體會的,是什麼呢?比如說當我60多歲的時候,有的時候也會有一種不滿足,這個時候我就會回頭看一下自己,比如16歲剛剛走向這一行時,也不是那種天賦型的人,跟師父學相聲也好,學什麼也好,師父也說了,我不是這方面特別好的一塊材料。所以那時候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隻要做一個相對好一點兒的演員就特別知足了。回頭看看16歲的自己,再面對現在的自己,就會非常非常知足了。回望的一瞬間可能是相對比較虛的,然而這種虛會實實在在給現在的你一個良性的暗示,這就變得有意義了。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時尚芭莎》:時代給一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帶來的痛感,您本人應該有很真切的感受吧?

範偉:王響、龔彪、馬德勝和“樺鋼”這群人,我非常熟悉,他們的集體經歷也確實就發生在我身邊。這也是我覺得辛爽導演非常特別的地方,他用幽默的方式來化解掉了所謂的那種悲情,也讓大家特別有痛感。他用整個陽光明媚的秋天來講這樣的故事,既聰明又善良。我也看過很多描繪東北往事的作品,有的時候不太顧及這個,直戳現實,然後會造成一種很直接的疼痛感。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王響和邢建春年老之後在家裡的那場戲,好多人都說特別“好哭”。這樣的戲,對您和對手演員來說,你們還需要再額外準備什麼嗎?還是隻要人和戲到了那兒,那些火花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範偉:我跟邢建春的戲是順著拍的,從一開始的他刁難我,我們鬥智鬥勇,到後面冰釋前嫌,都是順著的,所以到了最後面在家裡的時候,兩個人的慈悲心腸都一下子就調動出來了,什麼都是小事兒了。那場戲有一個細節是即興加上去的,就是我把手裡剛剛龔彪塞給我的錢順手給他,那是劇本里沒有的,是由衷的。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還有一個點,很多觀眾特別有感觸,就是在維多利亞門口,您跟門童的那場戲。“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你認錯人了。”真的巨多巨多的《馬大帥》迷們特別特別興奮。您當時是個啥感覺?跟一個過去合作過的演員朋友,再以這樣的方式在一個新戲裡重見。

範偉:這塊兒,就要演得虛一點兒了,就是,莫衷一是吧。


《時尚芭莎》:剛才說了那麼多本來很“虛幻”的戲,您都是“實”著演的,反而是這場戲,要虛著來?

範偉:對,這裡如果“實”了,就不對了,一“實”了,大家可能就一下子會聯想到範德彪甚至範偉了。我跟導演在這裡特別地想了半天,就是門童說:“我好像在哪兒跟你見過?”我怎麼回覆這一句話?我們想過一個方案,是聽見之後停了一會兒說:“也許吧。”後來我們選擇了說:“你認錯人了。”——而且是要停頓一下,樂呵呵地說,不能太猛,也不能太驚訝,那樣都不太對,就是要剛剛好、似是而非的感覺。我們甚至還想過,用“彪哥”的語氣回答,就是有點結巴地說:“你,你認錯人了。”這就好像他那句話把王響觸動了,馬上就“附體”到“彪哥”那兒去了,後來也覺得不好,還是太“實”了。

《時尚芭莎》:在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時候呢?虛著來還是實著來?

範偉:實!唱那首歌的時候就是要按照劇情當時的情境、心情來,是跟龔彪、馬德勝之間做的一個告別。這是辛爽導演的一個情結,他在《漫長的季節》這個劇裡做了很多設計,是兩個劇、兩個時代的聯動,這都是導演對《馬大帥》和範德彪的情感,然後賦予的一種“密碼”在裡頭。

《漫長的季節》劇照


《時尚芭莎》:範老師,您說會不會真的存在這麼一個人,他在不同的時空裡面擁有不同的生命和機會?

範偉:是!確實,就我個人的感覺,跟王響這個角色沒什麼關係啊,我都有一種感覺,就是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安排一樣,就有這麼一個叫辛爽的導演,他當年對《馬大帥》那麼喜歡,對範德彪那麼喜歡,然後二十年後——正好二十年,我們《馬大帥》第一部是2003年,今年是2023年,正好是二十年——他用他的方式重現了一個“彪子”的人生。我也是多少年不演劇了,然後又讓我用劇的方式再現了一下這樣的角色。這一切安排我覺得都在這個導演,在辛爽。

《漫長的季節》劇照


喜歡就是“特權”吧


《時尚芭莎》:您當初怎麼會答應他來出演這個劇呢?

範偉:我跟辛爽特別有意思,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還沒完成劇本呢,就把整個故事和方向和他要的風格給我講了一遍,越講我越高興。他講完之後我特別激動。臨走的時候我就拉著他的手——還不是握手,我是拉著他兩隻手,我說“我期待,我太期待了”。後來他說他就能感覺到我那雙特別暖和的手拉著他,好像我們倆一下就打通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然後他就跟我說:“範老師,我不瞞您說,我今天想穿那個印著彪哥的文化衫來的,因為平常我老穿那個,但是我今天特意沒穿,我怕讓您感覺我在溜鬚您,我特意沒穿。”我印象特別深。然後這個戲收官之後,大家的反響這麼好,超出我的期待的好。然後我就想給辛爽發一個微信,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呢?我想說:“老樹逢春,你就是這棵老樹的春天。”後來我想了想,還是把它刪掉了,我就發了一個:“祝賀,太好了,這個結果太開心了。”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時候我怕我在溜鬚導演了。就從我們這個事兒起到這個事兒的終,我們又有這樣一個非常相似的心理,特別有意思。我這是第一次跟你說,我跟導演都沒說。真是,60歲了,演一個這樣的劇,跟我有太多契合的東西,可遇不可求。

《時尚芭莎》:能夠把過去的一些重要的東西找機會重新來一遍,再完成一次有自己表達的創作,這是創作者的“特權”嗎?

範偉:我覺得不存在“特權”吧,你說辛爽為什麼喜歡《馬大帥》?肯定是他看到了我們會通過另外一種方式來寫故事的可能,然後他二十年之後做了一個升級版的、意蘊更豐富的作品,給大家帶來更多的唏噓感,是給這個時代人看的作品。我覺得如果說創作者有什麼“特權”的話,喜歡就是“特權”吧!


《時尚芭莎》:您覺得為什麼一直到現在,人們還是會對範德彪那麼念念不忘津津樂道呢?

範偉:我看到觀眾中間有一句話:“人人都是範德彪,只是程度不一樣。”每個人都能在範德彪身上看到自己,他那種善良的底色,包括人性裡的那種小弱點、小毛病在他身上是全具備的,人們在範德彪身上看到自己的問題,也是一種解壓、一種治癒。20世紀80年代日本有一個系列電影,山田洋次導演的,叫《寅次郎的故事》,拍了40多部,一直把這個演員拍到去世。阿寅就是那樣的小人物,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但這個人就沒有挫敗感,他經常是從外邊混了一大圈兒回到家鄉,惹了一個禍,然後就走了,離開這地方,出走的路上永遠他會當一個樂兒、當一個笑話兒講給別人他曾經發生的事兒。

《時尚芭莎》:範德彪、阿寅這樣的人,您說他們是對挫敗、失敗、痛苦這些東西感知力很低嗎?

範偉:我覺得這是他們的一種生活態度。寅次郎,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後來年紀都很大很大了,還是“老光棍”,家鄉的叔叔嬸嬸老替他著急婚事兒。後來發現村子裡頭有一個曾經寅次郎的同班同學離婚了,大家都想要促成他倆,正好寅次郎在城裡還發了一筆財,有點兒錢了。他就回來跟這個女孩兒見了面,然後他就發現女孩談到往事一直哭,原來是跟前夫的感情沒斷,他就說:“那你們既然沒斷,我撮合你們!”寅次郎忘了什麼呢?忘了自己回來的任務啊!最後不光給人家撮合成了,還用自己帶回來的錢給他們倆重新辦了個婚禮,最後摸著空空的兜兒走了,在離開的火車上又當一個樂子給大家講。表面上沒心沒肺,但這種不就是我們東方哲學裡所講的那種空嗎。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範偉在《馬大帥》中飾演範德彪

《時尚芭莎》:這太像範德彪能幹出來的事兒了……

範偉:對,是。老話講“吃一百個豆不嫌腥”,但這種人就是吃了虧,反思的時候還不覺得痛苦,反而覺得是美談。你看著好像不靠譜,但這可能才是一個做人的最高境界吧:他做了好事兒都不知道自己在做好事兒。


《時尚芭莎》:您說他們這種人行事的準則是啥呢?

範偉:我覺得他們就是沒有常人說的所謂的“準則”,是吧?


策劃/葛海晨

採訪&撰文/呂彥妮

新媒體編輯/Timmy


*部分圖片原載於《時尚芭莎》2021年四月刊,攝影/張悅

Scroll to Top